铿锵的脚步声冲破浓雾,又急又切,鞋里泥浆飞迸。

    官舍的房门猛地“哐哐”作响,“柳大人,不好了!我师父出事了!”

    柳清昼的星眸陡然圆睁,白嫩的一双手迅速扔下佛砖草图,径直去开门。

    小少年此时涨红了脸,泪水糊面,“大人,我……我师父从云梯上摔下来,咽了气,师娘现下将右校令告上衙门,小五请大人替师父讨回公道!”

    他当即跪在门边要磕头。

    柳清昼深敛秀气的眉宇,拽起他,“快,先去衙门!”

    她才从佛塔工地告假两日,王木匠竟意外身亡……

    民斗官的场面百姓最是爱看,县衙大门前水泄不通。

    柳清昼费力的挤到人群前面,雾气蒙蒙,看不清中堂是何情形。

    忽的惊堂木巨响,粗砺的声音饱含震怒,“大胆刁民,周全已然解释明白,人手不够,奉少监大人之命调遣各部人员贴砖,王木匠自己失足坠落,周全为何要赔偿?本官没空陪你胡搅蛮缠,退堂!”

    “大人……大人您不能这样……”

    柳清昼不禁眸光冷凝,大致清楚情况,他们压迫工人,不待雾散便开始上工。

    官官相护,这个结果绝不是百姓想看到的,一时间群情激愤。

    “只睡两个时辰,他们如何有精力上工?!”

    “佛塔整修四年,都快赶上修建时间了,上面催着交工倒是开始欺压工人了!”

    “王法何在!王法何在!”

    ……

    发丝蓬乱的妇人形容憔悴,一路挣扎,眼看着就要被衙役扔在地上。

    柳清昼身如飞燕,趁着混乱,灵巧钻过门前衙役的佩剑,一把将人扶起,朝中堂轻嗤一声,“知县大人办案未免太糊涂了些。”

    “阿昼?”荟娘泪光闪烁,心下又苦又暖。

    知县鄙夷的看了一眼来人,五官清隽偏秀气,阴柔得像个小娘子。

    “本案已结束,你还有何异议?”

    他示意左右,衙役得令要将她们轰出去。

    右校令周全却是慌了心神,朝知县挤眉弄眼,却没得到回应。

    清脆却掷地有声的嗓音回荡在中堂,“大邺律法规定,损则有赔,赔则有赏,周全有意剥削工人劳作时长,致使工人无精神力,不待雾轻上工,完全无视工人安危,周全,你可知罪?”

    柳清昼定定的站在堂前,白皙的鹅蛋脸上没有一丝畏惧,周遭透出浩然坚韧之气。

    衙役一时间不敢贸然再朝前。

    周全自认倒霉,他奉命行事,他知什么罪?

    知县早收到少监的密令,佛塔下个月底交工,绝不能闹大此事,“所以,你这是在质疑本官的公允?”

    见衙役还愣在原地,他愠怒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将刁民压入牢房?!”

    柳清昼淡漠的勾起唇角,掏出腰牌,“将作丞柳清昼,见过知县大人,我将作监的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她一个眼刀砸向周全,周全硬着头皮赔笑作揖道:“今日多有叨扰知县大人,下官与柳大人还有公事,改日登门拜访。”

    偌大长安城,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区区八品小官右校令,哪有什么话语权。

    知县一时间无语凝噎,只好先差人给少监大人送信。

    出了衙门,柳清昼将荷包塞给荟娘,“荟嫂且拿着,我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交代。”

    荟娘推脱着不要,“不行,此事与阿昼无关,嫂子怎么能要阿昼的银子。”

    “阿嫂收着,就当是我给孩子的见面荷包。”

    荟娘下意识的摸了摸小腹,思及丈夫不幸亡故,甚至不能瞧上一眼自己的孩子,不禁潸然落泪,“好,阿嫂替我儿谢谢阿昼。”

    安抚好荟娘,柳清昼让王小五送她回去,转头开始同周全算账。

    “此事因你而起,不管你是自己掏私银,还是想办法走公账,支二百两抚恤金赔偿。”

    周全顿感头皮发麻,“柳大人莫不是在说笑?您这几日告假有所不知,佛塔修缮月底就要完工,昨日工部将材料都运来了,当场核销,大伙儿今年的工钱都没结,哪里还有银子?”

    柳清昼抬眼将人扫视一圈,目光凉飕飕的。

    这周全圆润了不少,一个八品小官,一身上好的棕绿绣鹤纹锦缎,脚下踩着的靴子也是时下最时兴款。

    “周大人这几年没少捞到好处吧,我记得当日刚打照面,大人身形瘦削,一袭青衫飘飘,颇有两袖清风的味道。”

    讽刺又寒凉。

    他的圆脸红到了耳根子,羞愧得垂下了脑袋,朝柳清昼长长一揖,“柳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自会想办法赔偿。”

    还不算无可救药。

    柳清昼斜睨着他,“跟着少监的做派,周大人迟早遭殃,是否就成了第二个王木匠,未可知。”

    周全也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跟着少监再贪下去,唯有死路一条。

    日头逐渐亮堂,大雾慢慢褪散。

    柳清昼推开专门用于砖雕窑前泥塑的工坊。

    “大人,您怎么来了?”

    元小五丢下刻刀,慌乱起身朝她见礼。

    “不必多礼,你师娘可都安排好了?”

    柳清昼隐隐有些怪自己,她这几日若不告假,右校令绝不会如此嚣张,完全不顾工人的死活。

    “放心吧,师娘一切安好。”

    王小五擦擦手,沏了杯茶递给她。

    柳清昼轻呷一口,顺势交给他一封信,“小五,要亲手将这封信交给刑部的薛大人薛凌手中,你师父不能这么白白没了。”

    十年前父亲惨死于东都砖窑爆炸,柳清昼女扮男装科考,凭借炉火纯青的砖雕技艺入将作监,调查当年负责的官员少监郭宥,逐渐掌握了他与当朝三皇子李宴洲勾结的信件,这几年的佛塔工银也被他们悉数贪去。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元小五机灵的收起信件,柳清昼不动声色的移到门边。

    “柳大人,是下官周全。”顿了一顿,外面的声音低沉了下去,“银子筹好了。”

    大邺不兴银票,沉甸甸的一包银子,柳清昼开门让他进来当面清点。

    “瞧您,还不信我。”

    周全此人狡黠的很,柳清昼不得不防,“你惯会油嘴滑舌,不点,本官怎知你有没有糊弄我?”

    “大人真是冤枉下官了,我向少监争取了良久才得这二百两,三寸舌头可都要说烂了。”

    柳清昼的那双眸子异常平静,眼底却晕开一片清寒的冷意,“倒是辛苦周大人了。”

    周全不置可否,清点完最后一两银子,“二百两,一两不少。”

    柳清昼将银子重新包好,递给王小五,道:“交于你师娘。”

    转身却见周全还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的眸光愈加冷凝,心中本就因王木匠无辜身亡而郁结愠怒,此时没有半点好脾气:“他要见我?”

    周全抬手请她出门,“柳大人真是神机妙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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