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塔旁边的客店,嘈杂的鸟鸣由远及近,柳清昼不耐的微垂眼睑。

    郭宥斜靠醉翁椅,津津有味的看着簸拦里,时不时撒一小撮米,引得两鹑互啄得更甚。

    仅凉凉一句:“终于舍得来了啊。”

    “下官柳清昼见过少监大人。”

    良久,他不再发一言。

    柳清昼就那样保持着揖礼,极力压下心中随时可能冲破于口的怨怒,接受着郭宥给她的无声敲打。

    终于在一道尖锐的鸣叫下,黑鹑被叨啄得不敢再上前,白鹑险胜。

    郭宥起身轻柔的将鹌鹑收进两笼中,这才正眼看她,让她坐到磐石桌对面。

    他看似漫不经心,然吐出来的话如坠冰窖般冷冽:“本官一直以为你柳清昼是个明白人,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加之砖雕技艺精巧,向来对你青眼有加。”

    他抬袖,客气的举起为柳清昼沏的茶盏,那双三角眼中还含着几分轻嘲的笑意,“然柳大人晨间此举,置本官于何地?”

    又是一记敲打,烫手的山芋柳清昼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垂头先认错为上:“下官有罪,辜负了大人平日谆谆教诲。”

    却不想,“哗嚓”一声。

    茶盏骤然被摔得碎裂一桌,碎瓷片混着茶水四溅。

    柳清昼甚至来不及躲,几块细碎的瓷片飞快蹦到她脸上,几片血红涌现。

    头顶传来一阵恶劣的嘲讽,“有罪?谁敢治你柳清昼的罪,僭越职权、威胁衙门、恐吓下属,本官的少监要不要也让给你来做?”

    柳清昼忍着脸上的痛楚,只得起身朝他长揖垂直于地面,心中也跟着抽痛,但只能定定道:“下官不敢。”

    “不敢?柳清昼,你还有何不敢?你端得倒是君子高风亮节,真是笑话,一个贱民,死不足惜,为官之道,利益抓在手里才是真的!等你哪天真保不住乌纱帽,哭着来求本官也无用!”

    贱民、死不足惜,呵。

    是啊,不管是东都砖窑炸死的冤魂,亦或是被压迫意外身亡的王木匠,在你眼里,不过贱命几条。

    柳清昼缓缓挺直腰板,身形挺拔如长剑,她的眸色黯下去,对上郭宥那双满含愠怒的三角眼,心中的怨怒终是冲破于口。

    “下官无意头上这顶乌纱帽存亡与否,下官只知,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王木匠是下官举荐的工匠,下官必负责到底。”

    那柄长剑,任尔断折之,亦不改其刚毅本质。

    郭宥气急,“好!那你就负责到底,这个月务必将佛塔底座佛雕完工!”

    柳清昼不紧不慢地应下,“下官告退。”

    “滚!”

    王木匠的砖雕技艺得她真传,一直忙于圣人尤为重视的佛砖雕刻。

    草图并非复杂恢宏场面,大佛坐于中央,身侧各立一位胁侍菩萨,其上伞盖飞天亦中规中矩,讲究肃穆二字。

    天色微晓,地上撒了一层薄霜。

    元小五匆匆赶到工地,惊讶得瞳孔微缩。

    一灯如豆,柳清昼早已坐于窗前,柔和的火光将她的侧脸线条描摹得越发精致流畅。

    乌青色的刻刀在她指间灵巧的游动,泥坯上勾勒出小半个菩萨身姿,栩栩如生,若再细细琢磨几刀,不敢想有多精妙绝伦。

    “傻小子还站着呢?快进来帮我润色刀工。”

    元小五看的入神,被冷不丁的这么一说,红着脸进屋帮忙。

    “大人来这般早。”

    柳清昼轻“嗯”一声,脸色较昨日好看了许多,“今日申时我便离开,要当面将他二人的勾当呈给刑部的薛大人。”

    “大人宽心去,这里有小五守着。”

    过了延兴门就能到新昌坊,柳清昼跟着小僧来到后院一间厢房,室内萦绕着淡淡的幽香,薛凌早已备好香茗恭候多时。

    “柳兄可算来了,自你去东郊修佛塔,你我许久未见,诶,你这脸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柳清昼淡笑道:“无碍,不小心磕着碰着了。工地事杂,实在抽不开身,怠慢了怀川。”

    她心下还是暖暖的。

    怀川是薛凌的字,柳清昼与薛凌同州进学,同榜登科,薛凌也知晓柳清昼的身世,颇为同情,此前两人经常合作查东都砖窑爆炸案,三皇子李宴洲这条线还是他牵出来的。

    柳清昼撩袍坐下,以茶代酒,敬他一杯,“实不相瞒,今日匆忙约见怀川,有一事相求。”

    薛凌斟酌片刻,试问:“柳兄可是要说昨日的施工意外?”

    “消息传的这般快?”

    不愧是刑部,效率如此之高。

    柳清昼暗叹,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她这些年截胡的郭宥和李宴洲的信件,推至薛凌身前,道:“不瞒怀川,确实和施工意外有关,但远不止这些,你拆开一看便知。”

    薛凌犹疑的拆开信封,几行几行的仔细看,眸光逐渐震动,“他们二人果真勾结在一起了?!”

    “怀川有所不知,当年圣人下令复修松关,郭宥与三皇子李宴洲合谋换劣质砖,捞尽原料油水,我父亲时任砖窑负责官匠,发现了此事。谁曾想,他们一不做二不休,竟直接引燃东都五座砖窑,炸死了所有知情工匠。”

    柳清昼心中泛着苦涩,越说越痛。

    薛凌修长的手指止不住的发颤,“这二人实在可恨!”

    他好半晌才缓过心神,与她分析:“但我以为,仅凭我二人微薄之力还是很难将他们绳之以法,若到时宫里那位反将一军,在我们头上安个朋党营私,到时再多言语也无济于事。”

    柳清昼的眸中闪过骇然,脸色白了白。

    她只想着快些揭发他们,却忽略了想翻案权势才是最重要的话语权。

    她轻呷一口香茗压惊,心下着实不甘,无奈道:“便是这确之凿凿的密信也无用吗?”

    薛凌深思,“柳兄容我想想对策。”

    朝中弹劾之事向来出自御史台最为适宜,对,御史台!

    “我们不妨与御史中丞孟长阙合作,此人重大邺律法,不失清正风骨,他如今是圣人面前的红人,关键,我们侍郎说他近日会去东郊佛塔替圣人视察。”

    孟长阙。

    柳清昼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执着茶盏的手指微顿。

    她在脑中抽丝剥茧的回忆和他有关的片段,似乎在琼林宴上见过一面,他是圣人钦点的探花郎,好不风光,原来他进了御史台。

    “若他真来,那就好办了,陈情一二,他大抵是会同意的。”

    薛凌看出她的忧虑,安慰她:“定然会去的,我们侍郎的消息可灵通了,昨日少监有意压着消息,还不是让我们侍郎知道了,这几日我再帮你探探口风。”

    “那真是有劳怀川了。”

    柳清昼并没有觉得放松,反而愈加忧虑,坐了一会儿便请辞离开了。

    重律法,风骨清正,这些她确实略有耳闻,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是否真的可靠,没接触之前一切都未可知。

    柳清昼游荡在大街上,周边的百姓逐渐减少,灯火愈来愈暗。

    嘭——嘭——

    一声声厚重的鼓声猛然将她敲醒。

    宵禁了!

    铮铮的脚步声靠近,整齐划一的金吾卫赫然出现在街心。

    柳清昼来不及反应,便被金吾卫看见了。

    “什么人?站住!”

    大邺有令,反宵禁者甚至可以就地正法!

    柳清昼再冷静自持,此时也满心砰跳,顾不得那么多,跑!

    她不能死,也不能被拘留,父亲、王木匠,还有无辜葬身于东都砖窑的百姓,他们都等着她申冤呢。

    好不容易有一线希望,只要说动孟长阙,她不能出差错,不能出!

    “站住!别跑!”

    柳清昼飞速的奔跑着,口中渍出血腥味,她感觉整个人都快燃烧起来了。

    金吾卫个个训练有素,只差三间屋子的距离就能追到她。

    到了巷口,柳清昼忽觉右肩被一股大力拖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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