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李慕儿刚与何枢一起追上君澄境,便脱口而出吐槽道:“不是,你不是很讲礼数的吗,这次咋一个人先跑了,成何体统?”

    君澄境侧过头,用只有她听得见的音量道:“被他们看见我这样子,岂不更失礼,更尴尬。”

    他的动作其实只为躲避另一旁的何枢,以免其在大庭广众之下咋呼,降低音量也是为了不让李慕儿更加难堪,可这一切,却都被对方误解成了是在提醒她“肇事者”的身份。

    “……我不是故意的,我都跟你道过歉了。”

    对于她声色中那几分并不寻常的委屈,他并没有太在意,“我也说了,没事,七情过及之时,人难免不知所措,这很正常。”

    何枢丝毫没有察觉两人之间的“悄悄话”,他正煞有介事地专注研究那只在老鼠作乱之时,始终缩在师兄脚边的黑猫。

    君澄境斜眼看他:“打量什么呢?”

    何枢皱了皱眉:“师兄,宜南不是猫吗,还有人养猫专门就为抓老鼠呢,它怎么还怕老鼠啊?”

    走在前面的猫儿像是听见有人说自己的坏话,忽然停下,回过头,冲他没好气地喵喵叫了几声——“(那你当时干什么了呀,我至少没添乱,哼!)”

    何枢一愣,莫名其妙地,下意识竟立马向它道了歉。李慕儿不禁尬笑,“人都有勇怯之分,各有长短,咱也不能苛求每只猫都能抓老鼠嘛。”

    何枢略显疲惫地摇了摇头:“唉,师兄,我算是明白你为何不喜出诊了——更多意外。”他抬眼,目光突然聚焦,仿佛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瞬间不知哪来的勇气,动手将师兄的脸转了过来,向着自己,“师兄你嘴怎么了?哦!那时慕儿撞的?”

    君澄境无情甩开了那突然贴在自己脸上的那两个巴掌,“何等重创,以至于此?”

    李慕儿随即现出认罪的神态,举了下手,“是我。”

    何枢仍旧大惊小怪,“师兄你居然不躲?!平时练功你让我们偷袭你,我们都没几次可实实在在攻击的机会。”

    君澄境带着几分嗔怪瞥了他一眼,“我是想躲来着,不料一低头就撞上了。”

    “呃呵……”李慕儿抠了抠脸,“看来,我这才是真正的偷袭。”

    何枢绕过师兄看向她,“慕儿,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让师兄仪容……受损的人。”声色间并无责怪,只是感叹与诧异,看上去甚至有些傻乎乎的。

    李慕儿接着自嘲:“也是第一个见识过我铁头功的人。”

    “一件小事还说个没完了,你就这么没话聊?”君澄境取下药箱,拱手递向身旁,“猜得到我给多多开的什么方子吗?”

    何枢理所当然地将胳膊穿进了药箱背带。“中气不足,肺气壅滞,化火成脓——此种病证,尤是小儿,你最常用的是彭子遗书中所载的炙甘草桔梗汤,补益中气,宣通肺气。”

    听到这里,伊依转向身后:“主人,你抱住他胳膊的时候,他的情绪波动是一阵耐人寻味的慌乱。其中包含焦虑,却并没有排斥;虽然持续时间不长,却已足够可疑。”

    “哦?我还以为你会就他们的对话,为我进行专业的注解呢。所以嘞,跟我说这个干嘛?”

    “那一刻他居然没有被侵犯的抵触与反感,你不觉得很不正常吗?特别像他这种可以说是洁身自好的人,对于你那突如其来、离了个大谱的行为,第一反应竟不是想着如何摆脱,而是想怎么能够安抚你——当然也只是第一反应,短短几秒,他便想起了自己应有的顾虑。”

    因为身处公共场合,自己此刻又是正在“独自发呆”,神态不适宜显露出过重的情感色彩,李慕儿控制着,只轻轻瞥了狐狸一眼,“so?结论呢?”

    “啧,主人,非要我明说是吗?”伊依毫无顾忌地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行——他可能也有些喜欢你。”

    听见这话,李慕儿竟可谓无感,应是体内两个灵魂相互牵扯的作用,“嗯,然后呢?”

    “哟,主人,跟我预料中的简直天壤之别呀~本来以为会是风起云涌,没想到却是波澜不惊,而且是真的,你内心真的无动于衷……”说着说着,狐狸的声色从嘲讽,渐变成了诧异和几分莫名担忧。

    “我本来就没很信你这系统的所谓检测、分析,对我就算了,所有信息都是直接读取,可对于其他人,你怎么肯定不会出现差错呢?即使你说得对,可要是他那情感只是临时性的,不约等于没有嘛。况且原主早已心有所属,我不能再以‘李慕儿’的身份喜欢上任何人。”

    感觉到主人心中忽然泛起的一阵哀伤,伊依叹了口气,“一开始我也希望你对他的好感只是即时性的,类似于‘吊桥效应’。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得不承认你是真喜欢上他了……原主有喜欢的人,所以呢,这副身体日后究竟将遵照谁的心意而活?”

    “哎呀,我都没想那么多,你激动个什么劲儿?走一步看一步呗。极大可能还是遵循她的心意,这副身体是她的,终身大事,可和别的不一样。而且那人本就和李慕儿定了娃娃亲的,这不顺理成章嘛。”

    “是……可实际情况并不这么简单。”伊依抚额,欲哭无泪,“我就叫你再详细了解一些原主的记忆吧。”

    “咋?”

    伊依皱眉,咬了咬后槽牙,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就那、那姓顾的,和原主有婚约,但他、他喜欢的,是秋绛……哎呀!具体的你自己去她的记忆里了解,我不想说了!”

    听到那熟悉的名字,她的思维好像短路了一两秒。“好的你不用说了,看来其中情节是需要我慢慢消化的……我会去了解,但绝不是现在。”

    “好了,说回你吧,主人,你觉不觉得,你这喜欢有点太轻易了?”

    “我以前确实以为自己绝不可能轻易喜欢上一个男人,因为我爸几乎集所有我能想到的反面典型于一身——酒、赌、女人;性情恶劣、没担当、没责任感……”

    “停停停!”伊依伸爪在她眼前使劲晃了晃,紧急阻止,“说关于你的,咋就开始批斗你爸了!”

    “不好意思,控制不住啊,你知道,我从小到大‘存’下来的心理阴影,有一大部分都是他的功劳。”

    “差劲的父母可能会毁了孩子的一生,确实是,所以我觉得很多时候,需孩子努力让自己强大,让自己变得更好,以挣脱父母给的阴影——我又说到哪儿去了……就说你,有个那样的爹,造成的一种可能,是很难对男人这个物种产生托付身心的信任,以致‘眼高于顶’,另一可能,就是出于某种‘弥补’心理,潜意识里就觉得比他好的人就很好了。两个极端。”

    她十分难得地认为狐狸的分析相当在理,但却因此更加迷茫和犹疑,越思索越觉得,自己就像节拍器上的摆锤,动摇不定,不知于何时,会在哪一极端停下。

    “主人,问问你自己的心,你到底喜欢他哪儿啊?”

    “我不知道啊,他哪好了?嘴毒又腹黑,经常嘲讽我,要人背书练功时简直有资本家的味道,专横压制……不过平时我有什么不懂的,他都会耐心给我解释,而且是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平时为我治疗时也很细心——”

    伊依忽然捂脸,打断了她:“唉,比起前面吐槽他的,后面赞赏他的更是心声。主人,我这个问题就多余问出来,你是否真的喜欢他,我之前跟你聊的一切就足以得出答案了。”

    “我不敢直视这份情感的原因有点复杂,一是我如今并不是完全的‘我’,二是我怕自己就是你说的那第二种可能,三是我刚才说的那些,他好像对其他人都这样吧。”

    “所以啊,就是连他亲妹,都没法肯定,他对你的情感究竟只是觉得孺子可教,还是已有了‘非常规’的好感。”伊依看了一眼走在她和君澄境之间的黑猫,将自己刚才在婷婷家听见的喵喵自语完整复述了一遍。

    听完,李慕儿在心中尬笑,“呃呵,那我宁愿以为他是觉得我有学医的天资。”

    伊依随即露出异常复杂的表情,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怎么开口,“呃……主人,我该说你是缺乏自信还是缺乏自知之明呢?”

    与何枢讨论过一番病症药理,君澄境转头看向正发呆的李慕儿,冷不丁问道:“听得懂吗?”

    对于他俩过去约五六分钟内的对话,李慕儿大概只能算是“听到了”。“嗯,还、还行。你们说的那个炙甘草桔梗汤,是?”

    何枢回答:“就是将仲景桔梗汤中清热解毒的生甘,换成了补中益气的炙甘。”

    “既可宣透肺中郁热,也可护脾胃之气。”在伊依所开“外挂”的辅助下,李慕儿更加自信地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何枢点点头,表示十足地肯定,君澄境却未明置可否,只是轻轻笑了笑。

    什么鬼,夸别人一声你是会死吗?

    见她的表情似乎变得有些奇怪,何枢即找话说道:“慕儿,你是真有天赋的,才短短一个月,就已能有如此领悟,只要认真学下去,定能渐渐精深。从师兄会那么用心地教你,就能看出他也是看好你的。”他半真半安慰地说完,却觉言犹未尽,便无意将心中最真实的感慨顺带着说了出来:“像今天,他会那么手把手地教你诊脉,我真没想到。”

    李慕儿嘴角勾起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暗地里诚挚地向他“道谢”,同时瞟了君澄境一眼。不出所料,他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所谓天赋,是排在努力之后的,只有经过用心学习、钻研,才能测出究竟天赋如何,”

    受到师兄犀利的一瞥,何枢即回以求饶命般的尬笑,就此自觉噤言。听言,李慕儿脸上则是不见丝毫波澜,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仿佛开始就猜到那人将作何反应。

    “真是够了,他知不知道有的时候照顾别人的情绪比讲道理更重要啊——”按照惯例在暗地里狠狠吐槽,可实际上,她对此却并无太多的反感,也许……是因为他说的确实没错。

    “主人,何枢说后面那句的时候,他有些发窘,甚至还有点,害羞的感觉……”伊依小心翼翼地报告着最新的数据分析,一边瞅着主人,以认真观察她“里里外外”的情绪变化。

    “以后不要随便探测别人的情绪和思绪了,很多时候,‘人心隔肚皮’,其实是好事。但要是你实在想研究人类的心理活动,收集资料,那我也不阻止,只是不用每个都跟我‘分享’,除非是我必须知道的,有关人身安全的。”

    伊依双眼微阖,摆出不屑的神态,“主人啊,‘读心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想拥有的技能,到了你这儿却变成了被反对被排挤的对象……”它深吸一口气,整只狐和缓下来,像是忽然想开了,“唉,也没奇怪,甚至事实上,要是‘读心术’真的普遍存在,那人们对真相的恐惧与畏缩,远比真正的‘需求’要多得多。”

    “人性中本就包含着这样的逃避心理吧,很多东西也不是知道的越多越好。所以呀,我管他是什么情感,就如今这种境况,‘我’喜欢他,和他没关系,他万一也真的喜欢‘我’,更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

    伊依无奈地摇了摇头,“主人,在我这儿,你逞强还有什么意义?唉,自从你和原主第一次‘见面’后,你就开始经常有意无意地提醒自己:‘我已不完全是我’——如果你真的无私到了能够坦然接受的地步,这无疑是好事,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有不甘,而且不止一点,特别是因君澄境而产生情绪波动时,会变得更加明显。”

    一股无名火在李慕儿心中燃起,但仅短短几秒,便如脱力般倏地熄灭了。“如果这事到头有解决的办法,那你说再多废话我都不拦着,但是没有啊!而且你说的这些都是我再清楚不过的东西!”

    “不,你不清楚。”伊依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死撑着说自己无所谓、不在乎、还活着就行,都只是自我欺瞒。”

    李慕儿别过头,对它恨恨地道,“要是具备能顺从本心的条件,谁愿意连自己都骗?!”她顺势抬眼,看向继续讨论医理的两人,以让自己的一举一动能看上去更正常、自然一些。“那个,我问一下,白术和苍术的区别都有哪些啊?”

    “哼……”伊依有些不忿地抿了抿嘴,随后化作光雾散去。

    对她冷不丁说出的那个问题,君澄境似觉得有些诧异,“这不是一早就学过吗?你忘性挺大啊。简单来说,苍术更长于祛风湿,白术更长于健脾补气,具体的,回去翻翻《本经》或《纲目》吧。《药性赋》你如今还能背来多少?”

    李慕儿撇撇嘴,转回头,仿佛不屑再看他一眼,“我不是忘性大,我是那会儿就没认真学~”

    君澄境也不看她,毫无感情地应道:“哦,还挺实诚。”

    “可不,哪像你啊,天天端着个架子,表面上是个儒生,却对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仁’。”

    “嗯,你可率真,这一天天,闹腾时十有八九,矜持时百无一二,如果不说,任谁也看不出你是尊贵人家的千金。”

    “我、你——谁说所谓大小姐就得端庄娴静、贤良淑德啊,是收进哪本书,还是哪条律法规定?”

    见他们好像又吵得起劲了,何枢哭笑不得,不假思索不自量力地试图阻止,插嘴道:“你们两个好了啦,这还在外面呢。清楚你俩的人晓得是日常拌嘴,看着谁也不饶谁,实际并无害;不清楚的还真以为我们师门不和呢。真搞不懂你们,一天天斗小性子,师兄你以前从不——”

    “谁跟她(他)斗小性子了!?”君李二人几乎异口同声,而语音语调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是威胁般的犀利质问,一个是略显激动的严正反驳。

    何枢愣了愣,莫名一笑,“师父说的,他还说这样对师兄你挺好。”说完,他轻促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以赎自己口无遮拦的罪过,可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笑,却是令人完全无法从他这一举动中感受到丝毫诚意。

    师弟傻劲未收,君澄境忽然行“差”一步,绊了他一个趔趄。

    “啧,师兄——你什么时候能不把我当小孩捉弄啊!多大的人了……”

    “长大更懂得找事做了,这好啊,我回去就从《内经》中任选一篇给你抄五遍,再让你去素女泉沥身,半个时辰,够吧?”说着,君澄境侧头,冲他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师兄,我错了、错了。”何枢低眉顺眼。可实际上,他并不很清楚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大错……

    伊依再度冒泡:“主人,你看他,就没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闭、嘴——”

    他们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闹着,却见前面不远处忽然出现一个熟悉却并不友好的身影,李慕儿和何枢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凝重,包含着几分戒备。李慕儿随即往君澄境身边靠进了些,何枢则直接将半个身子挡在了师兄前面。见状,宜南跟着他们停下了脚步,一头雾水:“怎么啦?这不是田先生吗?”

    而那受防备的对象压根就没看他们一眼,径直路过,即便如此,君澄境还是自顾自对其恭谦地一颔首。而后,他看了看左右两位“护法”:“你们干嘛呢?”

    “师兄,这不是怕那姓田的又发病,伤到你嘛!”相关记忆突然浮现在眼前,何枢异常愤慨,这下是真的口不择言了。

    君澄境的神情顿时变得凌厉,语气是少有的郑重严肃:“对长辈尊敬,这是最基本的礼数。小崶,别因任何事改了自己优良的品性。”

    “我没变。”何枢直直与他对视,十分认真地说,“敬老勿敬无德之老,爱幼不爱无教之幼,这是你说的,我从小就记下心了。”

    君澄境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竟会被自己说过的话给噎得无言以对,又气又笑又感慨,神情难得地有些复杂。他无奈叹了口气,带着教训意味轻促地拍了一下何枢的肩膀,“……再怎么说,是我们先有愧于他,若是我们当初对他家更多些关心,结果也许不会像如今这样。再说,他并非真的‘无德’,而是因病为害。”

    话没说完,李慕儿便对他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一味的忍让、将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绝非解决问题的好方法,我觉着,像何枢一样,将自己心中所想都吼出来,才是打开彼此郁结的正路,至少让他明白,难过的岂止他一个。”

    “除了方法,还得看什么人、怎么用啊,”君澄境的声色现出几分无力感,“那些话,小崶说或许可以,但要是我说,恐怕只会加深怨恨。”

    “什么加深怨恨,他只是将白发送黑发的悲痛化作无名火,迁怒于我们身上了,本就不合情理!如果我们在他开始发难那时便加以驳斥,他没准早想明白,那一巴掌,师兄你根本可以不用挨了……”何枢没好气嘟哝着,下意识回头看向田阿公。

    君澄境连忙制止:“别往后看——”

    可谓还没听清这句话,何枢已脸色大变,猛地将头回正,“师兄……有有、有人跟着我们!?就是在师门周围安扎的其中几个。这不会、不会是要对我们下手吧!”

    听见他瑟缩微颤的气音,李慕儿忽觉脊背一阵发寒,随后像是被传染了,整个人一举一动都变得有些僵硬,“他们到底想要干嘛呀,为那姓曾的复仇?”她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那你们两个一起出门,岂不是最好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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