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和,蒋岌薪的小院内,众人围坐在一个由四张高脚凳和两块大木板搭建而成的“工作台”(或将其称为蒋岌薪口中的“长桌”)旁,制作着一种淡粉色的丸子,有的十分认真,有的却像玩儿似的敷衍。

    而全场彻底闲着的,只有蒋岌薪和筠儿。前者坐在一旁发呆,双目无神,仿佛早已“魂飞天外”;后者则一刻不停歇地到处乱窜,这儿捅捅无辜的蚂蚁窝,那儿逗逗仿佛已疲惫至极,却还不愿让人清静的知了,整个人就像一台燃料过剩的机器,要将能量消耗得差不多了,才能平息胸中那股“躁火”。

    绫馨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手中几乎粘连成串的四五个丸子砸进了盘里,转过身:“宁熠哥哥!我们受你之邀到这儿,是奔着翟伯的百合鸭来的,不是来给你当苦力的!你就坐那儿翘脚?不会做吃的就算了,不帮忙也好,可是你至少帮着管管这只猴儿啊,真闹挺!”

    话音未落,路过的筠儿相当放肆地冲她摆了个鬼脸。

    思绪被扯回当下的现实,蒋岌薪第一反应,就是“纠正”她语句中的不公正之处:“我没翘脚啊,翘脚是舒坦,可对全身经络都不好。”他像个老人似的,双手一拍膝盖,站起身来,“唉~你既说他是猴子,还指着我能管住?”他指指自己,嫌弃地摇摇头,却一边向筠儿靠近,如同捕捉小兽般,猛地将他抱住,“哎呦抓住啦!待会儿就去卖给街头耍猴戏的——”

    在他手上,小孩顿时变成了一个轻巧的“玩具”,被托举着在半空自由盘旋,不时还会被挠痒痒肉,双重刺激下,那“猴儿”边挣扎边爆笑又尖叫,整个小院只比原来更添“生气”。

    绫馨以掌击额,生无可恋道:“就是宁熠哥让我明白了,平常人是带孩子,可也有‘玩孩子’的……”

    对这一切,小燕置若罔闻,她专注于“整顿”伙伴们盘中那大小、形状都参差不齐的丸子。

    不大一会儿,筠儿的气力就“笑”耗得差不多了,蒋岌薪便把他放在板凳上坐好,随后走向“工作台”,却是一副巡查的架势:“哎呦天,你们做的这都啥呀?有大蜜丸、梧桐子丸,还有小水丸,这可是要给街坊四邻分享的,你们这是为难我还是为难你们小燕姐呢!”

    话没一半,便已引起了公愤,绫馨、尔尔和竹杆不约而同地白了他一眼,就连习惯隐藏内心不满的小蕾,也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瞥了他一下。“宁熠哥,这是糯米丸,不是药丸,你这啥比喻呢?”尔尔拈起一个丸子,?到他眼前,不无嫌弃道。

    他们正要开启日常“互掐”,秋绛恰合时宜地端着一口汤锅从厨房走了出来:“洛神花酒酿小圆子来喽~”

    绫馨等人应声一哄而起,直接开始清理台面,将所有物什转移至一旁的竹架上,在他们忙活的当口,筠儿悄没声儿地坐在了桌旁,手中晃着那朵“漏网”的洛神花,一心只等开吃。

    他们一边收拾出进餐空间,蒋岌薪一边摆上餐具,随后就是秋绛那一套可谓行云流水的动作,将锅中诱人的乳白色汤液和粉粉嫩嫩的小丸子分盛到了每只碗里。

    “唉~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多人合作,还如此天衣无缝。”正式落座,绫馨煞有介事地感慨道,字句间稍显几分得意。

    “就是为了吃。”尔尔无缝接话,耸了下肩,像是无力吐槽。

    筠儿的眼里只有吃,两耳不闻身旁事,悄悄将指头伸向了漂浮在酒酿汤表面的点点金黄,“这啥呀?”

    就在快要触碰到研究目标的前一秒,充满好奇的小手突遭无情一击,“葛卿筠!看不见这儿有汤勺啊?你手刚抓过什么神神鬼鬼的你不清楚吗!”

    面对眼前又像“抽风”般突然暴躁起火的姐姐,筠儿按照惯例回击:“葛燕啦,你洗手了吗!”

    听到那个在他嘴里几乎没找准过音调的字,小燕忽地竖起了眉毛:“那个字念喃,喃喃喃!怎么就是读不对呢?连自己阿姊的名都叫不对,还有脸在这儿跟我大声嚷嚷!”

    见其他人都只是笑着看戏,没一个帮自己说话,筠儿的气势顿时弱了,扭扭捏捏,开始转移话题,“那,你说这是什么。”他举起手中那一朵紫红色干花,像是要将其献给亲爱的姐姐。

    小燕接过:“洛神花。”她似想去什么,忽然有些出神,转身向另一边,“宁熠哥,据说,这是洛神落下的一滴泪?”

    蒋岌薪正越过她用筷子扎丸子,将其串成“冰糖葫芦”,递给筠儿。听见这许久未闻的传说,他轻轻一笑,“眼泪?为曹子建流的?别信这穿凿附会的。那些人就着一篇绝妙的诗文,臆想出什么情情爱爱的,而后又随意套在任何东西上,就此又生出诸多莫须有的‘故事’。我觉着,这一连串‘狗尾续貂’,简直有辱古人的文思。”

    “可很多人就是因为这些衍生出的故事,才有心去拜读了那最初的诗文啊。且加以故事,可让我们平常人更容易读解古人之意,或可说,没准就是因为那些故事,许多诗文才得以流传,进而成为所谓名篇呢。”小燕不以为然地皱了下眉,既是因他所说的话,更是因他此刻的行为,“——宁熠哥!他总要学会自己使勺子的,你可别这样惯着他啦!”

    “有什么事嘞?勺子可以等一下用来喝汤嘛。你别急~我包你弟学会自己吃饭,连筷子都用得溜溜的。——话说,那些情思深沉、学识渊博之人,无论所作的注解还是所添撰的故事,或许是可以让后人更切近地领会到古人心意,可要是那等才疏思浅之徒,则只会曲解其中情义,甚至以讹传讹,蒙蔽正道。”

    对于他们这可谓大煞风景的聊天内容,其他人早已习以为常,但这次,小蕾听得异常认真,尔尔却烦不胜烦:“不是,高高兴兴吃东西呢,你们突然聊这么高深的问题干啥?想当先生,当学者著书立论,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啊。”

    没人搭理他。小燕站起身,连带着板凳离开了原位,“行吧,我是管不了他了,你跟他一起坐呗,我正好偷个清闲。”

    蒋岌薪点点头,神情像是在说:“这才对嘛”。刚和她换好位置,他便将汤勺拿在手里晃了晃,向筠儿露出类似讨好的笑,“卿筠,哥哥今儿先教你用勺子好不好?要学会自己喂,吃饭才不用依着别人的习惯,想吃什么还要来回叨叨,说都说累了,吃饭还有嘛乐趣啊,你说是不?”

    一番话像是戳中了筠儿的心坎,以致他略激动地将平时不知从何说起槽点脱口而出:“对对对,我娘喂我时就专挑青菜,我爹喂我就像喂他自己,将菜里的汁跟饭全拌在一起,弄得像猪食似的,还齁死人!”说到这,他莫名瞟了姐姐一眼,“……她喂我还行,每一口都配得不一样,不咸不淡,就是会逼我吃我不喜欢吃的东西。”

    听他说到“猪食”那段,小燕几乎用尽全部力气,才算压制住了心头那直冲而上的复杂笑意,而后强行正色,遵循惯例似的教训道:“啥都得吃,才不容易生病!”

    “所以嘛~什么事情自己来,才是正理。”蒋岌薪乖张地眨眨眼,示意筠儿“原谅”姐姐,当没听见,同时顺水推舟将勺子塞进了他手里。

    尔尔忍不住嘟哝:“真是神了,别人好话赖话劝个几十上百次,他都不肯自己动手,这被宁熠哥一哄,却就巴不得要学了……唉,还是葛叔他们太宠啊,我四岁时,都会使筷子了。”

    话音未落,侧旁的绫馨倏地冷笑出声:“唉呀~可惜这比的又不是谁学得更早,某些人‘会’是‘会’了,可用得一塌糊涂,本应该三根手指动筷,他倒好,是五指都用上了。”

    仿佛早有预谋,尔尔趁其不备,发狠地将勺子插进她的碗里,一下?走了三五个圆子,“哼,我筷功不好吧,但‘勺功’不错~”

    “噫——你就故意恶心我是吧!”绫馨凶神恶煞地照他的板凳腿踹了一脚。

    这对冤家就这样又杠上了。另一侧,筠儿故意使坏,将星星点点的汤汁和桂花洒在桌面上,而蒋岌薪就顺着他的兴致,正式展开了自己的“胡来式教学”。小燕左右看看身边发生的情景,感慨地叹了口气:“世间一物降一物,一物不可少……宁熠哥,你可得把他教好啊,你是我相熟的人中筷功最好的了——尔尔,别不自量力了,打,打不过,招又爱招她。”

    作为一个旁观者,秋绛有意无意地避免着自己被误伤,脸上却不觉流露出几分羡慕的笑,“你们的交情真非常人能比,彼此间相处无需任何顾虑,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

    “是啊,比如她打我。”尔尔捂着刚被锤了一拳的脑袋,同时小心翼翼地往绫馨的碗中盛着醪糟和丸子。

    被“进贡”者双手抱在胸前,耷拉个脸,有仇般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秋绛姐姐,你这就说错了,也有违心的~比如他此刻所为。”

    秋绛笑笑,略显无力地摇了摇头。“你们日常这么打打闹闹,不因别的,只因为你们亲得不能再亲了,干架斗嘴不仅不用担忧会互生嫌隙,甚至还能增进彼此情谊。我真的很羡慕你们。”

    对于她这番话,孩子们可拉不下脸来完全赞同,都傲娇地摆着几分不以为然。绫馨代表发言:“姐姐,你又不对了嘛,既然那么亲了,怎么还会彼此攻击呢?”

    “越亲的人,越难说出好话。”秋绛垂眸看向地面,似喃喃自语,没说完,便匆匆收敛了脸上浮现的喟叹,“你们之间从不用客套,出口的话自然也无需过多斟酌,而这,就是因为太亲了,根本不会担忧是否可能得罪谁。要是彼此相厌、疏离的人啊,多说一句客套话都能让你浑身难受,更别说有事没事耍性子斗嘴了。”

    “可不,”这次,绫馨是真的持否定态度,“我娘和住后街那个老太婆就常常互吼,但谁敢说她们亲啊!”

    蒋岌薪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哎呀我天,她俩,那可不叫‘耍性子’,简直是两串爆竹对打,那一个猛烈,且平日里,你们见过她俩在街上碰到时,哪怕看过彼此一眼吗?”

    孩子们不禁回忆起相关画面。“对哦,吵架时像着了火,其他时候却都冷若冰霜……”尔尔皱起了眉,似乎明白什么,认真思索的神情,反使他那张圆脸变得更加憨态可掬,“她们对骂时,即便在家,我娘都让我捂住耳朵,说她们骂的都是最狠最毒最污秽的话。”

    “是啊,”蒋岌薪摊手耸肩,“所以她们的‘交情’,根本不能与你们的相提并论,毕竟你们闹归闹,但不会真的伤害彼此。她俩啊,你们平时也别管那么多,长辈间的恩怨,和孩子并无丝毫干系。”

    “那也不是没伤害过……”绫馨撇了撇嘴,斜眼看向尔尔,想起了某年某月,爹爹抽风,给她们母女俩各买回来一盒胭脂,甚至还没舍得开盖,就被他那双“□□手”(她娘家乡方言,比喻手滑)摔了个稀碎。

    “诶诶诶!”对上那眼神,尔尔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说的什么,连忙补充申明,“我那时可是赔你了的,还让我爹买了更贵的!”

    了解详情的几人都笑笑不说话。秋绛看着他们,像是在欣赏这幅“友爱安详”的画面,“即使真的无意做错什么,事后也会用心弥补致歉,更不可能以伤害对方为乐。”

    至此,小蕾有所触动,遂怯生生地表达出那对她来说百年难遇的自豪感:“我们这样的情谊,比金子还宝贵。”

    不知为何,蒋岌薪随之联想到她那品行低劣的亲爹,因而更加用力地颔首,对她这句话表示十分赞同。

    “……姐姐,”看着那在秋绛眼中流连已久的几分艳羡,绫馨略显诧异,“连我们都羡慕,你以前跟家人相处得是有多不好啊?我觉着同我们这样的,应该也不见得多稀贵,反倒像那种水火不容的,才是少有呢。”

    秋绛摇摇头,无力地笑笑,不知如何应答。蒋岌薪站起身,简单粗暴地往绫馨的碗里添了一勺汤,“唉,那是因为你们眼中所见世界还太小,听闻的人、事也不过沧海一粟,看起来,还大多是好‘粟’。但是这样就够了,毕竟若要‘开阔眼界’,便难免舍弃纯真。——还要丸子吗?”

    “当然要啦!就给我舀这白花花的汤,宁熠哥你故意的吧!”

    “白花花的,是银子~”蒋岌薪成功利用凌馨“嫉汤如仇”的特性,转移了话题,并引发了下一轮的笑点。

    几人正说笑调侃着,旁边始终乖巧娴静、与整幅情景格格不入的小蕾突然想起什么,像是把自己吓了一跳,倏地从板凳上站起,近似惊呼道:“我得回去了!”

    无所顾忌的笑戛然而止,伙伴们有些迷糊地看看她,又抬头看看日影。时辰已接近巳时末。

    绫馨双肩一垮,重重地叹了口气,“难得出来玩,又碰上那么好的天儿,翟叔的百合鸭都还没见着呢……”

    “这在你还叫‘难得’啊?”尔尔摆出鄙视的神态,“那小蕾呢,她能出来玩,那是老天开眼了呗——哎哟!”一语未了,他就又挨了捶。

    “我就是替她说的,你懂什么呀!”凌馨收回拳头,愤愤说道。

    小燕为弟弟清洁完那与酒酿亲密接触过的脸和双手,随后拉着他也离了座。“宁熠哥,我也先带这家伙回去了。我爹今天在家,他本就嫌我常常往你这儿跑,不遵礼数,今儿要不是筠儿闹着,我真来不了了。

    蒋岌薪一声讪笑:“礼数?这可谓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了。哪儿来那么多绊碍,凡事高兴就行~”

    小燕轻笑,摇了摇头,“我们隔三差五的就来你这儿玩闹,确是不妥,过年过节还算是个正经由头,可是连二十四节气都来,就未免有些牵强了……特别是我,只要是学堂不授课的日子,我都会带着他来你这儿躲清静,给爹娘和你都惹了不少闲话……”

    蒋岌薪收起笑容,脸上浮现出些许愠怒与不屑,“你爹娘和你说什么了?当初可是他们答应你跟我学医的。”

    “呵,也没说不能反悔呀……”小燕的神色黯了下来,移开目光,“抱歉宁熠哥。我爹说如今这个学堂太过懈怠,要换一个,换学堂便要重新办入学,我要是再不乖乖听他的话,怕连书都没得读了。”

    “那我——”这话刚开头,就又被蒋岌薪给咽了回去。

    那我可以教你嘛……

    可他随即将眉头一松,耸了耸肩,无奈妥协:“唉~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天赋异禀,且有心成为良医的徒弟,还等着你出师后我能沾点光,修修自己那破败不堪的名声呢,不曾想到头来,还是得将这块宝让给别人啊——没事,正好让更多人看看,女子的才力根本不差甚至远超男子!”他对小燕使劲点了点头,咧嘴露出似等着看好戏般俏皮的笑容。

    小燕试图扬起嘴角,向他表达感激之情,眼眶却不争气地红了。她拱手,向他深深地作了个揖:“感谢……先生多年教诲,开蒙启智,予我才学根基,小女葛燕喃没齿难忘!”

    见她弯下腰的那一刻,蒋岌薪如触电般往后退了半步:“喂喂喂!我受不起受不起,你是怕我活太长,趁机夭我寿啊!”又听她短暂思索过后竟蹦出“先生”这样的称呼,更是惊慌失措,“什么‘先生’呐——你这样叫,更显得我图谋不轨、包藏坏心好吧!?”他连忙扶起面前“不遵礼数”的女孩,看样子,是真的被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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