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因为已经习以为常，对于它这番调侃揶揄，李慕儿无怨无怒，只是那股好像已被淡忘许久的恐慌，仿佛受到了提醒般，又在心头冒了尖儿。她提高音量，字句有些发颤：“什么时候能到啊？”
“照这不紧不慢的，一个时辰左右吧。”
听言，李慕儿胸中一滞，心下凄惨道：“虽然现在啥都看不见，也知道自己正被安安稳稳保护着，但只要一想到我这是在万丈高空，就整个人都不好了！两个小时啊，到那儿我还健在吗……”
“哦不，”伊依一本正经地“咬文嚼字”道，“这还远不到万、丈、高、空。”
“你给我闭嘴吧你！”即便这“声”怒吼只是在“心里”爆发，李慕儿也感觉整个人就此舒坦多了。她下意识地微微仰起头，似乎以为这样能让对方听得更清楚，“那能不能加快点，你不说想早些完事吗？”
君澄境迟疑了一下，“……不用，这样正好。”
“哦。”李慕儿毫无异议地应了一声，可接着，又像反悔似的，弱弱问道：“你定能保障我的安全的，对吧。”她当然相信，只是这信任渐渐难敌心中“死而复燃”的恐慌，她需要一个口头上的明确的答复。
“我发誓。”他语调依旧不高，却带着无可质疑的坚定，仿佛在许下一个万分重要的承诺，“无理无故擅自将你搅进这件事，本就是我的错，即便是为了基本的道义，我会尽全力护你周全。”也许是为了减轻这番话中“图谋不轨”的嫌疑，他着重强调了“道义”。
李慕儿垂下头，重新放松了绷着的身子，喉中“飘”出一声轻细若无的“嗯”。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这次，又是君澄境率先开口：“你觉着……我是个怎样的人？”
听他冷不丁问起这个，李慕儿心头随之泛上几分忧虑，但就像在遵循某种既定的惯例般，她第一反应，还是无情吐槽：“大哥，你没话找话也得有点选择吧，你看眼下此等境况，我有心思和你谈论这个？？”但下一秒，情绪便来了个大转弯：“呃，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而且你不久前才问过我……”
欲言又止，君澄境露出一个自嘲般的苦笑。
“我时常觉着自己狂妄自大、自私狭隘，却没有一次能够真的痛改前非，仍旧妄想着，我要办妥每一件事、护好每个人；自以为装作不在乎便能让他们好受些，可实际却是不仅任何一方都没顾好，且反让彼此间心结更重，甚至有了隔阂。自以为是地‘舍己为人’，然而到头来伤害他们最深的罪魁祸首——呵，好像就是我。”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是前所未有过的怠惰与疲懒（至少对她来说，这反常程度可谓与见到一个壮汉当街暴露自己最脆弱的样子，同样令人大感意外、难以置信），无所顾忌到仿佛当下只有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不会有谁听见。
李慕儿一时不敢吭声——她不知道还可以怎么做，只能靠将心比心的方式来分析，最终得出结论：这种情况，自己只适合当个倾听者。
不知是否和她想得一样，君澄境接着说：“如果当年我跟着宁熠一起走了，那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没准我能将他劝回来，或至少可以消减些许，他那可能连自己都不清楚是冲谁而发的怨愤……我又在妄想什么，到如今还觉着自己能够将所有事都处理得当？”
归功于周围的灵力波动，其主人那莫名其妙突发的、自怨自艾的颓丧情绪对李慕儿造成的影响，已不仅仅限于心理，负面能量有了实际的载体，让她第一次真正充分而具象地体会并彻底理解了“感同身受”这个词。
“阿境……”两个字呢喃出口，她即因此陷入了更大的怅惘——有什么好说的呢，规劝，还是安慰？
君澄境笑笑，似想让她听见，刻意发出了声，这强装的“无所谓”实际传达出的，却是苦涩的破罐破摔，但他自己一点都没意识到。“如果当初我跟着宁熠离开，师父他们的愧疚是不是就不会像如今那么重了——”说到这，他不禁讪笑，“或许这愧疚，其实是我的愧疚。”
“啧啧，真是想不到啊，”李慕儿终于憋不住了，“像境师兄这般清醒的人，竟会说出这么多的‘如果’。”
君澄境轻笑一声，带着无力的嘲谑，“人活着，有谁是真正清醒的。”
李慕儿以调侃的态度叹了口气：“也就是你～让我明白了，人呐，要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那就算是读再多书懂再多理，也永远得不到真正妥善的解决。比如，什么东西都不可能真正完美、周全的——单单医书就早已经教给你类似道理了吧。”
“是吗？”君澄境发出饶有兴致的疑问，就像忽然听到什么新奇的故事，遂对其详细内容产生了十足的期待，“那你倒说说，比如哪本书中的哪段话？”
又因灵力的“联系”，李慕儿感觉到他心中情绪似随之有了些许缓和，但不知是这人刻意调整，还是自己的宽慰如此轻易便收到了成效……
正这么想着，却听狐狸的声音又在脑中响起，“主人，你要求挺低啊，难不成别人随便跟你说这么一番话，你也就当作是’宽慰‘啦？而且还挺自信。他这心病要真这么容易好转，刚才那些负面情绪还等得到在你这儿宣泄吗？”
李慕儿没应。一是因为“听”见了系统打开“备忘录”的声音；二是因为大部分心思正在查找、确定自己接下来要引用的医典，尽最大努力保证不出错，以免又（双叒）多余给自己招来无情的嘲讽与惩罚。
做好记录的准备，伊依不出意料地继续说道：“表面精神状态平静稳定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忍者‘，他们习惯调控自己的心情，甚至已可谓意识上的’肌肉记忆‘，所以即使是失控，其发作时间也是可控的。”
听完它那一番“自娱自乐自得自赏”式的废话，李慕儿果断选择了自己刚才两个猜测中的后者——就是自己的宽慰起作用了。
强行为自己增添了几分自信，她又摆出发言的架势，微仰起头：“《内经》中说，‘天地阴阳不能全也’。看看，连自然里的阴阳都尚且有所‘不能全’，更别说人事了。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面面俱到，那老是纠结于一件事又有什么用呢？”可越说，语气越虚，“好吧，话说我自己都做不到能有多宽怀，还搁这儿大言不惭劝你呢……”
“虽说着‘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但人们却仍总是不自知地喜欢回溯过去，持自以为已然长进的见解，倒嚼遗憾往事，就觉着当初舍弃的，定会比如今选择的更好，就此追悔、叹惋。说到底，还是软弱，无力承受当下诸多不遂，只能靠在回忆中假设来获得些许慰藉。”说到后面，君澄境的语气愈发刻薄，仿佛在借此宣泄别的什么东西。
“呃呵……你、你连骂自己都这么犀利狠辣的吗？”李慕儿苦笑道，声音带着畏缩，好像至此才彻底意识到这人有多可怕。“……你啊？‘无力承受当下’，要靠虚幻的‘假设’获得‘慰藉’？没吧——”最后两字好似一声叹息，其中的不以为然仿佛带着某种心理暗示。
君澄境还真就此认真地想了想，“那不至于。”回答十分肯定。“至少我帮着师父将小崶他们带出来了。只是没能减轻甚至加重了二老的自责，还让师弟妹们误会宁熠，以至对他生出了莫须有的怪罪……”
李慕儿煞有介事地提出异议：“教他们做人做事，带领他们成为一名合格的医者，这在你，可不只是为了‘帮师父’吧，大师兄的责任、对家人的期望，这是发自肺腑的，并非‘舍己’，更不是纯粹的‘为人’。”
话音落下，君澄境的胸中不明原因地涌上一股暖流，其中包含着莫名其妙的安慰甚至几分难以言喻的满足。从未有过此等体验，他有些无措，但立马意识到它并不能用“常理”解释，便猜测，这会不会就是小珃以前常说的那种，被“抚了心坎”的感觉……？
他会心一笑，字句轻浅：“你说得对。谢谢。”
听得明白他这话十分诚恳，毋庸置疑完全出自真心，李慕儿更加无言以对了，甚至无所适从。
似本来就没想得到回应，表达了感激后，他轻叹一声，接着说道：“我竟从没认真想过，我心中对宗门的‘责任’，其实是因为我早已将他们视作真正的家人。”
李慕儿只觉诧异，“……那不、不然呢？”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人隐藏悲伤，付出十几年，精心照顾着一门老小的方方面面（从如今师弟师妹们对他的感情，便能看出其间虚实）。
“以前懒得，也是不想——说实话，是害怕。害怕过多地琢磨、探究，只当自己是为了报宗门的再造之恩。从未自省，这实是将恩泽作践成了负累，强行将师父师叔侮辱为了挟恩图报的小人，只因为想让自己安心。”
“诶诶！”李慕儿没好气地提醒道，“现下不是就看清自己的心了嘛，还伤感自责个什么劲儿啊？唉，在我看来，你没糟践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相反，你是看低了你自己的心——分明已将他们视作家人，却还愣当自己只是为了报恩。”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忿忿不平、略显激动的语气。天，我这是怎么了？至于吗？我好奇怪啊……嗯，可能是因为现在的气压吧。
静静地听她“骂”完，君澄境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外加一丝惭愧，笑着摇了摇头：“也有那么少许，是为了报恩。”口吻就像在说一个不得不坦白，却定将令人失望的事实，“毕竟要不是师父，我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毛孩，迟早曝尸街头。而或许就因为这‘少许’吧，我宁愿相信是自己心里的那股傲气在作祟，也不肯去想，说自己会轻易地认谁作家人。”
至此，李慕儿忽然懂了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她那并不只在为君澄境抱不平，而是还在整体情绪中代入了自己的经历。
就在她语塞之时，狐狸一如既往地直抒己见：“主人，所以我说你们在某些方面是同类呢。遇到什么事情，可谓都轮不到自己选择，潜意识就已倒向了那个更不可能让自己受伤的‘方案’……感觉大多数情况下，外表的强硬和内心的脆弱是成正比的。”
“什么‘强硬’，你会不会用词啊？”
“目前我只找得到这个词可以笼统概括我想说的意思，包括坚强、暴躁、冷漠、自傲等等。”
李慕儿的双肩微微颤了两下，硬生生将一阵愤慨的苦笑给咽了回去，“你偏偏就举我身上有的，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是吧？”
“哎哟哟，你怎能这么说呢！”伊依的“惊诧”中还夹带着几分“委屈”，“明明是我举的例子你刚好都有嘛……”
李慕儿下意识做了个深呼吸，随后开口问道：“那如今既彻底明白并承认自己的本心了，你原先的打算可有改变？……我是说，回期和，等等一些事。”
对这个问题，君澄境似感到十分意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迟疑片刻，最终无奈笑笑，袒露了自己的迷茫：“这还是你第一次把我问倒。原先的打算，也就只有回期和找宁熠，可找到他之后呢？我没想过。不知何时开始，我畏惧一切难以估计，不能预先安排好处置方法的事情，尤其对宁熠……整整十二年，我们没见过一面，直到中午见他那样逃走，我更怕了。”
“……我似乎好像听懂了，”李慕儿弱弱试探道，“令你改变主意的重点，并无关你真正明白、了解了自己对宗门的情感？”
“嗯。毕竟无论当他们是家人还是恩人，在我心里都同样重要，这十二年的选择也不会有任何动摇的余地。”君澄境直截了当，像完全忘了自己平日里所推崇的“三思而后言（行）”，只想抓住这个能够放松宣泄心声的好机会，“如今师弟师妹们个个都已有所担当，能够帮着经营医馆，照顾好师父师叔，宗门内几乎不需操心了，剩下的遗憾、挂念，在期和。”
一番话还没听完，李慕儿便略显烦躁地晃了晃身体。这郁闷的天聊得，好像都让她遗忘了眼下所处的境地。
她用惫懒拖沓的语调慨叹道：“逝者如斯，一去不返，这道理可以说就没谁不懂的，但人们实际上一点都改不了爱翻旧账的毛病，甚至就不想改。有的是悔，就觉着自己错过了更好的选择，这跟‘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是一个道理；有的是怨，不肯谅解过往的委屈、不忿、遗憾，觉着轻易放下就是对不起以前的自己，对不起以前的‘他们’……”
还没说完，她忽然感觉有东西戳了戳自己的额头，同时，身后传来君澄境意味不明的轻笑：“我这会儿竟莫名觉着，你是老天派来点化我的。一两句话便剖明了连我自己都困惑难解的执念。的确，小珃走了，我与宁熠的情谊不能再断绝，否则真是负了当初的自己，将以前相依为命的日子置于乌有——”说着，话中添上了些许忿怨，仿佛那最痛恨的情况已然发生。
他连忙制止了自己失控的唇舌，阖上眼，轻舒一口气，调整过后，语调恢复平稳：“不过我不是不肯放，而是不敢放。还有一点，我从不觉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即便是在那段‘随吃随睡’的日子，也不。”
李慕儿抿了抿嘴，叹息中莫名透着些许力不从心的气愤，“你可别想太多了，我可没那闲心专门琢磨你一个人。再说，你这哪有丝毫被‘点化’的意思？只是凑巧被我说穿了心坎而已。——你笑什么？”吼完这个问题，她猛地朝那还在额前晃荡的、与周围光罩同宗同源的不明物体吹了口气，“而且你就这么对待老天派来的人啊！”
君澄境反应过来，手指轻轻一动，她面前那蝌蚪形的小小光束便随即折返，重新融进了护罩的“墙壁”之中。“我笑，你的言辞向来与众不同，颇有趣味。”
李慕儿不屑地皱了下鼻子，“哼，那你是没见过更有意思的，我这张嘴，顶多算个青——铜。”话都要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又“口不择言”，她的嘴索性让最后一字也赶上了大队伍。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同时却也有些期待，觉得这会不会又是她“灵光一现”，蹦出了什么新奇的比喻。
“照这不紧不慢的，一个时辰左右吧。”
听言，李慕儿胸中一滞，心下凄惨道：“虽然现在啥都看不见，也知道自己正被安安稳稳保护着，但只要一想到我这是在万丈高空，就整个人都不好了！两个小时啊，到那儿我还健在吗……”
“哦不，”伊依一本正经地“咬文嚼字”道，“这还远不到万、丈、高、空。”
“你给我闭嘴吧你！”即便这“声”怒吼只是在“心里”爆发，李慕儿也感觉整个人就此舒坦多了。她下意识地微微仰起头，似乎以为这样能让对方听得更清楚，“那能不能加快点，你不说想早些完事吗？”
君澄境迟疑了一下，“……不用，这样正好。”
“哦。”李慕儿毫无异议地应了一声，可接着，又像反悔似的，弱弱问道：“你定能保障我的安全的，对吧。”她当然相信，只是这信任渐渐难敌心中“死而复燃”的恐慌，她需要一个口头上的明确的答复。
“我发誓。”他语调依旧不高，却带着无可质疑的坚定，仿佛在许下一个万分重要的承诺，“无理无故擅自将你搅进这件事，本就是我的错，即便是为了基本的道义，我会尽全力护你周全。”也许是为了减轻这番话中“图谋不轨”的嫌疑，他着重强调了“道义”。
李慕儿垂下头，重新放松了绷着的身子，喉中“飘”出一声轻细若无的“嗯”。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这次，又是君澄境率先开口：“你觉着……我是个怎样的人？”
听他冷不丁问起这个，李慕儿心头随之泛上几分忧虑，但就像在遵循某种既定的惯例般，她第一反应，还是无情吐槽：“大哥，你没话找话也得有点选择吧，你看眼下此等境况，我有心思和你谈论这个？？”但下一秒，情绪便来了个大转弯：“呃，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而且你不久前才问过我……”
欲言又止，君澄境露出一个自嘲般的苦笑。
“我时常觉着自己狂妄自大、自私狭隘，却没有一次能够真的痛改前非，仍旧妄想着，我要办妥每一件事、护好每个人；自以为装作不在乎便能让他们好受些，可实际却是不仅任何一方都没顾好，且反让彼此间心结更重，甚至有了隔阂。自以为是地‘舍己为人’，然而到头来伤害他们最深的罪魁祸首——呵，好像就是我。”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是前所未有过的怠惰与疲懒（至少对她来说，这反常程度可谓与见到一个壮汉当街暴露自己最脆弱的样子，同样令人大感意外、难以置信），无所顾忌到仿佛当下只有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不会有谁听见。
李慕儿一时不敢吭声——她不知道还可以怎么做，只能靠将心比心的方式来分析，最终得出结论：这种情况，自己只适合当个倾听者。
不知是否和她想得一样，君澄境接着说：“如果当年我跟着宁熠一起走了，那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没准我能将他劝回来，或至少可以消减些许，他那可能连自己都不清楚是冲谁而发的怨愤……我又在妄想什么，到如今还觉着自己能够将所有事都处理得当？”
归功于周围的灵力波动，其主人那莫名其妙突发的、自怨自艾的颓丧情绪对李慕儿造成的影响，已不仅仅限于心理，负面能量有了实际的载体，让她第一次真正充分而具象地体会并彻底理解了“感同身受”这个词。
“阿境……”两个字呢喃出口，她即因此陷入了更大的怅惘——有什么好说的呢，规劝，还是安慰？
君澄境笑笑，似想让她听见，刻意发出了声，这强装的“无所谓”实际传达出的，却是苦涩的破罐破摔，但他自己一点都没意识到。“如果当初我跟着宁熠离开，师父他们的愧疚是不是就不会像如今那么重了——”说到这，他不禁讪笑，“或许这愧疚，其实是我的愧疚。”
“啧啧，真是想不到啊，”李慕儿终于憋不住了，“像境师兄这般清醒的人，竟会说出这么多的‘如果’。”
君澄境轻笑一声，带着无力的嘲谑，“人活着，有谁是真正清醒的。”
李慕儿以调侃的态度叹了口气：“也就是你～让我明白了，人呐，要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那就算是读再多书懂再多理，也永远得不到真正妥善的解决。比如，什么东西都不可能真正完美、周全的——单单医书就早已经教给你类似道理了吧。”
“是吗？”君澄境发出饶有兴致的疑问，就像忽然听到什么新奇的故事，遂对其详细内容产生了十足的期待，“那你倒说说，比如哪本书中的哪段话？”
又因灵力的“联系”，李慕儿感觉到他心中情绪似随之有了些许缓和，但不知是这人刻意调整，还是自己的宽慰如此轻易便收到了成效……
正这么想着，却听狐狸的声音又在脑中响起，“主人，你要求挺低啊，难不成别人随便跟你说这么一番话，你也就当作是’宽慰‘啦？而且还挺自信。他这心病要真这么容易好转，刚才那些负面情绪还等得到在你这儿宣泄吗？”
李慕儿没应。一是因为“听”见了系统打开“备忘录”的声音；二是因为大部分心思正在查找、确定自己接下来要引用的医典，尽最大努力保证不出错，以免又（双叒）多余给自己招来无情的嘲讽与惩罚。
做好记录的准备，伊依不出意料地继续说道：“表面精神状态平静稳定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忍者‘，他们习惯调控自己的心情，甚至已可谓意识上的’肌肉记忆‘，所以即使是失控，其发作时间也是可控的。”
听完它那一番“自娱自乐自得自赏”式的废话，李慕儿果断选择了自己刚才两个猜测中的后者——就是自己的宽慰起作用了。
强行为自己增添了几分自信，她又摆出发言的架势，微仰起头：“《内经》中说，‘天地阴阳不能全也’。看看，连自然里的阴阳都尚且有所‘不能全’，更别说人事了。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面面俱到，那老是纠结于一件事又有什么用呢？”可越说，语气越虚，“好吧，话说我自己都做不到能有多宽怀，还搁这儿大言不惭劝你呢……”
“虽说着‘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但人们却仍总是不自知地喜欢回溯过去，持自以为已然长进的见解，倒嚼遗憾往事，就觉着当初舍弃的，定会比如今选择的更好，就此追悔、叹惋。说到底，还是软弱，无力承受当下诸多不遂，只能靠在回忆中假设来获得些许慰藉。”说到后面，君澄境的语气愈发刻薄，仿佛在借此宣泄别的什么东西。
“呃呵……你、你连骂自己都这么犀利狠辣的吗？”李慕儿苦笑道，声音带着畏缩，好像至此才彻底意识到这人有多可怕。“……你啊？‘无力承受当下’，要靠虚幻的‘假设’获得‘慰藉’？没吧——”最后两字好似一声叹息，其中的不以为然仿佛带着某种心理暗示。
君澄境还真就此认真地想了想，“那不至于。”回答十分肯定。“至少我帮着师父将小崶他们带出来了。只是没能减轻甚至加重了二老的自责，还让师弟妹们误会宁熠，以至对他生出了莫须有的怪罪……”
李慕儿煞有介事地提出异议：“教他们做人做事，带领他们成为一名合格的医者，这在你，可不只是为了‘帮师父’吧，大师兄的责任、对家人的期望，这是发自肺腑的，并非‘舍己’，更不是纯粹的‘为人’。”
话音落下，君澄境的胸中不明原因地涌上一股暖流，其中包含着莫名其妙的安慰甚至几分难以言喻的满足。从未有过此等体验，他有些无措，但立马意识到它并不能用“常理”解释，便猜测，这会不会就是小珃以前常说的那种，被“抚了心坎”的感觉……？
他会心一笑，字句轻浅：“你说得对。谢谢。”
听得明白他这话十分诚恳，毋庸置疑完全出自真心，李慕儿更加无言以对了，甚至无所适从。
似本来就没想得到回应，表达了感激后，他轻叹一声，接着说道：“我竟从没认真想过，我心中对宗门的‘责任’，其实是因为我早已将他们视作真正的家人。”
李慕儿只觉诧异，“……那不、不然呢？”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人隐藏悲伤，付出十几年，精心照顾着一门老小的方方面面（从如今师弟师妹们对他的感情，便能看出其间虚实）。
“以前懒得，也是不想——说实话，是害怕。害怕过多地琢磨、探究，只当自己是为了报宗门的再造之恩。从未自省，这实是将恩泽作践成了负累，强行将师父师叔侮辱为了挟恩图报的小人，只因为想让自己安心。”
“诶诶！”李慕儿没好气地提醒道，“现下不是就看清自己的心了嘛，还伤感自责个什么劲儿啊？唉，在我看来，你没糟践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相反，你是看低了你自己的心——分明已将他们视作家人，却还愣当自己只是为了报恩。”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忿忿不平、略显激动的语气。天，我这是怎么了？至于吗？我好奇怪啊……嗯，可能是因为现在的气压吧。
静静地听她“骂”完，君澄境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外加一丝惭愧，笑着摇了摇头：“也有那么少许，是为了报恩。”口吻就像在说一个不得不坦白，却定将令人失望的事实，“毕竟要不是师父，我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毛孩，迟早曝尸街头。而或许就因为这‘少许’吧，我宁愿相信是自己心里的那股傲气在作祟，也不肯去想，说自己会轻易地认谁作家人。”
至此，李慕儿忽然懂了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她那并不只在为君澄境抱不平，而是还在整体情绪中代入了自己的经历。
就在她语塞之时，狐狸一如既往地直抒己见：“主人，所以我说你们在某些方面是同类呢。遇到什么事情，可谓都轮不到自己选择，潜意识就已倒向了那个更不可能让自己受伤的‘方案’……感觉大多数情况下，外表的强硬和内心的脆弱是成正比的。”
“什么‘强硬’，你会不会用词啊？”
“目前我只找得到这个词可以笼统概括我想说的意思，包括坚强、暴躁、冷漠、自傲等等。”
李慕儿的双肩微微颤了两下，硬生生将一阵愤慨的苦笑给咽了回去，“你偏偏就举我身上有的，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是吧？”
“哎哟哟，你怎能这么说呢！”伊依的“惊诧”中还夹带着几分“委屈”，“明明是我举的例子你刚好都有嘛……”
李慕儿下意识做了个深呼吸，随后开口问道：“那如今既彻底明白并承认自己的本心了，你原先的打算可有改变？……我是说，回期和，等等一些事。”
对这个问题，君澄境似感到十分意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迟疑片刻，最终无奈笑笑，袒露了自己的迷茫：“这还是你第一次把我问倒。原先的打算，也就只有回期和找宁熠，可找到他之后呢？我没想过。不知何时开始，我畏惧一切难以估计，不能预先安排好处置方法的事情，尤其对宁熠……整整十二年，我们没见过一面，直到中午见他那样逃走，我更怕了。”
“……我似乎好像听懂了，”李慕儿弱弱试探道，“令你改变主意的重点，并无关你真正明白、了解了自己对宗门的情感？”
“嗯。毕竟无论当他们是家人还是恩人，在我心里都同样重要，这十二年的选择也不会有任何动摇的余地。”君澄境直截了当，像完全忘了自己平日里所推崇的“三思而后言（行）”，只想抓住这个能够放松宣泄心声的好机会，“如今师弟师妹们个个都已有所担当，能够帮着经营医馆，照顾好师父师叔，宗门内几乎不需操心了，剩下的遗憾、挂念，在期和。”
一番话还没听完，李慕儿便略显烦躁地晃了晃身体。这郁闷的天聊得，好像都让她遗忘了眼下所处的境地。
她用惫懒拖沓的语调慨叹道：“逝者如斯，一去不返，这道理可以说就没谁不懂的，但人们实际上一点都改不了爱翻旧账的毛病，甚至就不想改。有的是悔，就觉着自己错过了更好的选择，这跟‘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是一个道理；有的是怨，不肯谅解过往的委屈、不忿、遗憾，觉着轻易放下就是对不起以前的自己，对不起以前的‘他们’……”
还没说完，她忽然感觉有东西戳了戳自己的额头，同时，身后传来君澄境意味不明的轻笑：“我这会儿竟莫名觉着，你是老天派来点化我的。一两句话便剖明了连我自己都困惑难解的执念。的确，小珃走了，我与宁熠的情谊不能再断绝，否则真是负了当初的自己，将以前相依为命的日子置于乌有——”说着，话中添上了些许忿怨，仿佛那最痛恨的情况已然发生。
他连忙制止了自己失控的唇舌，阖上眼，轻舒一口气，调整过后，语调恢复平稳：“不过我不是不肯放，而是不敢放。还有一点，我从不觉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即便是在那段‘随吃随睡’的日子，也不。”
李慕儿抿了抿嘴，叹息中莫名透着些许力不从心的气愤，“你可别想太多了，我可没那闲心专门琢磨你一个人。再说，你这哪有丝毫被‘点化’的意思？只是凑巧被我说穿了心坎而已。——你笑什么？”吼完这个问题，她猛地朝那还在额前晃荡的、与周围光罩同宗同源的不明物体吹了口气，“而且你就这么对待老天派来的人啊！”
君澄境反应过来，手指轻轻一动，她面前那蝌蚪形的小小光束便随即折返，重新融进了护罩的“墙壁”之中。“我笑，你的言辞向来与众不同，颇有趣味。”
李慕儿不屑地皱了下鼻子，“哼，那你是没见过更有意思的，我这张嘴，顶多算个青——铜。”话都要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又“口不择言”，她的嘴索性让最后一字也赶上了大队伍。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同时却也有些期待，觉得这会不会又是她“灵光一现”，蹦出了什么新奇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