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初入京城,一片懵懂,就发现这是个和以往经过的城镇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医术和武艺曾让她畅行江湖,却完全应付不了眼前的一切。

    京城医家竟如贵人一般各有门第,相交必要论及祖上,或是太医,或是名家,她这小小的瑶台山医女,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竟然连个出诊的机会都没有。

    这就彻底堵死了她想靠医术自立的路子。没有门第出身,任你医术再好,也不得施展。

    姜月几番碰壁,几乎生出了去意。她安慰自己,天下之大,京城之外的名家也多得是。

    况且陈洛川的头痛也早就治好了,很典型的肝火头痛,一副龙胆泻肝汤下去就再也没犯过。他素日康健得很,实在也不需要什么府医,她没有理由再呆下去。

    就在她有意辞行的时候,陈洛川突然把她叫去,给她引荐了太医院现任的院使。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那老者答应收她为徒,虽然并不真的愿意教导她,却让她有了足以在京城打开局面的响亮师门。

    姜月便如一株野蔷薇般,借着这一点东风,迅速在京城的恶劣土壤里扎稳了跟。

    后来陈洛川还带她去找过那院使几次,看出她总是不自在,也就作罢了。

    姜月虽然天赋极高,却向来不得老师喜爱。除了瑶台山上的师父将她当女儿一样疼爱,愿意多几分耐心,其他医家即使震惊于她小小年纪已有极高的成就,也顶多愿意点播一二。

    原因无他,医道是要一辈子勤学不辍的苦功夫,她一个女儿家,以后嫁了人,大半精力用来相夫教子,必不能专心致志。现在再如何出类拔萃,也会慢慢沦为平庸。

    教导她就如同在雪上作画,当下再如何惊艳,也终有一刻要消散,谁会愿意投入心血呢?

    姜月知晓他们的想法,心里也憋着一股劲儿,她不愿哀求谁破例教她,偏要自己闯出一条路来。左右以她的能力,即使单靠那一二点播,也能领悟许多,超出众人。

    这是姜月不愿说出口的一点傲气和自尊,陈洛川全都为她周全了。

    她也不知陈洛川是如何想到的,他每天那样繁忙,居然还有心思为她考量这些。

    那时陈洛川待她,真如精心呵护一只幼鸟,把她拢在掌心养着,耐心地等她羽翼渐丰。五年如一日的温柔相待,让她交付了所有信任,时常庆幸自己甫入尘世,懵懂间撞进这明争暗斗的所在,还没引来任何恶意的中伤,就被陈洛川庇护在了羽翼之下。

    可是等她真的成长起来之后,他又发了疯似地要将她禁锢。温情的巢穴忽然成了冰冷的囚笼,猛兽冲她露出了再也按捺不住的獠牙和利爪,她惶惶不可终日,放下所有骄矜向他哀哭求告,也换不来一点怜惜。

    他们之间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和外人说清的。

    “只要陆大人能保我出入自由,其余事情都不必担心。”姜月抿了一口鲜红的酒液,煞白的面庞显得惊心动魄,“陈洛川不会伤我。只要他在,谁也伤不了我。”

    第二日,陈洛川再见姜月时果然面色如常,好像前一日的针锋相对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姜月有点得意地看了陆青崖一眼,陆青崖接收到她的目光,在心里偷偷嘀咕,真不愧是做过夫妻的。

    陈洛川见这两人打起眼神官司,颇为不喜。本来三人对坐着,陆青崖居主位,他和姜月分坐两边,现在他长腿一迈,走到沙盘边,眉眼沉沉地开口道:“青州境内这几处山林成合抱之时。”修长指节点过几处山峦,“我带主力先由此处包抄进去,慢慢深入,陆大人可在其他几座山里派小股部队一一清剿。”

    陆青崖见他起身,忙跟上去,姜月虽不懂军阵之事,两位主帅起身,她也不好自己坐着,紧跟着陆青崖也来到了沙盘边。

    陈洛川本意想将这二人分开,谁知他们又毫无所觉地站到一起去了。他越过陆青崖看着姜月仿佛无知无觉地伸出脑袋来看沙盘,耳边小髻几乎碰到了陆青崖的胳膊,眼中寒芒一闪,后槽牙忍不住咬紧了。

    陆青崖已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如此甚好,昨日姜姑娘说士兵以药汁浸过的布条蒙住口鼻,便可过滤瘴毒,只是她来时偶然路过一处密林,其间毒物横行,与别处不同,怕是要随队前去,以备不时只需。”

    姜月在一旁眨巴眨巴眼睛,她听不懂陈洛川说的那些战术,但昨日确实和陆青崖如此商量过,便点点头,粉嫩的嘴角略微抿起,看上去乖得不得了。

    也就过了一日,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忽然和旁人如此默契,陈洛川心里咕嘟咕嘟泛着酸水,难受得要命:“阿月要进哪一处山?”

    姜月回忆着自己来时的路线,比划一番,见二人了然,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来时曾遇见几个佩刀的异族,身形诡异,手段狠辣,起手便要折我佩剑。所幸这剑也非等闲兵器,没叫他得手。若是寻常士兵或是百姓遇见,恐怕九死一生。”

    陆青崖和陈洛川俱是一惊。陆青崖是没想到姜月居然已和倭寇交过手了,而且还能全身而退,不落下风。陈洛川想得更多些,他脑中马上勾画出了姜月逃走后又被迫折返的路线,推算下来她应该当日就回到青州城内了,只是不知什么原故,一直没被自己的人找到。

    陈洛川暂且将疑惑按下,三人商定了事宜,姜月便提出要去准备药材。

    “军中人马众多,阿月且等我们点兵完毕,再去采买不迟。”陆青崖拦住她。姜月脚步一顿,便跟在了他身后。

    陈洛川气笑了:“阿月?陆大人,我竟不知你和吾妻何时已如此熟稔了?”

    陆青崖莫名其妙被他质问,也有些动气:“舍妹云英未嫁,陆大人自重。”

    姜月置身二人讨论的中心,只低头不语,显得无辜极了。

    陈洛川总算有点咂摸出味儿了,这小家伙今天看着不动声色,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就知道这女郎看似目下无尘,整日端着一副清冷如仙的姿态,实则对待他心眼比针尖还小,昨天那一遭惹急了她,必然要找机会报复回来的。

    他轻哼一声:“记仇了?成心想看爷吃味?”

    陆青崖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被这突然含了几分温柔调笑的语气一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说什么玩意儿?”

    陈洛川不想理会他,见姜月还在那垂着眼睛,装聋作哑,又继续逗她:“待会儿出去买药,要什么和爷说,都给你办妥帖了。”

    姜月忍无可忍,清冷的面容裂开一丝缝隙:“不劳陈大人破费,我现在是随队军医,自有军资采买。”

    陈洛川闻言正中下怀,故作无奈道:“爷都忘了,小月儿有了新靠山了,再不用我陪着了。当年种种,怕是也只有我一人记得罢了。”

    他的五官明明浓烈锋利,故作可怜时竟然也显出几分脆弱,仿佛真在自怨自艾,拿她这忘恩负义的女子毫无办法。

    姜月是真的服气,这人想干什么,她永远也看不透。

    过去在京城时,陈洛川见她采药辛苦,便常常带了她上街,直接从药铺采买,有什么一时没货的,边叫掌柜记下,等有了便直接送到府上。

    长安繁华,不便走马,他们二人便并肩行过长长的街市。陌生的城池里,少年权臣在她旁边小心收敛起浑身戾气,如兄长般为她撑起一片安稳天空。

    只是过往温情脉脉的面具一但撕下,再回忆起便只剩茫然痛苦。

    姜月一心想把这笔烂账遮掩过去,维持住表面的和平。没成想陈洛川居然还要刻意提起,她气不过,冷声道:“劳陈大人当年破费了,我一概还上便是。”

    姜月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她不善经营,许多时候遇见穷苦百姓,诊金药费都是胡乱收的,在京城时有陈洛川帮着打理都没攒下什么钱,这几个月自己乱过,就更没数了。

    她转头去看陆青崖,这位郡守答应了帮她解决陈洛川的纠缠,这样的事情,应该……也算在内吧?

    陆青崖也是世家出身,从小没为银子发过愁,见姜月被为难,虽然不知自己有多少积蓄,也立马道:“陈大人说个数,我替舍妹还上。”

    陈洛川嘴角微勾:“阿月真是翅膀硬了,和我如此生份起来。”眼底却厉色沉沉,他竟不知,这小家伙什么时候起了这样撇清关系的心思。

    他原还想徐徐图之,现在看来,雀儿养大了就得死守严防地关在笼子里,否则一放出去心就野了,连主都不认了。

    陈洛川这几日在军中清点库房,对青州军的家底了如指掌,被倭人拖了这几年,武器马匹的损耗难以计数,已经到了要求助朝廷的地步。虽然还不至于立马捉襟见肘,但也拿不出大笔余钱了。

    他也看出陆青崖和姜月之间是没有男女之情的,纯粹是这小东西有意气他。但他也不想让陆青崖太好过,这人怎么就能厚着脸皮以兄长自居了?

    阿月刚下山时跟雪堆出来似的,看着随和,实际心里一片冷漠,除了发了狠地钻研医术,对人对事都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他费尽心思才让她沾了红尘,有了喜怒,乃至愿意将他视作兄长,与他亲近。凭什么这人才认识没几日,就能一口一个舍妹叫得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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