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
世界好像突然变得惨白一片。
大家纷纷躲藏在自己的家门里口罩下，医护人员奋勇抗战在死亡和消毒水的一线天。
人们透过屏幕在喷薄跳跃的数字里感受着这触目惊心的现实，又转身继续埋头在自己满目疮痍的柴米油盐里。
这一年，是全人类的灾难。
这一年，也是李梦凌的噩梦。
李梦凌过年没有回家，被关在了学校里。
生活除了没有往常便利，和开学时依然空荡荡的宿舍外，也没什么不同。
甚至，李梦凌还生出几分悠然惬意的感觉。
一个人坐在宿舍里，连屋外那刚刚卸下银装光秃秃的树枝都变得婀娜起来。
李梦凌现在正值大三下期，就读哈市大学英语专业。目前成绩第一，还有一个交往一年半的男朋友。
男朋友钟扬和她同专业，是论坛民选的系草。成绩虽然稍微差了些——名次差一点能保研，但性格是出了名的好，待人谦和，对她也关怀备至。
就像如今，因为无法见面，钟扬每晚都会打来电话。后来还是李梦凌不想耽误他学习，毕竟现在正是冲刺保研的最后时期，他们之间的电话频率才变成三天一次。
所有人都说她是人生赢家。能力杰出，男友优秀，未来可期。
突如其来的疫情虽然打乱了过往的生活节奏，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他们的生活很快便能在新的秩序下重回正轨。
李梦凌也以为如此。
可脱轨一旦开始，哪有一切仍能循旧的道理。
总是要么焕发新生，要么，撞得头破血流。
首当其冲的便是她在大学期间为自己立下的第一目标——保送出国。
知道最终消息的那天，直到走出办公室，李梦凌仍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又或者说，她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可乍暖还寒的北风将她的脸颊吹得生疼，冰凉刺骨的疼痛顺着水迹未干的皮肤钻进了身体，提醒着她此刻的现实。
从行政楼到宿舍的这段路像是突然升高了海拔，李梦凌每走几步便止不住地要停下来喘息。
这种缺氧的感觉，她经历过的。三年前，公布高考成绩的那天。
原来有些东西，时间也消除不掉。
等到好不容易挪到了宿舍，脸上的水渍也被风干了。
李梦凌将已经湿透的口罩摘下，扔进了垃圾桶，而后点开了手机。
手机里零零星星的有几条消息，除了广告其他的都是问她今年出国政策的。
她将刚刚老师的话里的客观事实部分摘出陈述，然后直接转发到别的聊天里。
结果刚发完，微信便弹出了回复。
钟扬：？
钟扬：你去找过老师了？
钟扬：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梦凌这才发现，自己刚刚随手也将那串回复发给了他。
李梦凌点开了聊天，在弹出的输入法随便敲打着毫无意义的字句，对着输入框发了一会儿愣后，又将这些东西删掉，重新输入道：
“找了，回宿舍了”
“保研吧”
消息刚发出，钟扬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喂，梦凌，你还好吗？”
“嗯…”李梦凌看着外面逐渐黯淡的天，停顿了片刻后说道，“还行。”
红肿的眼泡显然不同意这个回答，在说话的间隙又痛了一下。
李梦凌突然十分庆幸现在只是语音聊天。可她又不明白自己这份心情缘何而来，分明在之前的想像里，在有另一半后，自己会“想在他的身边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一场”。
但显然，此刻的李梦凌没有时间和心力去思考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不然我现在就去学校吧，我担心你。”钟扬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轻柔的声音经过了电信号染上了一层磁性，带着极大的安抚。
这种安抚也确实对李梦凌起了作用。
“不用了，”李梦凌坐在板凳上的身子前倾了些，手肘撑在桌子上揉了揉酸涩眼睛，“你来太折腾了，而且你的性格关在学校里一定闷死了。还是好好在家里学习吧。争取能保研。”
“行，那等什么时候学校重新开放，我立马就回来！”钟扬的语气略微上扬，像是坚定地立下了承诺，“我这几天就天天和你打电话说说话吧。你要是不想说就听我说也行。”
“好。”
李梦凌又和钟扬聊了些别的，从保研到作业，又再到畅想暑假。
等挂了电话，天已经黑透了。
钟扬的电话已经很及时了，李梦凌的心情此刻也缓了过来，但她却总觉得还是有些空落落。
那些安慰就像H市冬日的阳光，看着耀眼却融不掉一片雪花。
李梦凌放下手机站到窗前，看着对面零星亮着灯光的教学楼，觉得大概是学校太冷清了才会生出这样的错觉。
生活总要朝前看，三年前自己都熬过来了，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太差。
李梦凌走回了桌前，将刚刚弄乱的桌面收拾好后，打开电脑整理上午课上的笔记。
转眼就到了六月，考试期的氛围也被学校的冷清冲淡了。
李梦凌刚复习完过两天要考的科目，拿起手机随手翻看着新闻。
突然一个消息在通知栏蹦出，李梦凌随手点了进去。
点开后才发现，是舍友朱曼发来的微博分享，李梦凌疑惑着点开了链接。
她们宿舍一共四人，专业相同，两两同班。
靠门左侧住的是何倩雪，本地人。据她说这个名字的寓意是父母希望她能成为一个雪天出生的可爱公主。可惜事与愿违，现在的何倩雪一头利落浅咖短发配上运动服，大概更适合当雪国王子。何倩雪是本地人，没什么课的时候直接回家，也因此李梦凌和她没有什么接触，但总体印象不错。
舍友王佳楠住在靠门右侧，和李梦凌同边，来自山省一个小镇。按照李梦凌的话来说，王佳楠可谓是老师最钟爱的那类学生——内向听话懂事又乖巧，成绩一直保持前十。她和李梦凌一样，大一便开始找起了实习和兼职，两人也算建立了打工友谊，但也仅止步于此。
现在发消息的朱曼住在李梦凌的对面，来自深省省城，以每天上课都像T台走秀般的精致妆容和火辣穿搭闻名于整个专业，甚至在学校论坛也算是小有名气。课外各种活动的出勤率远高于上课的出勤率，成绩全靠李梦凌考试前画的重点和老师的恩赐才能在及格线上蹦跳。虽然性格和李梦凌完全不同，但也拜这所赐，她是李梦凌这所大学里的第一个朋友，她们整个宿舍的感情也是因为她在大一开学第一天便突飞猛进。那段时间，她们宿舍一起军训，一起上课，一起吃饭。
可谁能想到，这样的时光甚至没有撑过大一。而到了现在，李梦凌除了还会为她划重点，其他时间已经和她再无交流。
她们是怎么变成现在的样子呢，李梦凌也不知道。变化总是悄无声息的，待意识到时，早已换了天地。
在等待跳转的时候，李梦凌还在思考朱曼会给她发些什么。
可能是最新的通知吧。又或者是手滑，毕竟她刚给她发了新划的重点。
而当等到页面加载完成时，她怔住了。
那是一条私人微博。
配文只有一句简短的“今天真开心”，让人轻易地便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图片上。配图大部分都在彰显着女生凹凸有致的线条，只有最后一张才露出了女主人公的侧脸——那是一张男女双方正嘴唇相接的侧脸自拍。
而即便李梦凌脸盲如此，也第一时间便认清了画面里的人——朱曼和钟扬。
那一刻，世界好像突然静止了。
李梦凌就这样一直盯着手机里的那张照片，半晌没有动作。
直到新消息通知的震动，让她又重新开始了运作。
信息是朱曼发来的，通知栏里写着“不好意思，发错了”。
但李梦凌并没有理会，直接点进了屏幕里的头像。
她的微博设置了只显示半年来的消息，李梦凌直接翻到了开头，按照时间线往回看。
微博内容大部分是碎碎念，例如今天的课好难，或者作业好多，然后配上几张自拍。
也因此，那些非自拍的内容，在一众大头里显得尤为突出。
“他带我玩游戏，有大神带的滋味真不错。”配图是某一局的战绩截图，虽然李梦凌没玩过这种游戏，但截图里那位大神的头像她看了两年多倒是熟悉得很。
“一起去吃了网红冰淇淋！”配图里，刻意被冰淇淋掩盖的人影露出了她总能见到的运动手表。
李梦凌看了一眼发博时间，2020/5/20。
她想起那天晚上，他打电话时说了许久没法一起庆祝的遗憾，虽然李梦凌原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还是同他约定等到暑假重新补上。
想想那时的言语，如今再配上这张图，李梦凌觉得自己以后可能都吃不下冰淇淋了。
接着再往下翻，李梦凌看到了一张聊天记录，配文是“保研更难了，好烦啊”。李梦凌点开了大图，最顶上全是白色泡泡：
“她出国出不去了”
“估计今年都没几个出去的”
“都来占保研名额”
“md，烦死了”
……
后面还有内容，但李梦凌已经不想看了。
她将这张聊天记录以及最前面的露脸合照截图保存了之后便迅速地关掉了手机。
李梦凌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做出些什么反应，却又不知究竟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此刻满分的回答。
脑袋在挣扎着计算了一番后彻底蓝了屏，再显示不出任何字句。
而就像解决所有出问题的机器的通用步骤一样，李梦凌敲着自己的脑袋，企图将它唤醒。
结果，眼泪先被敲了出来，滴落在桌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声响，像在计算着他们曾走过的时光。
而后，李梦凌突然开始发笑。
她不是没想过这段感情的终点，可能是相处一段时间后发现脾气不合，可能是未来两人的追求不同，又或者是最终因为异国无疾而终……
可从没有一种，是这般的可悲可笑。
可命运在这个时候，似乎有点太落井下石了些。
还没等李梦凌将眼泪擦干，手机在桌上发出震耳的嗡鸣声。
不断振动的手机上显示了一串陌生号码，来自她家京市。
李梦凌并没有立刻接起电话，盯着那串号码出了神。
手机号是她上大学后新换了，除了不想让她妈报警人口失踪，她没有告诉过其他任何和她曾经有关的人。
但李梦凌记得那个人的手机号，显然不是屏幕上的这串。那串手机号最近的痕迹是信息里一年前的短信，告诉她生活费和学费已经汇到卡里。
可短信那头的人并不知道，那张卡李梦凌从来没有用过。
而如今，面对这个陌生的手机号，李梦凌下意识地想要挂掉。
毕竟三年前，她便下定决心要和京市的一切彻底告别。
那个时候的她，押上了自己的全部，以求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可如今三年过去了，依然湿润的眼眶像是在嘲笑这三年的努力就如同泡影，兜兜转转，她依然活得像个笑话。
李梦凌最终还是接起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已经做好了无人接听的准备，接通的瞬间并没有立马反应过来。
于是，过了一会儿，对面才传来一个男声。
声音很轻，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声音在电流的波动下有些浑浊，可李梦凌还是从中觅到了一丝熟悉。
“喂，是李梦凌吗？”
“我是纪霄。”
李梦凌终于明白这份熟悉是从何而来了。
纪霄，她的高中同学。
这个声音充斥着她的大部分高中时光。哪怕如今偶尔梦回高中，这个声音也总是相伴在侧。
他如今的声音比梦中要更低沉几分，语气也更加稳重，不过依然很好听。李梦凌听到这个声音，总是会想到阳光，和阳光下那个微微含笑的少年。
这片突如其来的阳光，让她得以暂时从刚才的阴霾中喘了口气。
“嗯。是我。”
“那个……”对面在听到回复后突然紧张了起来，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接着说道，“我在医院碰到阿姨了，她给了我你的手机号。”
“哦。”李梦凌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忽视了这个问题。
但很快，她便再也无暇思考这件事，趴在桌上的身体迅速挺直：“医院？”
“嗯……阿姨，阿姨她现在……”
对面声音放地更轻了，像是在努力斟酌着字句。可是语气越轻，李梦凌心中的不安就越重。乃至于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压不住颤抖。
“她……怎么了？”
“阿姨，可能，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好。如果你没有急事，能不能回来一趟。”
“嗯，我，我知道了。谢谢。”
在电话被匆匆挂断地一瞬间，手机便再也握不住，落在桌上，发出“啪”的脆响。
纪霄的话仍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回荡，占据她所有的思考。以至于她甚至都没问是哪家医院，也没有想过为何纪霄此刻会出现在医院。
李梦凌觉得自己就像一台过热的电脑，只能听到自己不安的心跳，却加载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捡起手机，通知栏里躺着最新一条消息提示：“钟扬：睡了吗？”
这个时间不是她惯常的睡觉时间，李梦凌知道他想确认些什么。
如果说刚刚李梦凌还存着想做些什么的想法，现在的她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迅速将钟扬拉进了黑名单后，李梦凌马不停蹄地买了明天最早飞往B省的机票。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往常滨市六月的夜晚依旧凉爽。那时李梦凌从实习公司回校时，钟扬总是拿着一件外套在校门口等着她。那时天是冷的，但她浑然不觉。
可今晚的夜，燥热异常。李梦凌却像被浇了一头冰水，连骨头缝都冒着寒气。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而难熬的夜。
李梦凌按照用了一晚上规划详尽的路线一路顺畅地到了京市，拉着行李直接打车到了医院。
医院的地址和病房的门牌号都是纪霄后来发来的，甚至还附目的地定位和进入大门后的路线。这套行事作风倒是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李梦凌一路风驰电掣。却在出了电梯后，突然迈不开步子了。
自从独身一人去往滨市，她们只见已经三年未见了。
这三年里，李梦凌曾无数次地想象过和她再次相见的场景。
那是在一年以后，她会拿着这四年无数的奖状和国外大学的offer以及那张从未动过的银行卡，挽着钟扬的手站在她的面前，向她宣告自己的成功。
可如今，梦里的场景已凋谢地七零八落。她破碎地走，又破碎地回。
甚至于，连这场见面的背景，都是在医院。
所处的楼层是乳腺外科，再叫上纪霄在电话里那欲言又止的声音。李梦凌其实在出电梯的时候就明白了七七八八。
可哪怕真的到了病房门口，李梦凌仍是不敢相信，她记忆中那个永远雷厉风行，干脆利落的身影，怎么会埋没于这消毒水白床单里。
“请问你来找谁？”准备进门的护士经过时问道。
这一问，病房里的人也转头看向门口。
李梦凌看着那张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脸慢慢转向门口。
她的双鬓泛着白，脸色也有些苍白，脸颊瘦的凹了进去，眼尾的皱纹干涸而深刻，连带着额头的纹路也深了几许。
而那张脸的主人在看到门口的人时，眼睛瞬间被点亮，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快速地黯淡了下去。
一闪一闪的，像星星。
李梦凌心里突然没来由的想道。
她大跨步地来到病床旁，将行李箱放在一旁，将床尾的板凳拉到了柜子旁，坐了下来。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太久未见的人，连基本的对话都变得涩口难言。
李梦凌想问她的病情，想知道她最近过的如何。可思索了一路的问候到了嘴边却只剩下生硬的字眼：“怎么了？”
“没怎么。挺好的。你怎么来了，最近不忙吗？”病床上的女人极力地扯着自己的嘴角，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李梦凌突然很生气。生气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不说实话，想要一个人独自承担。以至于她连这个消息都要从别人口中得知。
又或许，她只是在难受，为什么过了三年，自己依然没能成长为那个可以被她依赖的人。
那一刻，所有的苦涩以愤怒的形式在她的心口决了堤。
“不然呢，等你死了被通知来给你收尸吗？”
周边的气温随着这句话的出现瞬间降至了冰点。李梦凌看到病床上的女人脸上的表情凝住了，脸上的沟壑更深了。
那些沟壑好像划在了她的心里，疼得厉害。
她连忙站起了身，随手拿过桌上的水壶，丢下一句“我去接水”，便匆忙离开了。
回来时，李梦凌看到医生刚离开病房，连忙走上前问道：
“您好，我是413病房2床的……女儿。她的病情，严重吗？”
医生站定，看了她两眼，而后神色冷冷的说道：“乳腺癌晚期。你说呢？”
“那……要怎么治疗？”
“病情发现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只能说可以手术，但结果……”
“……谢谢医生……”李梦凌抱着水壶，木然地朝病房转身。以至于并没有听到身后医生的那句“这么久了才过来，现在的年轻人…”。
虽然之前已经预想到了情况的糟糕，但当这些话从医生的口中说出时，李梦凌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最后，还是病床上的人对着失神的李梦凌开了口：“你刚回来太累了吧。要不先回去收拾一下？”
李梦凌望向病床上的人，看了几眼又低下头去，循环往复，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从下口。
最终，她只憋出了一个“好”字，便又起身，拿着行李箱向外走。
没走几步，李梦凌又停了下来，手捏着行李箱的把手，低头说道：“我晚点再来。”
说完，便出了门。
病床上的女人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口后，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女孩瘦了。
但她好像，已经没有喂胖她的机会了。
李梦凌出了医院后，径直回了家。
她们家在一片老小区里，旁边就是一条河。此刻正值午休期间，四周一片安静。夏日的阳光穿过树荫，在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梦凌踏进了小区，熟门熟路的找到了家门。她原以为会耽误一些时间的，可没想到，即使三年未回，她也始终记得这条路。
她拿起钥匙，打开了家门。
尘封的记忆裹挟着灰尘扑面而来。家里的物件没怎么换，也没有明显的变旧，看得出主人的细心呵护。
推开卧室门。房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甚至连东西的位置都没有改变，书桌上的高考倒计时，床上的小熊抱枕，甚至连书柜上的复习资料也依然堆叠在角落。
这个房间像是静止了，兀自抵挡着岁月的侵蚀，不断重温着过去的岁月。
李梦凌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外来者——这个房间属于三年前的她，而不是现在的她。
她最终还是关上了门，坐在了客厅。
客厅外的阳台正对着不远处的河边，那曾经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可如今，河边已经被市政改造，新修了一条公路，遮住了河流。
李梦凌在客厅坐了一会儿，便不停歇地开始准备待会儿带去医院的东西。
收拾到最后发现少了些日用品，便去了楼下的小超市。
从便利店出来后，李梦凌又看到了那条河。
她很想看看那条河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于是她也这样做了。
此时正值人们下午上班，河边的道路上车水马龙。
李梦凌拎着袋子走在人行道边，时不时地错身躲让着身旁赶路的人。
河水和原来相比清澈了不少，阳光洒在河水上，波光粼粼。
李梦凌拿出手机想拍张照，记录下这些年来唯一向前走的东西。
打开手机才发现，手机一直处于飞行模式。
怪不得这么安静。
拍了照后，她顺手关上了飞行模式。
过了一会儿，李梦凌被疯狂震动的手机绊住了往回赶路的脚步。
她自动忽略了那99+的未接来电，点开了红点较少的微信。
李梦凌先点进了王佳楠的头像：
“翻译课点名了，说没在的直接不及格。你去哪了？要不要跟老师说下情况”
而另外几条是实习公司的小领导：“你今天怎么没签到？”
“手机怎么打不通？”
“昨天交待的东西翻完了没？”
“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负责任的实习生！明天自己去离职！”
……
下午的阳光依然很刺眼，可李梦凌却总觉得乌云来了。
她看着手机上的信息，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可她什么也不想做。
她抬头看天，很想不顾一切的大喊大叫。
她想弄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落到这般田地。
她想问问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想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才能求得老天的一点怜悯。
可是街上的人们来来往往。
李梦凌发现自己连眼泪也没有。
她已经丧失了在外人眼前失态的能力。哪怕心里狂风骤雨，她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好像只要这样，风雨就真的会平息。
她一遍遍地自欺欺人，又一次次真的相信了自己编织的谎言。
李梦凌自嘲般地笑了笑，拿起了手机，开始编辑信息。
她低着头打字，一时没有注意，一个着急赶路的人撞向了她。
手机不受控制的脱手，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后，落入了河中。
只留下“咚”得一声清响。
周围突然变得无比安静。所有的喧闹好像都在此刻消失了。
李梦凌盯着那条弧线。
河水依然向前奔涌，水流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像极了星海。
李梦凌脑海中忽然蹦出了一句话：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她想到了早上在医院看到的母亲的眼睛，也像星星。
那就这样吧。
当星星，也不错吧。
再没有日夜奔忙的喧嚣，也没有薄如蝉翼的假相。
于是她也坠入了河里。
循着刚刚手机的弧线。
自由地落了。
世界好像突然变得惨白一片。
大家纷纷躲藏在自己的家门里口罩下，医护人员奋勇抗战在死亡和消毒水的一线天。
人们透过屏幕在喷薄跳跃的数字里感受着这触目惊心的现实，又转身继续埋头在自己满目疮痍的柴米油盐里。
这一年，是全人类的灾难。
这一年，也是李梦凌的噩梦。
李梦凌过年没有回家，被关在了学校里。
生活除了没有往常便利，和开学时依然空荡荡的宿舍外，也没什么不同。
甚至，李梦凌还生出几分悠然惬意的感觉。
一个人坐在宿舍里，连屋外那刚刚卸下银装光秃秃的树枝都变得婀娜起来。
李梦凌现在正值大三下期，就读哈市大学英语专业。目前成绩第一，还有一个交往一年半的男朋友。
男朋友钟扬和她同专业，是论坛民选的系草。成绩虽然稍微差了些——名次差一点能保研，但性格是出了名的好，待人谦和，对她也关怀备至。
就像如今，因为无法见面，钟扬每晚都会打来电话。后来还是李梦凌不想耽误他学习，毕竟现在正是冲刺保研的最后时期，他们之间的电话频率才变成三天一次。
所有人都说她是人生赢家。能力杰出，男友优秀，未来可期。
突如其来的疫情虽然打乱了过往的生活节奏，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他们的生活很快便能在新的秩序下重回正轨。
李梦凌也以为如此。
可脱轨一旦开始，哪有一切仍能循旧的道理。
总是要么焕发新生，要么，撞得头破血流。
首当其冲的便是她在大学期间为自己立下的第一目标——保送出国。
知道最终消息的那天，直到走出办公室，李梦凌仍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又或者说，她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可乍暖还寒的北风将她的脸颊吹得生疼，冰凉刺骨的疼痛顺着水迹未干的皮肤钻进了身体，提醒着她此刻的现实。
从行政楼到宿舍的这段路像是突然升高了海拔，李梦凌每走几步便止不住地要停下来喘息。
这种缺氧的感觉，她经历过的。三年前，公布高考成绩的那天。
原来有些东西，时间也消除不掉。
等到好不容易挪到了宿舍，脸上的水渍也被风干了。
李梦凌将已经湿透的口罩摘下，扔进了垃圾桶，而后点开了手机。
手机里零零星星的有几条消息，除了广告其他的都是问她今年出国政策的。
她将刚刚老师的话里的客观事实部分摘出陈述，然后直接转发到别的聊天里。
结果刚发完，微信便弹出了回复。
钟扬：？
钟扬：你去找过老师了？
钟扬：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梦凌这才发现，自己刚刚随手也将那串回复发给了他。
李梦凌点开了聊天，在弹出的输入法随便敲打着毫无意义的字句，对着输入框发了一会儿愣后，又将这些东西删掉，重新输入道：
“找了，回宿舍了”
“保研吧”
消息刚发出，钟扬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喂，梦凌，你还好吗？”
“嗯…”李梦凌看着外面逐渐黯淡的天，停顿了片刻后说道，“还行。”
红肿的眼泡显然不同意这个回答，在说话的间隙又痛了一下。
李梦凌突然十分庆幸现在只是语音聊天。可她又不明白自己这份心情缘何而来，分明在之前的想像里，在有另一半后，自己会“想在他的身边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一场”。
但显然，此刻的李梦凌没有时间和心力去思考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不然我现在就去学校吧，我担心你。”钟扬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轻柔的声音经过了电信号染上了一层磁性，带着极大的安抚。
这种安抚也确实对李梦凌起了作用。
“不用了，”李梦凌坐在板凳上的身子前倾了些，手肘撑在桌子上揉了揉酸涩眼睛，“你来太折腾了，而且你的性格关在学校里一定闷死了。还是好好在家里学习吧。争取能保研。”
“行，那等什么时候学校重新开放，我立马就回来！”钟扬的语气略微上扬，像是坚定地立下了承诺，“我这几天就天天和你打电话说说话吧。你要是不想说就听我说也行。”
“好。”
李梦凌又和钟扬聊了些别的，从保研到作业，又再到畅想暑假。
等挂了电话，天已经黑透了。
钟扬的电话已经很及时了，李梦凌的心情此刻也缓了过来，但她却总觉得还是有些空落落。
那些安慰就像H市冬日的阳光，看着耀眼却融不掉一片雪花。
李梦凌放下手机站到窗前，看着对面零星亮着灯光的教学楼，觉得大概是学校太冷清了才会生出这样的错觉。
生活总要朝前看，三年前自己都熬过来了，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太差。
李梦凌走回了桌前，将刚刚弄乱的桌面收拾好后，打开电脑整理上午课上的笔记。
转眼就到了六月，考试期的氛围也被学校的冷清冲淡了。
李梦凌刚复习完过两天要考的科目，拿起手机随手翻看着新闻。
突然一个消息在通知栏蹦出，李梦凌随手点了进去。
点开后才发现，是舍友朱曼发来的微博分享，李梦凌疑惑着点开了链接。
她们宿舍一共四人，专业相同，两两同班。
靠门左侧住的是何倩雪，本地人。据她说这个名字的寓意是父母希望她能成为一个雪天出生的可爱公主。可惜事与愿违，现在的何倩雪一头利落浅咖短发配上运动服，大概更适合当雪国王子。何倩雪是本地人，没什么课的时候直接回家，也因此李梦凌和她没有什么接触，但总体印象不错。
舍友王佳楠住在靠门右侧，和李梦凌同边，来自山省一个小镇。按照李梦凌的话来说，王佳楠可谓是老师最钟爱的那类学生——内向听话懂事又乖巧，成绩一直保持前十。她和李梦凌一样，大一便开始找起了实习和兼职，两人也算建立了打工友谊，但也仅止步于此。
现在发消息的朱曼住在李梦凌的对面，来自深省省城，以每天上课都像T台走秀般的精致妆容和火辣穿搭闻名于整个专业，甚至在学校论坛也算是小有名气。课外各种活动的出勤率远高于上课的出勤率，成绩全靠李梦凌考试前画的重点和老师的恩赐才能在及格线上蹦跳。虽然性格和李梦凌完全不同，但也拜这所赐，她是李梦凌这所大学里的第一个朋友，她们整个宿舍的感情也是因为她在大一开学第一天便突飞猛进。那段时间，她们宿舍一起军训，一起上课，一起吃饭。
可谁能想到，这样的时光甚至没有撑过大一。而到了现在，李梦凌除了还会为她划重点，其他时间已经和她再无交流。
她们是怎么变成现在的样子呢，李梦凌也不知道。变化总是悄无声息的，待意识到时，早已换了天地。
在等待跳转的时候，李梦凌还在思考朱曼会给她发些什么。
可能是最新的通知吧。又或者是手滑，毕竟她刚给她发了新划的重点。
而当等到页面加载完成时，她怔住了。
那是一条私人微博。
配文只有一句简短的“今天真开心”，让人轻易地便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图片上。配图大部分都在彰显着女生凹凸有致的线条，只有最后一张才露出了女主人公的侧脸——那是一张男女双方正嘴唇相接的侧脸自拍。
而即便李梦凌脸盲如此，也第一时间便认清了画面里的人——朱曼和钟扬。
那一刻，世界好像突然静止了。
李梦凌就这样一直盯着手机里的那张照片，半晌没有动作。
直到新消息通知的震动，让她又重新开始了运作。
信息是朱曼发来的，通知栏里写着“不好意思，发错了”。
但李梦凌并没有理会，直接点进了屏幕里的头像。
她的微博设置了只显示半年来的消息，李梦凌直接翻到了开头，按照时间线往回看。
微博内容大部分是碎碎念，例如今天的课好难，或者作业好多，然后配上几张自拍。
也因此，那些非自拍的内容，在一众大头里显得尤为突出。
“他带我玩游戏，有大神带的滋味真不错。”配图是某一局的战绩截图，虽然李梦凌没玩过这种游戏，但截图里那位大神的头像她看了两年多倒是熟悉得很。
“一起去吃了网红冰淇淋！”配图里，刻意被冰淇淋掩盖的人影露出了她总能见到的运动手表。
李梦凌看了一眼发博时间，2020/5/20。
她想起那天晚上，他打电话时说了许久没法一起庆祝的遗憾，虽然李梦凌原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还是同他约定等到暑假重新补上。
想想那时的言语，如今再配上这张图，李梦凌觉得自己以后可能都吃不下冰淇淋了。
接着再往下翻，李梦凌看到了一张聊天记录，配文是“保研更难了，好烦啊”。李梦凌点开了大图，最顶上全是白色泡泡：
“她出国出不去了”
“估计今年都没几个出去的”
“都来占保研名额”
“md，烦死了”
……
后面还有内容，但李梦凌已经不想看了。
她将这张聊天记录以及最前面的露脸合照截图保存了之后便迅速地关掉了手机。
李梦凌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做出些什么反应，却又不知究竟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此刻满分的回答。
脑袋在挣扎着计算了一番后彻底蓝了屏，再显示不出任何字句。
而就像解决所有出问题的机器的通用步骤一样，李梦凌敲着自己的脑袋，企图将它唤醒。
结果，眼泪先被敲了出来，滴落在桌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声响，像在计算着他们曾走过的时光。
而后，李梦凌突然开始发笑。
她不是没想过这段感情的终点，可能是相处一段时间后发现脾气不合，可能是未来两人的追求不同，又或者是最终因为异国无疾而终……
可从没有一种，是这般的可悲可笑。
可命运在这个时候，似乎有点太落井下石了些。
还没等李梦凌将眼泪擦干，手机在桌上发出震耳的嗡鸣声。
不断振动的手机上显示了一串陌生号码，来自她家京市。
李梦凌并没有立刻接起电话，盯着那串号码出了神。
手机号是她上大学后新换了，除了不想让她妈报警人口失踪，她没有告诉过其他任何和她曾经有关的人。
但李梦凌记得那个人的手机号，显然不是屏幕上的这串。那串手机号最近的痕迹是信息里一年前的短信，告诉她生活费和学费已经汇到卡里。
可短信那头的人并不知道，那张卡李梦凌从来没有用过。
而如今，面对这个陌生的手机号，李梦凌下意识地想要挂掉。
毕竟三年前，她便下定决心要和京市的一切彻底告别。
那个时候的她，押上了自己的全部，以求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可如今三年过去了，依然湿润的眼眶像是在嘲笑这三年的努力就如同泡影，兜兜转转，她依然活得像个笑话。
李梦凌最终还是接起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已经做好了无人接听的准备，接通的瞬间并没有立马反应过来。
于是，过了一会儿，对面才传来一个男声。
声音很轻，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声音在电流的波动下有些浑浊，可李梦凌还是从中觅到了一丝熟悉。
“喂，是李梦凌吗？”
“我是纪霄。”
李梦凌终于明白这份熟悉是从何而来了。
纪霄，她的高中同学。
这个声音充斥着她的大部分高中时光。哪怕如今偶尔梦回高中，这个声音也总是相伴在侧。
他如今的声音比梦中要更低沉几分，语气也更加稳重，不过依然很好听。李梦凌听到这个声音，总是会想到阳光，和阳光下那个微微含笑的少年。
这片突如其来的阳光，让她得以暂时从刚才的阴霾中喘了口气。
“嗯。是我。”
“那个……”对面在听到回复后突然紧张了起来，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接着说道，“我在医院碰到阿姨了，她给了我你的手机号。”
“哦。”李梦凌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忽视了这个问题。
但很快，她便再也无暇思考这件事，趴在桌上的身体迅速挺直：“医院？”
“嗯……阿姨，阿姨她现在……”
对面声音放地更轻了，像是在努力斟酌着字句。可是语气越轻，李梦凌心中的不安就越重。乃至于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压不住颤抖。
“她……怎么了？”
“阿姨，可能，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好。如果你没有急事，能不能回来一趟。”
“嗯，我，我知道了。谢谢。”
在电话被匆匆挂断地一瞬间，手机便再也握不住，落在桌上，发出“啪”的脆响。
纪霄的话仍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回荡，占据她所有的思考。以至于她甚至都没问是哪家医院，也没有想过为何纪霄此刻会出现在医院。
李梦凌觉得自己就像一台过热的电脑，只能听到自己不安的心跳，却加载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捡起手机，通知栏里躺着最新一条消息提示：“钟扬：睡了吗？”
这个时间不是她惯常的睡觉时间，李梦凌知道他想确认些什么。
如果说刚刚李梦凌还存着想做些什么的想法，现在的她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迅速将钟扬拉进了黑名单后，李梦凌马不停蹄地买了明天最早飞往B省的机票。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往常滨市六月的夜晚依旧凉爽。那时李梦凌从实习公司回校时，钟扬总是拿着一件外套在校门口等着她。那时天是冷的，但她浑然不觉。
可今晚的夜，燥热异常。李梦凌却像被浇了一头冰水，连骨头缝都冒着寒气。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而难熬的夜。
李梦凌按照用了一晚上规划详尽的路线一路顺畅地到了京市，拉着行李直接打车到了医院。
医院的地址和病房的门牌号都是纪霄后来发来的，甚至还附目的地定位和进入大门后的路线。这套行事作风倒是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李梦凌一路风驰电掣。却在出了电梯后，突然迈不开步子了。
自从独身一人去往滨市，她们只见已经三年未见了。
这三年里，李梦凌曾无数次地想象过和她再次相见的场景。
那是在一年以后，她会拿着这四年无数的奖状和国外大学的offer以及那张从未动过的银行卡，挽着钟扬的手站在她的面前，向她宣告自己的成功。
可如今，梦里的场景已凋谢地七零八落。她破碎地走，又破碎地回。
甚至于，连这场见面的背景，都是在医院。
所处的楼层是乳腺外科，再叫上纪霄在电话里那欲言又止的声音。李梦凌其实在出电梯的时候就明白了七七八八。
可哪怕真的到了病房门口，李梦凌仍是不敢相信，她记忆中那个永远雷厉风行，干脆利落的身影，怎么会埋没于这消毒水白床单里。
“请问你来找谁？”准备进门的护士经过时问道。
这一问，病房里的人也转头看向门口。
李梦凌看着那张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脸慢慢转向门口。
她的双鬓泛着白，脸色也有些苍白，脸颊瘦的凹了进去，眼尾的皱纹干涸而深刻，连带着额头的纹路也深了几许。
而那张脸的主人在看到门口的人时，眼睛瞬间被点亮，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快速地黯淡了下去。
一闪一闪的，像星星。
李梦凌心里突然没来由的想道。
她大跨步地来到病床旁，将行李箱放在一旁，将床尾的板凳拉到了柜子旁，坐了下来。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太久未见的人，连基本的对话都变得涩口难言。
李梦凌想问她的病情，想知道她最近过的如何。可思索了一路的问候到了嘴边却只剩下生硬的字眼：“怎么了？”
“没怎么。挺好的。你怎么来了，最近不忙吗？”病床上的女人极力地扯着自己的嘴角，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李梦凌突然很生气。生气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不说实话，想要一个人独自承担。以至于她连这个消息都要从别人口中得知。
又或许，她只是在难受，为什么过了三年，自己依然没能成长为那个可以被她依赖的人。
那一刻，所有的苦涩以愤怒的形式在她的心口决了堤。
“不然呢，等你死了被通知来给你收尸吗？”
周边的气温随着这句话的出现瞬间降至了冰点。李梦凌看到病床上的女人脸上的表情凝住了，脸上的沟壑更深了。
那些沟壑好像划在了她的心里，疼得厉害。
她连忙站起了身，随手拿过桌上的水壶，丢下一句“我去接水”，便匆忙离开了。
回来时，李梦凌看到医生刚离开病房，连忙走上前问道：
“您好，我是413病房2床的……女儿。她的病情，严重吗？”
医生站定，看了她两眼，而后神色冷冷的说道：“乳腺癌晚期。你说呢？”
“那……要怎么治疗？”
“病情发现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只能说可以手术，但结果……”
“……谢谢医生……”李梦凌抱着水壶，木然地朝病房转身。以至于并没有听到身后医生的那句“这么久了才过来，现在的年轻人…”。
虽然之前已经预想到了情况的糟糕，但当这些话从医生的口中说出时，李梦凌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最后，还是病床上的人对着失神的李梦凌开了口：“你刚回来太累了吧。要不先回去收拾一下？”
李梦凌望向病床上的人，看了几眼又低下头去，循环往复，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从下口。
最终，她只憋出了一个“好”字，便又起身，拿着行李箱向外走。
没走几步，李梦凌又停了下来，手捏着行李箱的把手，低头说道：“我晚点再来。”
说完，便出了门。
病床上的女人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口后，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女孩瘦了。
但她好像，已经没有喂胖她的机会了。
李梦凌出了医院后，径直回了家。
她们家在一片老小区里，旁边就是一条河。此刻正值午休期间，四周一片安静。夏日的阳光穿过树荫，在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梦凌踏进了小区，熟门熟路的找到了家门。她原以为会耽误一些时间的，可没想到，即使三年未回，她也始终记得这条路。
她拿起钥匙，打开了家门。
尘封的记忆裹挟着灰尘扑面而来。家里的物件没怎么换，也没有明显的变旧，看得出主人的细心呵护。
推开卧室门。房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甚至连东西的位置都没有改变，书桌上的高考倒计时，床上的小熊抱枕，甚至连书柜上的复习资料也依然堆叠在角落。
这个房间像是静止了，兀自抵挡着岁月的侵蚀，不断重温着过去的岁月。
李梦凌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外来者——这个房间属于三年前的她，而不是现在的她。
她最终还是关上了门，坐在了客厅。
客厅外的阳台正对着不远处的河边，那曾经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可如今，河边已经被市政改造，新修了一条公路，遮住了河流。
李梦凌在客厅坐了一会儿，便不停歇地开始准备待会儿带去医院的东西。
收拾到最后发现少了些日用品，便去了楼下的小超市。
从便利店出来后，李梦凌又看到了那条河。
她很想看看那条河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于是她也这样做了。
此时正值人们下午上班，河边的道路上车水马龙。
李梦凌拎着袋子走在人行道边，时不时地错身躲让着身旁赶路的人。
河水和原来相比清澈了不少，阳光洒在河水上，波光粼粼。
李梦凌拿出手机想拍张照，记录下这些年来唯一向前走的东西。
打开手机才发现，手机一直处于飞行模式。
怪不得这么安静。
拍了照后，她顺手关上了飞行模式。
过了一会儿，李梦凌被疯狂震动的手机绊住了往回赶路的脚步。
她自动忽略了那99+的未接来电，点开了红点较少的微信。
李梦凌先点进了王佳楠的头像：
“翻译课点名了，说没在的直接不及格。你去哪了？要不要跟老师说下情况”
而另外几条是实习公司的小领导：“你今天怎么没签到？”
“手机怎么打不通？”
“昨天交待的东西翻完了没？”
“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负责任的实习生！明天自己去离职！”
……
下午的阳光依然很刺眼，可李梦凌却总觉得乌云来了。
她看着手机上的信息，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可她什么也不想做。
她抬头看天，很想不顾一切的大喊大叫。
她想弄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落到这般田地。
她想问问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想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才能求得老天的一点怜悯。
可是街上的人们来来往往。
李梦凌发现自己连眼泪也没有。
她已经丧失了在外人眼前失态的能力。哪怕心里狂风骤雨，她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好像只要这样，风雨就真的会平息。
她一遍遍地自欺欺人，又一次次真的相信了自己编织的谎言。
李梦凌自嘲般地笑了笑，拿起了手机，开始编辑信息。
她低着头打字，一时没有注意，一个着急赶路的人撞向了她。
手机不受控制的脱手，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后，落入了河中。
只留下“咚”得一声清响。
周围突然变得无比安静。所有的喧闹好像都在此刻消失了。
李梦凌盯着那条弧线。
河水依然向前奔涌，水流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像极了星海。
李梦凌脑海中忽然蹦出了一句话：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她想到了早上在医院看到的母亲的眼睛，也像星星。
那就这样吧。
当星星，也不错吧。
再没有日夜奔忙的喧嚣，也没有薄如蝉翼的假相。
于是她也坠入了河里。
循着刚刚手机的弧线。
自由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