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塘久未清理，进水的一瞬间就能闻到一股剧烈的淤泥腐臭味儿。边上水不深，雒景洲忍着恶心，凭着印象往中间最大的一丛荷叶游去。
荷叶的梗中通外直，雒景洲趁着追他的人还没来，从岸边掳下来一根水草试着吹了吹气，水草中通外直，拿来应急倒是可以。
也没别的法子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往外面跑就是死路一条。雒景洲咬着那截水草杆子，沉入了水里。实在缺氧的时候，大不了借着夜色和荷叶的掩护，悄悄露出头透个气。只是祈祷跑过来时那招声东击西能够起效果，让追他的人可以来得更晚一点，荷塘被搅浑的水可以恢复如初。
屋内，率先跑过来的小伙子一进来，就看到地上躺着的两个人，上脚踢了踢，看到了散落在一旁的注射器，愤怒地一脚把注射器踢出老远。
还是不解气，又往地上的两人身上招呼了几脚，把一旁的椅子踢飞在墙角直接解体。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废物，都是废物！”
发泄一通才想起出门追人，半大小子黑灯瞎火的能跑出多远，要是被他逮回来，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气势汹汹地冲出门，就在门口与另一个闻风而来的马仔撞了个满怀。
“胜哥，里面啥情况啊？刚刚小六听到动静追过去了，那小子真跑了？”
被称为胜哥的“呸”了一口，“NND，等我抓到要他好看！”
“真，真跑了？那现在咋办，咋跟黑哥交待啊？”马仔不死心地伸头往里看了一眼，沮丧地说。
胜哥一巴掌呼他脑袋上，“咋办？凉拌！赶紧逮人去啊咋办！”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马仔殷勤地递上手电筒，“胜哥，小六说往那边跑了，咱们赶紧去，说不定小六已经抓着人了。”
雒景洲的祈祷应验了，胜哥没看住人，不敢跟老黑说，只想赶紧把人逮到将功补过。跟着马仔就往他先前扔石头的地方去了。
结果可想而知，几个人跟无头苍蝇似的一阵乱窜，硬是连匹毛都没见着。
胜哥这才慌了神，眼看着交易的时间快到了，才哆哆嗦嗦摸出手机，给老黑打电话。
“黑哥，老钟他俩着了那小子的道，被他给跑了。我们都上了那小子的当了！”
正带着人往约定地点的老黑，听了这话差点没气撅过气，“什么？人跑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一群废物，还不赶紧给我去追，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撂了电话，指了两个人，“你们返回去跟着胜哥，务必把那小子带回来，无论是死是活。”
看老黑咬牙切齿挤出最后几个字，被点到的两个马仔立马颔首称是，两人心知肚明，这是要他们不择手段，必要时可以直接把人给干掉。
老黑带着剩下的几个人继续往前，反正他的目的也不是那个小崽子，左右原望山那个老匹夫已经来了。
听到电话传来的忙音，胜哥愣住了，心中纳闷，黑哥似乎对肉票跑了这件事，反应也没他想象的那么大。
他跟了老黑有一段时间了，一向将他的话奉为圭臬，也来不及细想，当务之急是找到人要紧。
雒景洲在水里泡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悄悄露了个头出来，刚好看见远处有光在晃，赶紧深吸一口气，又沉入了水里。
等老黑赶到他指定地点，一个已经废弃已久的蓄水池。蓄水池外是高高的院墙，有些地方已经塌陷，十分破败。
他之前安排的人正守在入口处，见老黑到了，迎上前来，“黑哥，人已经到了，是一个人来的，就在里面。”
老黑带着人走进去，水池中央的正站着一个气定神闲的人影。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拄着手拐，须发皆白，眼神炯炯，正是威名赫赫的原司令原望山。
老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自己，自嘲一笑，扬声问好，“原司令，好久不见！”
原望山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道：“你比以前更黑了。”语气熟稔，似乎对他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
老黑倒是意料之外地黑了脸，沉声问道，“你早知道是我？”
原望山叹了口气，“我半年前得知你已经出狱了，我以为你会来找我。”在对方提出要他只身前来的时候，他就知道绑架他孙子就是个幌子，他才是对方真正的目标。他这一生树敌无数，却莫名觉得，这件事和眼前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老黑哼了一声，“找你？找你做什么？叙旧？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原司令，我一个坐过牢的无名之辈，怎敢来碍你的眼？”
“振轩，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放下。”原望山喊了他名字，像从前无数次叫他名字那样。
蒋振轩，他曾经的得力部下，铁骨铮铮的汉子。
20年前，被他亲手送进了监狱里。
老黑听他叫自己的名字，牙关紧绷，双手握拳，手上绷出了青筋。“放下，让我怎么放下，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你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亡魂！”原望山将手杖重重杵在地上，声如震雷。
“让我平白无故受这二十年的煎熬，你不如二十年前就给我一枪子了结了我！”想到他入狱之后发生的种种，老黑目眦欲裂，眼前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苦楚。
他曾经是那么信任他，敬重他！
原望山看着眼前曾经和自己出生入死的部下，就和自己儿子一样，可他，哎……
天意弄人。
“你让我怎么说你好，这么多年，你从不愿意和我会面，你可知道，很多事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原望山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语气中还是不可避免带上了一丝恨铁不成钢。
“可那又怎样？我这二十年暗无天日的日子不是假的；我妈因为我入狱忧思过度撒手人寰不是假的；还有秀秀，我的秀秀，我们的孩儿，还有几个月他就出生了，他们何其无辜，何其无辜啊！！”
老黑抖着声线，语气悲凄，“原司令，你说，这些你让我怎么放下！”
原望山看着眼前堪过半百的汉子，头发已然全白，满面沧桑，哪里还看得出来曾经的意气风发。
那年，他跪在自己面前，发誓一定拼死完成任务，起身离去毅然决然的背影，一晃竟已二十多年过去了。
那是他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后来，他确实完成了任务，也让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到底没有守住底线，缉毒英雄最终锒铛入狱。
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再次对上自己器重的部下，原望山少见地有些动摇，自己当初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是否真的做错了。
“振轩，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今天，你让我来这里，不管你是抱着何种目的，我想求个明白。”
原望山在屋内轻轻踱步，上了年纪腿脚也不听使唤了，多站一会儿就僵得厉害。
“我明明跟你说过，任务完不成我们再寻别的机会，你又何必拿自己的前程性命开玩笑。”
老黑面容有一瞬间的松动，“原司令，你不明白，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费尽艰辛走到那一步，怎么会甘心给别人做嫁衣。”
“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
“可人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你知不知道你干的，那都是要掉脑袋的事！”
“我们苦心积虑，牺牲了那么多兄弟的性命，掩护我走到那个位置，胜利的曙光就在前头，你让我把这一切都推翻重来？”
“是，你坐上那个位置，你以为你胜利了，你被权势蒙蔽了双眼，真真假假恐怕连你自己都分不清了。你做的那些事，有多少是出于你的正义，又有多少是出于你的私心，你数得出来吗？”
“那些都是为了完成任务的必要手段！”
“你！！“原望山气急极，指着老黑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杖拼命点着地板，以此来平复自己的怒火。
当年，蒋政轩协助破获一起特大贩毒走私案，可以说从此是平步青云。可他却在庆功会后向原望山请辞，原望山想的是他想过一段平静日子，就给他放了三个月假，结果谁知道他一去不返，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事情的转折点在于，另一个小队的卧底，牺牲前在给线人传出的消息中，有一则消息很不寻常，引起了小队上峰的警觉。但消息实在似是而非，一时无法破译出来。
而蒋振轩的消失，让这一切串联起来，最终破译出来的结果，让真相瞬间明朗。
如果消息是真的，那么在此次行动中，牺牲的那些同志，绝大部分都是蒋振轩的投名状，成了他直上青云的梯子。
起初，原望山并不愿意相信，可蒋振轩在紧要关头失踪，还是连着他的母亲一起消失，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作为蒋振轩的顶头上司，当时还不是司令的原望山，主动请缨联合侦察。案件前前后后耗时一年多，才在东南亚一个小国家发现了蒋振轩的踪迹。
找到他时，蒋振轩正带着他新婚的妻子，老娘，隐居在一处闭塞的村子。当时他的妻子已经怀孕，不知道消息怎么泄露了出去。在蒋振轩被控制不久，就遭到了贩毒集团残余势力惨无人道的报复。
不仅如此，对方还通过种种手段将消息递到了蒋振轩手上。
所以，在狱中服刑的蒋振轩，认为一切源头都在原望山头上，要不是他带头找到自己，要不是他没有给秀秀提供庇护，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发生。
“我本来，我本来都已经下定决心，洗心革面过我的日子了，为什么你要来横插这一脚！没有流血，没有牺牲，哪来的胜利？要不是我壁虎断尾，不知道还要多少年，还要牺牲多少人才能扳倒他们，到时又有多少家庭被残害。牺牲小部分人，保全大部分人，必要时连我自己也会为了任务牺牲，我有什么错？！”
“那你倒是告诉我，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别以为你洗得够干净就查不出来了！”原望山时隔多年，终于当面将这句话喊了出来：“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
他都不忍心告诉他，连秀秀都只是对方安排的棋子……
原望山看着眼前仍旧深陷仇恨无法自拔的男人，心中不免酸涩。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二十年呢，一步错，步步错。
“振轩，别再错下去了，小野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你这一下，确实是捏住了我的七寸。”原望山叹了口气，“钱我带过来了，你拿了钱远走高飞去吧。”
老黑却笑得古怪，“原司令啊原司令，你是真老了，老糊涂了！你那宝贝孙子，落在我手里，你猜我会怎么对待他？”
“你的目的在我，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像你说的那样，我确实老了，老得都站不稳了。我现在毫无反抗之力，你怎么还不动手？”
老黑抹了一把眼尾笑出来的泪水，“所谓杀人诛心，动你的宝贝孙子可比动你痛快多了。我就是想让你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儿！”
原望山最终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举起，照片背面朝向老黑，“振轩，真相往往比较残忍，看不看你说了算。”
老黑不知道他耍的什么花样，定了定神还是伸手接了过去，却迟迟不敢将照片翻过来。
他直觉这张照片会让他如堕地狱，毕竟论如何诛心，眼前的老者是个中好手。
原望山也不催促，倒真像让他自己做选择的样子。
终究是没抵过好奇心，甫一将照片翻过来，老黑就激动大喊：“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照片里的这个女人，叫佟玉秀，是秦友华的情妇之一，代号青雀。秦友华，代号赤鹄，你应该不陌生。”
秀秀，他怎么会认不出来这是秀秀，哪怕时间让她变了个样子，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你骗我！这张片一定是假的！”二十年过去，只要一闭上眼，他眼前仍浮现出当年的惨烈。
“这不怪你，谁能想到他们竟然舍得将青雀送到你身边，你当时还年轻，一时被蒙蔽也在情理之中。”他们当时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青雀等人一网打尽。
老黑将手电对准照片，目光一寸一寸在照片上来回逡巡，像是要找出什么破绽来。
“青雀目前在四监区服刑，只要和她见上一面，你就会明白我并没有骗你。”
老黑将照片揉成一团，牙关紧咬，咬肌绷紧，极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我妈，我妈是不是……”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只看到原望山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一开始就知道我被设计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联合侦擦队将你抓捕归案后，依着我和你的关系，我很快就被边缘化。我一直在找机会跟你见面，可你一直拒绝和我会面。再者，你母亲确实被赤鹄团伙迫害，有人给你递假消息，我是后来才知道，索性将错就错。人啊，总得有点念想才能继续往前走，哪怕是仇恨，你说，要是没有这股仇恨撑着，你能活到现在吗？”
“也确实是我的疏忽，虽然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知道我一手提携的爱将竟然真的做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我还是无法接受。那阵子，我的精力全在你的案子上，疏忽了对你母亲的看顾，才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为什么，秀秀找上我，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我？”
原望山看了他一眼，不清楚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当然是因为你手里那笔钱，足够他们东山再起。你被捕之后，他们没办法，只有从你母亲身上下手。”
“我妈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老黑咆哮出声，将手中照片发泄般地撕成碎片，扬了出去。
“是我，是我害死了我妈……”老黑突然又哭又笑，神志癫狂。
“所以，你把小野藏在哪儿了？”原望山趁机问道。
“哈哈哈！这附近有个废弃的狗场，那狗啊，好多天没吃过东西了，原司令你说，这个时候给它一块儿肉，会是什么下场啊哈哈哈！”
老黑将脖子上戴着的佛珠一把扯断，佛珠顿时崩得到处都是，“赶紧去吧，早点儿去兴许还能捡着两块儿骨头哈哈哈哈！”
跟着老黑的几个马仔这才回过味儿来，他们老大这一票根本不是带他们挣钱来的，原来是寻仇来了，顺便拉他们垫背的。
看他现在这个疯癫样子，自身都难保，遑论给他们分钱？
其中一人骨头一软，立马跪了下去，“领导，没没没……没有，没有喂狗，那小子，不不不，您孙子他，他自己跑了！”
另一个人赶紧附和，“是真，真的，老大接着胜哥电话了，发了好大的火，让不论死活都要把人带过来，我们几个听得真真儿的……”
几个人互相对了下眼神，都不约而同猛点头。
原望山从几人结结巴巴的话里抓住了重点，“马上给你们说的那个胜哥打电话！”
就在这时，突然涌入了一队装备精良的武警，一下子将蓄水池内部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两人上前将老黑控制起来，其余人见状条件反射双手抱头蹲地。
此时的老黑，骤然遭受打击，已然失心疯了，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念叨些什么，指望从他嘴里得出有用的信息是不行了。
原望山从其中一人身上摸出了手机，按出通话记录，“好好看看，哪个是胜哥的电话？”
被点到的人战战兢兢指了一个号码，“领导，我们配合工作，是不是可以争取减刑？”
原望山没回答，拿着手机急急出门去。迎面对上雒景洲大伯二伯，两人面上也是一脸焦急，“放心吧，小野这孩子，最是机警，会没事的。”
嘴上这样说着，拿着手机的手却不住颤抖，将手机递给二儿子原锋，“给这个人打电话，小野逃了，这个人在追。”
胜哥一行人分散开来，把周围所及之处都摸遍了，连根毛都没找着。
骤然响起的铃声，一遍一遍，如同催命符。
一番剧烈的心理斗争之后，胜哥才颤抖着接起了电话，准备迎接老大的怒火。
听到对面“听着，无论你是谁，立刻停止行动，蒋振轩已被警方控制！”传来，胜哥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他急忙挂掉电话，本打算将手机扔出去，想了想还是没舍得。颤颤巍巍把电话卡抠出来，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还是不放心，捡起来抛进了不远的小水塘。
一番操作让一旁的小弟目瞪口呆，被胜哥一巴掌拍回了神，“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跑，等着被条子一锅端吗？！”
一番折腾之下，这群喽啰虽然心里还惦记着分赃，到底是命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破晓时分，雒景洲才被成功营救，是他最喜欢的那条警犬元宵找到了他。
被人从水里捞出来说的唯一一句话，是附一院的病房号，老钟的儿子就在那儿。
荷叶的梗中通外直，雒景洲趁着追他的人还没来，从岸边掳下来一根水草试着吹了吹气，水草中通外直，拿来应急倒是可以。
也没别的法子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往外面跑就是死路一条。雒景洲咬着那截水草杆子，沉入了水里。实在缺氧的时候，大不了借着夜色和荷叶的掩护，悄悄露出头透个气。只是祈祷跑过来时那招声东击西能够起效果，让追他的人可以来得更晚一点，荷塘被搅浑的水可以恢复如初。
屋内，率先跑过来的小伙子一进来，就看到地上躺着的两个人，上脚踢了踢，看到了散落在一旁的注射器，愤怒地一脚把注射器踢出老远。
还是不解气，又往地上的两人身上招呼了几脚，把一旁的椅子踢飞在墙角直接解体。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废物，都是废物！”
发泄一通才想起出门追人，半大小子黑灯瞎火的能跑出多远，要是被他逮回来，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气势汹汹地冲出门，就在门口与另一个闻风而来的马仔撞了个满怀。
“胜哥，里面啥情况啊？刚刚小六听到动静追过去了，那小子真跑了？”
被称为胜哥的“呸”了一口，“NND，等我抓到要他好看！”
“真，真跑了？那现在咋办，咋跟黑哥交待啊？”马仔不死心地伸头往里看了一眼，沮丧地说。
胜哥一巴掌呼他脑袋上，“咋办？凉拌！赶紧逮人去啊咋办！”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马仔殷勤地递上手电筒，“胜哥，小六说往那边跑了，咱们赶紧去，说不定小六已经抓着人了。”
雒景洲的祈祷应验了，胜哥没看住人，不敢跟老黑说，只想赶紧把人逮到将功补过。跟着马仔就往他先前扔石头的地方去了。
结果可想而知，几个人跟无头苍蝇似的一阵乱窜，硬是连匹毛都没见着。
胜哥这才慌了神，眼看着交易的时间快到了，才哆哆嗦嗦摸出手机，给老黑打电话。
“黑哥，老钟他俩着了那小子的道，被他给跑了。我们都上了那小子的当了！”
正带着人往约定地点的老黑，听了这话差点没气撅过气，“什么？人跑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一群废物，还不赶紧给我去追，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撂了电话，指了两个人，“你们返回去跟着胜哥，务必把那小子带回来，无论是死是活。”
看老黑咬牙切齿挤出最后几个字，被点到的两个马仔立马颔首称是，两人心知肚明，这是要他们不择手段，必要时可以直接把人给干掉。
老黑带着剩下的几个人继续往前，反正他的目的也不是那个小崽子，左右原望山那个老匹夫已经来了。
听到电话传来的忙音，胜哥愣住了，心中纳闷，黑哥似乎对肉票跑了这件事，反应也没他想象的那么大。
他跟了老黑有一段时间了，一向将他的话奉为圭臬，也来不及细想，当务之急是找到人要紧。
雒景洲在水里泡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悄悄露了个头出来，刚好看见远处有光在晃，赶紧深吸一口气，又沉入了水里。
等老黑赶到他指定地点，一个已经废弃已久的蓄水池。蓄水池外是高高的院墙，有些地方已经塌陷，十分破败。
他之前安排的人正守在入口处，见老黑到了，迎上前来，“黑哥，人已经到了，是一个人来的，就在里面。”
老黑带着人走进去，水池中央的正站着一个气定神闲的人影。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拄着手拐，须发皆白，眼神炯炯，正是威名赫赫的原司令原望山。
老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自己，自嘲一笑，扬声问好，“原司令，好久不见！”
原望山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道：“你比以前更黑了。”语气熟稔，似乎对他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
老黑倒是意料之外地黑了脸，沉声问道，“你早知道是我？”
原望山叹了口气，“我半年前得知你已经出狱了，我以为你会来找我。”在对方提出要他只身前来的时候，他就知道绑架他孙子就是个幌子，他才是对方真正的目标。他这一生树敌无数，却莫名觉得，这件事和眼前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老黑哼了一声，“找你？找你做什么？叙旧？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原司令，我一个坐过牢的无名之辈，怎敢来碍你的眼？”
“振轩，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放下。”原望山喊了他名字，像从前无数次叫他名字那样。
蒋振轩，他曾经的得力部下，铁骨铮铮的汉子。
20年前，被他亲手送进了监狱里。
老黑听他叫自己的名字，牙关紧绷，双手握拳，手上绷出了青筋。“放下，让我怎么放下，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你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亡魂！”原望山将手杖重重杵在地上，声如震雷。
“让我平白无故受这二十年的煎熬，你不如二十年前就给我一枪子了结了我！”想到他入狱之后发生的种种，老黑目眦欲裂，眼前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苦楚。
他曾经是那么信任他，敬重他！
原望山看着眼前曾经和自己出生入死的部下，就和自己儿子一样，可他，哎……
天意弄人。
“你让我怎么说你好，这么多年，你从不愿意和我会面，你可知道，很多事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原望山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语气中还是不可避免带上了一丝恨铁不成钢。
“可那又怎样？我这二十年暗无天日的日子不是假的；我妈因为我入狱忧思过度撒手人寰不是假的；还有秀秀，我的秀秀，我们的孩儿，还有几个月他就出生了，他们何其无辜，何其无辜啊！！”
老黑抖着声线，语气悲凄，“原司令，你说，这些你让我怎么放下！”
原望山看着眼前堪过半百的汉子，头发已然全白，满面沧桑，哪里还看得出来曾经的意气风发。
那年，他跪在自己面前，发誓一定拼死完成任务，起身离去毅然决然的背影，一晃竟已二十多年过去了。
那是他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后来，他确实完成了任务，也让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到底没有守住底线，缉毒英雄最终锒铛入狱。
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再次对上自己器重的部下，原望山少见地有些动摇，自己当初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他，是否真的做错了。
“振轩，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今天，你让我来这里，不管你是抱着何种目的，我想求个明白。”
原望山在屋内轻轻踱步，上了年纪腿脚也不听使唤了，多站一会儿就僵得厉害。
“我明明跟你说过，任务完不成我们再寻别的机会，你又何必拿自己的前程性命开玩笑。”
老黑面容有一瞬间的松动，“原司令，你不明白，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费尽艰辛走到那一步，怎么会甘心给别人做嫁衣。”
“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
“可人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你知不知道你干的，那都是要掉脑袋的事！”
“我们苦心积虑，牺牲了那么多兄弟的性命，掩护我走到那个位置，胜利的曙光就在前头，你让我把这一切都推翻重来？”
“是，你坐上那个位置，你以为你胜利了，你被权势蒙蔽了双眼，真真假假恐怕连你自己都分不清了。你做的那些事，有多少是出于你的正义，又有多少是出于你的私心，你数得出来吗？”
“那些都是为了完成任务的必要手段！”
“你！！“原望山气急极，指着老黑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杖拼命点着地板，以此来平复自己的怒火。
当年，蒋政轩协助破获一起特大贩毒走私案，可以说从此是平步青云。可他却在庆功会后向原望山请辞，原望山想的是他想过一段平静日子，就给他放了三个月假，结果谁知道他一去不返，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事情的转折点在于，另一个小队的卧底，牺牲前在给线人传出的消息中，有一则消息很不寻常，引起了小队上峰的警觉。但消息实在似是而非，一时无法破译出来。
而蒋振轩的消失，让这一切串联起来，最终破译出来的结果，让真相瞬间明朗。
如果消息是真的，那么在此次行动中，牺牲的那些同志，绝大部分都是蒋振轩的投名状，成了他直上青云的梯子。
起初，原望山并不愿意相信，可蒋振轩在紧要关头失踪，还是连着他的母亲一起消失，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作为蒋振轩的顶头上司，当时还不是司令的原望山，主动请缨联合侦察。案件前前后后耗时一年多，才在东南亚一个小国家发现了蒋振轩的踪迹。
找到他时，蒋振轩正带着他新婚的妻子，老娘，隐居在一处闭塞的村子。当时他的妻子已经怀孕，不知道消息怎么泄露了出去。在蒋振轩被控制不久，就遭到了贩毒集团残余势力惨无人道的报复。
不仅如此，对方还通过种种手段将消息递到了蒋振轩手上。
所以，在狱中服刑的蒋振轩，认为一切源头都在原望山头上，要不是他带头找到自己，要不是他没有给秀秀提供庇护，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发生。
“我本来，我本来都已经下定决心，洗心革面过我的日子了，为什么你要来横插这一脚！没有流血，没有牺牲，哪来的胜利？要不是我壁虎断尾，不知道还要多少年，还要牺牲多少人才能扳倒他们，到时又有多少家庭被残害。牺牲小部分人，保全大部分人，必要时连我自己也会为了任务牺牲，我有什么错？！”
“那你倒是告诉我，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别以为你洗得够干净就查不出来了！”原望山时隔多年，终于当面将这句话喊了出来：“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
他都不忍心告诉他，连秀秀都只是对方安排的棋子……
原望山看着眼前仍旧深陷仇恨无法自拔的男人，心中不免酸涩。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二十年呢，一步错，步步错。
“振轩，别再错下去了，小野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你这一下，确实是捏住了我的七寸。”原望山叹了口气，“钱我带过来了，你拿了钱远走高飞去吧。”
老黑却笑得古怪，“原司令啊原司令，你是真老了，老糊涂了！你那宝贝孙子，落在我手里，你猜我会怎么对待他？”
“你的目的在我，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像你说的那样，我确实老了，老得都站不稳了。我现在毫无反抗之力，你怎么还不动手？”
老黑抹了一把眼尾笑出来的泪水，“所谓杀人诛心，动你的宝贝孙子可比动你痛快多了。我就是想让你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儿！”
原望山最终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举起，照片背面朝向老黑，“振轩，真相往往比较残忍，看不看你说了算。”
老黑不知道他耍的什么花样，定了定神还是伸手接了过去，却迟迟不敢将照片翻过来。
他直觉这张照片会让他如堕地狱，毕竟论如何诛心，眼前的老者是个中好手。
原望山也不催促，倒真像让他自己做选择的样子。
终究是没抵过好奇心，甫一将照片翻过来，老黑就激动大喊：“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照片里的这个女人，叫佟玉秀，是秦友华的情妇之一，代号青雀。秦友华，代号赤鹄，你应该不陌生。”
秀秀，他怎么会认不出来这是秀秀，哪怕时间让她变了个样子，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你骗我！这张片一定是假的！”二十年过去，只要一闭上眼，他眼前仍浮现出当年的惨烈。
“这不怪你，谁能想到他们竟然舍得将青雀送到你身边，你当时还年轻，一时被蒙蔽也在情理之中。”他们当时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青雀等人一网打尽。
老黑将手电对准照片，目光一寸一寸在照片上来回逡巡，像是要找出什么破绽来。
“青雀目前在四监区服刑，只要和她见上一面，你就会明白我并没有骗你。”
老黑将照片揉成一团，牙关紧咬，咬肌绷紧，极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我妈，我妈是不是……”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只看到原望山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一开始就知道我被设计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联合侦擦队将你抓捕归案后，依着我和你的关系，我很快就被边缘化。我一直在找机会跟你见面，可你一直拒绝和我会面。再者，你母亲确实被赤鹄团伙迫害，有人给你递假消息，我是后来才知道，索性将错就错。人啊，总得有点念想才能继续往前走，哪怕是仇恨，你说，要是没有这股仇恨撑着，你能活到现在吗？”
“也确实是我的疏忽，虽然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知道我一手提携的爱将竟然真的做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我还是无法接受。那阵子，我的精力全在你的案子上，疏忽了对你母亲的看顾，才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为什么，秀秀找上我，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我？”
原望山看了他一眼，不清楚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当然是因为你手里那笔钱，足够他们东山再起。你被捕之后，他们没办法，只有从你母亲身上下手。”
“我妈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老黑咆哮出声，将手中照片发泄般地撕成碎片，扬了出去。
“是我，是我害死了我妈……”老黑突然又哭又笑，神志癫狂。
“所以，你把小野藏在哪儿了？”原望山趁机问道。
“哈哈哈！这附近有个废弃的狗场，那狗啊，好多天没吃过东西了，原司令你说，这个时候给它一块儿肉，会是什么下场啊哈哈哈！”
老黑将脖子上戴着的佛珠一把扯断，佛珠顿时崩得到处都是，“赶紧去吧，早点儿去兴许还能捡着两块儿骨头哈哈哈哈！”
跟着老黑的几个马仔这才回过味儿来，他们老大这一票根本不是带他们挣钱来的，原来是寻仇来了，顺便拉他们垫背的。
看他现在这个疯癫样子，自身都难保，遑论给他们分钱？
其中一人骨头一软，立马跪了下去，“领导，没没没……没有，没有喂狗，那小子，不不不，您孙子他，他自己跑了！”
另一个人赶紧附和，“是真，真的，老大接着胜哥电话了，发了好大的火，让不论死活都要把人带过来，我们几个听得真真儿的……”
几个人互相对了下眼神，都不约而同猛点头。
原望山从几人结结巴巴的话里抓住了重点，“马上给你们说的那个胜哥打电话！”
就在这时，突然涌入了一队装备精良的武警，一下子将蓄水池内部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两人上前将老黑控制起来，其余人见状条件反射双手抱头蹲地。
此时的老黑，骤然遭受打击，已然失心疯了，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念叨些什么，指望从他嘴里得出有用的信息是不行了。
原望山从其中一人身上摸出了手机，按出通话记录，“好好看看，哪个是胜哥的电话？”
被点到的人战战兢兢指了一个号码，“领导，我们配合工作，是不是可以争取减刑？”
原望山没回答，拿着手机急急出门去。迎面对上雒景洲大伯二伯，两人面上也是一脸焦急，“放心吧，小野这孩子，最是机警，会没事的。”
嘴上这样说着，拿着手机的手却不住颤抖，将手机递给二儿子原锋，“给这个人打电话，小野逃了，这个人在追。”
胜哥一行人分散开来，把周围所及之处都摸遍了，连根毛都没找着。
骤然响起的铃声，一遍一遍，如同催命符。
一番剧烈的心理斗争之后，胜哥才颤抖着接起了电话，准备迎接老大的怒火。
听到对面“听着，无论你是谁，立刻停止行动，蒋振轩已被警方控制！”传来，胜哥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他急忙挂掉电话，本打算将手机扔出去，想了想还是没舍得。颤颤巍巍把电话卡抠出来，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还是不放心，捡起来抛进了不远的小水塘。
一番操作让一旁的小弟目瞪口呆，被胜哥一巴掌拍回了神，“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跑，等着被条子一锅端吗？！”
一番折腾之下，这群喽啰虽然心里还惦记着分赃，到底是命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破晓时分，雒景洲才被成功营救，是他最喜欢的那条警犬元宵找到了他。
被人从水里捞出来说的唯一一句话，是附一院的病房号，老钟的儿子就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