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玉延灵一副小叫花子的模样守在宅门对面墙根下。

    护院盯她好久了,“唉,我去给你拿吃的,吃完赶紧走,可不能赖着我们。”

    道是心善人家,宅主夫妇亲自出来布施。

    其中面容稍显沧桑的男子见到玉延灵的瞬间,眸光噌亮,“你……您、您是?”

    美妇人的眼睛却变幽碧竖眼,凶光毕露,横臂挡在男子身前,冲玉延灵叫嚣:“脏东西!滚远点,不然老娘吃了你!”说话间,她现了形,也是只玄猫。

    男子对此司空见惯了似的,唯一意外的神色还是因玉延灵而起。

    “夫人,你不能凶她,快请她进屋。”

    苗吾左右瞧着不对劲,“你们认识?”

    玉延灵摇摇头,她只是瞧见宅檐下挂着玉氏灯笼,略微感到亲切罢了。

    好心来提醒宅主尽快搬家,建在极阴之地,即使官运亨通,近天子龙脉,此番好气数用几十年的时间也差不多都给克完了。

    她本就看上了这座镇压着奉神全族阴灵的宅子,左右可以救一救这倒霉之人,正好进屋来同他们谈条件罢。

    男子请玉延灵入座后,竟然双膝跪地,毕恭毕敬朝她行叩首大礼,口中直呼:“侄孙儿玉令秋,拜见曾、曾……”

    果真是玉氏后人,玉延灵所料不差,可她该是什么辈分来着?

    她入陵时才十五岁,加之举族上下都瞒着她还有生身父母以及一干亲戚的存在,并不懂玉家族谱关系何如了。

    玉延灵无奈地压压手说,“别曾了,拗口。”

    苗吾杵在一旁,半天也没缓过神来,还是玉令秋拉扯她的裙摆提醒道:“夫人,快跪下,这是我们的姑祖母。”

    “啊?她可是一头凶煞!”

    玉令秋觑她:“注意措辞。”

    根据族谱记载,玉氏门庭原来也是奉神族子民,同在赤壁丹崖地带生活。

    但玉令秋说:“彼时,我们家族生出了个横眉竖眼,一脸凶相的女婴。那可是刚从娘胎里出来就有了具体的表情,不啼不哭,活像个大人漠视一切,相当怪哉。

    族民都认为那是不祥之人,后来的一阵子里,果不其然天降灾殃,摧毁房屋良田,人和牲口死伤无数。

    尽管有拓灵师相助,暂时解决了危机,但他声称此次灾难惊扰了陵中怨灵,他修为有限,总有无力招架之时。且神女耗尽神力,已然沉眠不醒,怨灵闯出神陵祸世只是时间问题。

    除非献上祭品,安抚怨灵。”

    玉延灵嗤之以鼻,“能提出献祭之法,这个以除邪卫道为己任的拓灵师果然不是个东西。”难怪教出丰夭夜这样的叛徒。

    偏偏族人昏了头,都以他马首是瞻。

    玉令秋点头认同:“总感觉此人是在针对我们玉氏。据说,他从不与其他拓灵师打交道,像是被驱逐司门了。”

    也就是大祭司断定怪胎乃凶神恶煞转生,如此血脉正好能克制怨灵。

    所以奉神族人开始好生供养着怪胎,在她留下新的子嗣后,便毫不留情将她关进神陵,任其自生自灭。

    演变到最后,没人管顾是不是怪胎的后代,只要是玉氏之女即可献祭。

    以至于诸多玉氏男儿一度都不敢娶亲,繁衍子嗣,就怕生出女儿来,害她穷尽一生都要在神陵里孤独着凄苦着度日。

    怎料族人威逼利诱,使尽各种手段,连下三滥的迷药都用上,不惜囚禁玉氏男儿,一夜送上数个女人,就为了怀上一个流淌着玉家血脉的女婴。

    “当姑祖母成为第十九代灵姬,同期玉氏人丁已经所剩无几了。

    大抵是知道很难再有玉氏女儿诞生,祭司却说要改为死祭,让姑祖母在入陵前受尽苦难,带着深深怨怒死去,这样你的阴灵就会留在神陵里唤醒神女,求取神女庇佑众生。

    自此,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再没有玉氏门人被迫牺牲。

    直到上天又降下怪雨,奉神族又开始了献祭仪式。”

    昨夜通过玉石显像,玉延灵见到了奉神族人正是灭亡于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雨。

    说来也怪,那看起来就是同往常一样的雨水罢了,却能侵蚀万物,不仅草木,连石头房子也能融化。

    乃至于人,沾到了也会像火烧火燎一样肌肤溃烂,伤患蔓延到四肢又深入骨头里,最后整个人都会烂成渣子。

    奉神族人为躲避这场怪雨,悉数转移到地下,最终还是死于非命。

    玉令秋说:“我见过我祖父的遗物里留存着一张姑祖母的画像,还有一本手札,上边记载,也就是从姑祖母入陵之后,玉家每每有女婴出生前,都会幸得姑祖母托梦,说要去后山找一只听得懂人话的穿山甲,跟着它爬洞走穴去到十里之外的一座小镇。

    祖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照着梦里姑祖母说的去做,果真求得一线生机,他们把生下来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寄托在小镇上的好心人家里。

    姑祖母,现在的西悬就是当初您指引先辈们逃生的小镇。

    所有玉氏门人陆陆续续都迁移到了这儿来安居,也不知道有多少玉氏女儿改名换姓隐藏在此了。尽管时至今日,玉氏明面上只剩我这一脉,但其血统一定不会断。是您,拯救了玉氏!”

    玉令秋心绪激昂,又想给他姑祖母磕头了。

    “好。”玉延灵眉眼疏淡,敛起稚气,真摆出长辈的架势来,“既然认了亲,我就当你们不嫌我晦气了,以后,同一屋檐下,同一桌用膳,可好?”

    “怎敢嫌弃,晚辈敬谢姑祖母的大恩大德还来不及!若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我差人立马去置办来。”玉令秋早就想给她老人家尽孝了。

    玉延灵心中百般复杂,听得懂人话的穿山甲,那不就是阿鲤吗?还有她何时托梦于人了?

    人会做梦,鬼会做梦吗?当然。

    玉延灵在棺材里的一百多年,每每梦见丰夭夜的场景里,都是忍不住拿刀子扎入他的心脏,看温热的鲜血从他胸腔内喷涌而出,她都亢奋极了,伸手沾取他的血液,再放到嘴边舔舐个干干净净。

    可是托梦一法,她不懂得如何施展。

    是夜,玉延灵带着苗吾正大光明进入玉宅地底的墓穴。

    她们一进来,群鬼震骇不已,发出像过堂风一样呼呼嗖嗖的声音,时隐时现,如泣如诉。

    “这么多阴魂!”苗吾不由得感叹。已而龇牙咧嘴就要现出原形履行玄猫一族镇宅驱邪的本职。

    玉延灵及时拦住了她,“他们现在是我的食粮,不想我杀生给你将军相公带来麻烦,老老实实看着就好,其他的别管。”

    “是,老祖宗。”苗吾吃瘪,只得跟在玉延灵身后,亦步亦趋往墓室更深处去,“你说的玄猫呢?”

    “继续走。”

    到了尽头,苗吾一眼认出来骷髅坛台上的猫尸,心脏像被人重重击打了一遭,疼遍胸腔。

    她忙跑过去颤着手抚了一遍又一遍,“姥姥!这是我姥姥,我认得她的玉石坠子,她为什么会死在这?我在这里住了近十年,居然都没发现姥姥就在我身边。”

    玉延灵淡然:“既是你姥姥,她留了一段记忆在坠子里,你先看看吧!”

    玉石显像中,日落星起,更迭不过两轮,一个部族就已人去楼空,只剩下蛮烟瘴雨。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在下,其中有一两段时间的画面特别稳,好像玉石坠子的主人处于静止状态。

    苗吾可以确定:“我姥姥有条命丢在了怪雨里,可她是九尾猫,有九条命,怎么就生生用尽了?她是因你而死的吗?”

    苗吾看向玉延灵的一双眼睛泫然欲泣,带着几分困惑。

    玉延灵喃喃:“可我并不认识她,也不明白我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噢。”苗吾想到了什么,“姥姥曾经说过,我们家族里一直传承着一个信条——凡苗氏子孙需谨记,若能遇见一个眉心有一簇神火印记的女人,务必终生追随于她,为她赴汤蹈火,乃至献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姥姥失踪之前,就一直念叨着说她遇见了,她要去追寻她了。不会是你吧?你有那什么神火吗?”

    说着,苗吾又把手伸向玉延灵,触摸她的印堂,除了光洁嫩滑的肌肤,并没有什么特殊痕迹。

    “神火印记?听起来像是神女的标志。”玉延灵思忖。

    四目相对两茫茫,玉延灵暂时放弃这个问题。

    苗吾继续盯着玉石里的画面不断移形换影,像是玉石主人不停地在奔跑。又到一个月黑风高夜,画面里显示出一片荒岭,玄猫爪子在地上刨几下,突然有具尸体破土直立了起来。

    玉延灵再问:“那你可认得这个诈尸的人。”

    “没见过,不认识。但看我姥姥很敬畏他的样子。”

    “他就是丰夭夜,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在我成人礼当天将我献祭的人。”

    “啊?他就是那个坏祭司?”

    “不是。”

    所有奉神族人死后,头颅被搭成一座祭坛,骸骨都被烧成灰烬装在镇墓兽的空心身子里,以此摆成死阵困住他们自己的灵魂。

    但墓室里独独没有大祭司和丰夭夜的魂灵。会是他们对奉神一族下毒手吗?为什么这么做?

    玉延灵细细盘来,觉得这一切巧合得像是有人在布局,布一场献祭她之后又能让她重生的局。

    龙鲤不偏不倚就踞守在神陵地下修炼,它一旦成精势必引来拓灵师。

    而整个神陵自封印松动、怨灵出逃后,正是以拓灵术法重新加固的。

    拓灵师前来探查,知陵中怨灵骚乱,必然会入陵镇压,两厢交战,怨灵无心顾及牵制她,而阵眼薄弱,她趁机出逃……

    然后她受强大的阴气指引找到玉宅,发现有玄猫镇压奉神全族的阴魂为她所用,最终修出肉丨体。

    那是谁在暗中帮她和玉氏一族?

    大祭司最先提出献祭,如此阴损之人,不可能良心发现。

    可惜玉石显像无头无尾,仅能猜测丰夭夜也死在怪雨之中,肉销骨立埋于荒岭。

    玄猫碰到他的尸骨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玉石便再没有显现出来。

    玉延灵失笑:“丰夭夜,如果是你在帮我该有多好。我在人间有家了,你死在哪儿,托个梦给我,跟我说说好话,我可能会勉为其难去接你回来?”

    她那黑色眸子里蕴含着极大的悲伤,整座墓穴里的阴灵到处乱窜,嘶吼得更加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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