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情是什么?

    字面理解,那就是为情而死,深入地讲,殉情的终点是生命的尽头,是死亡。这个习俗来自丽江的纳西族,并向来被一些执着探索“生命、死亡、爱的意义”的人所津津乐道。

    殉情的理由呢?

    很多,五花八门的什么原因都有,或许是活腻了,或许只是想一起死,或许是觉得不够自由,或许是为了反抗——不管怎么样,都是以殉情为借口,希望能够迈向死亡就对了。

    殉情的前提呢?

    必须要有相爱的两个人。不管他们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确定关系,总之,殉情的这两个人,他们得是相爱的——为了爱情而死的行为,这样才叫做殉情。

    所以很多时候,殉情也可以被称为“殉爱”。

    因为爱而死,不失为一种浪漫。

    ……

    如果我是一个胆小鬼,能不能靠殉情的邀约来吐露心中的爱意?

    如果一个人答应了你要殉情,能不能证明她爱着你?

    太宰治不知道上述问题的答案,更不知道当季燕池答应他时,心里那种名为“失落”的,不知被哪个混蛋挖走一块的虚无的空洞,又究竟来自哪里。

    ——直到入水的那一刻。

    啊。是这样吗?果然是这样啊。他压根不为盒子小姐对他殉情邀约的同意感到喜悦的理由,是这样啊。

    因为她就像是在完成什么不得不听从的命令一样地答应,完全没有理解其中含义……她只是在遵照他的想法执行命令而已。恐怕盒子小姐是把“殉情”当成了他的生日愿望,所以才和他一起这样去做了,完全忽略了内里更重要的部分。

    你的心意呢,盒子小姐?你把殉情当成了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我的又一次胡来?为什么要轻易同意那种胡闹的要求?

    ……可是,这个请求明明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不是吗?他现在又为什么而感到不满呢。太宰治想着、想着,却不得其解。

    ……

    季燕池不讨厌水,她也不介意自己身上的衣服因为浸泡在水里而变得湿漉漉的——事实上有很多人会介意,并因此对跳河这一行为敬而远之。

    她正浸泡在河流之中。

    从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可以看见那些摇晃在水面上的细碎波纹。季燕池微微张唇,吐出一连串气泡,那些透明的泡泡裹着气体在她眼前飞快地流淌而过,太阳照射下来,让气泡也变得流光溢彩起来。

    水压迫耳膜的时候会痛,有杂质的水冲刷眼睛的时候也会痛,但季燕池满不在乎,只是睁眼看着隔之一层水面的天空,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不讨厌水,不讨厌湿漉漉的衣服,也不讨厌疼痛,那么季燕池到底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

    食物的口味吗?酸甜苦辣咸,季燕池并没有特别的偏好,有什么就吃什么,哪怕味道再差劲也能连眉都不皱地咽下去。不然无法解释在为了太宰治学习厨艺之前,她究竟是怎样和自己的厨艺和平共处的——除非身体原因不允许,比如吃海鲜时,会有来自过敏症状的提醒,否则季燕池什么食物都能吃下。

    若说是衣服的穿搭,春夏秋冬,季燕池的着装来来去去也只有那几个款式。天热的时候是半袖的白衬衣和黑色牛仔长裤,温度降低一点会更换为长袖的白衬衣,到了冬天,则要在外面增加一件白色的呢子大衣……都是黑白色调的搭配,尽管她的衣服经常更换,却也不见她穿别的款式乃至颜色的服装,她整个人规矩得就像是什么流水线上量产出来的东西,寡淡如清水。

    对住所的要求呢?好像没有,床垫的软硬度正好的话当然不错,如果只是块硬木板她也能面不改色地躺上去。虽然一定要把房间变得整整洁洁这点好像意味着她有洁癖,但是短暂忍受脏乱差的环境也不是不可以——非要说让房间变整洁的理由,一定是因为“那样会更方便”。

    这样看来的话,她似乎是对一切都基本无所谓的性格吧?没有什么执着到一定要得到的东西,也没有讨厌到见到之后一定要远离的东西。就连会让季燕池过敏的海鲜,她也能够心平气和地对待,并在食用时由衷称赞这份食物的美味。

    啊,不过。

    如果非要找出点什么的话,季燕池可能并不喜欢寒冷。天气变化带来的寒冷是无法避免的,不过其他东西,比如冷饮,基本上是季燕池不去触碰的类型。

    这样微妙的回避并不明显。

    尽管一定要接触相关物品的话,她也不会拒绝。但相较其他来说,这已经算是季燕池难得会有主动避开倾向的东西了。

    水是冷冰冰的,这种流动起来的东西可以很快地带走人的体温。洗手什么的还算无所谓,如果长时间地浸泡,就算主观意识并不想这样做,但身体还是会被冷得颤抖——没办法,这就是人类的身体机制。

    河水不像冰海里的水那样冷,冷得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的血液也要被冻得结冰。但泡在水里的时候,的确也会觉得不适应。

    表达在身体上的反应,就是季燕池收拢了自己的手指。

    然后她的手指被人反握住了。

    是人的体温,比她的体温要高一些的……人的体温。

    ……很温暖。就算隔着皮质的手套,彼此只有部分皮肤进行了接触,也能够感受到的那种温暖。

    季燕池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的身体在河流之中沉浮。就算过程中被什么东西刺进了大腿,她也没有再睁眼。

    好像没有那么冷了。她想。

    ……

    水呛进肺部的话,会很痛。是那种火烧火燎一样的痛苦,以及就算张开嘴想要呼吸,也只能大口大口地咽进河水的痛苦……这里的河水带着很大一股沙子的味道,太宰治不喜欢。

    而且天知道里面有什么脏东西,喝进去了的话会不会拉肚子……这些事情,他不想也不乐意去思考。

    太宰治并不是第一次跳下这条河。

    夏天总是很热,河里面会凉快,而且注定要流向大海的河流总是带着一种不会回头的决绝之美,太宰治看着水波的时候会入迷,然后想:跳下去的话也不错。

    他上一次注视着这条河流,思考着什么的时候,是多久呢?在思考着死亡的时候,他又在意着什么呢?

    啊。糟糕,回忆不起来了,这也没办法,因为上一次跳下去,已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哦?

    在过去的两年里,太宰治曾无数次从这条河边走过,但不是为了自杀。就算注视着河面,他的内心也很平静。在现在回忆时还能清晰记起的记忆,大概是在被夕阳涂抹得成为一片暖融融的橘色的河面旁边,太宰治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石子,心里在想晚上能够吃到什么味道的料理。

    很平常吧?很不可思议吧?他的生活明明还是平淡无奇,但相比于在森先生手下卖命,做一些全是要沾血的工作,好像这样随便走走是会更好一些——至少太宰治并不感到厌倦。

    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完全自杀手册》了。

    自然,以太宰治的记忆力,看过一遍的东西想要记住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但他还是喜欢无数次重温这本书的内容,就像多看几眼自己就能死掉一样,嘛,就算不能实现,看看也能勉强代入一下,好像死的人是自己一样嘛!

    只是,在十四岁的某件事之后,太宰治再也没有打开过它。

    ——那是季燕池第一次在太宰治面前受如此重的伤。

    他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搞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样做是为了救他。

    当时他的反应很平常,好像很快就接受了这一事实——然而之后的情况证明,后遗症可能会一直存在。

    太宰治不想再见到她受伤。

    ……尤其不想她受伤是因为他的胡来。

    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所以太宰治不想继续自杀下去,就算偶尔会有那样的冲动,也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打消掉。

    然后,现在,他再一次跳下这条河,是为了带盒子小姐一起死掉。

    太宰治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可能的。

    就像他明知道跳河之后自己死不掉,却还是期待着能够在跳下去之后就死掉一样。

    去虚无中寻找虚无,用虚无拯救虚无,意义何在?肯定着“活下去是有意义”的这一举动本身,一定要给活下去找到理由本身,不正是一种怯弱的行为吗?依附于此才能活下来的他自然也是一个怯弱的人,他一直这样以为,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寻找意义”才活下去的……不是那样。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慢慢地被从泥沼里面拉起来,擦干净脸和双手,然后被带去看了太阳。

    因为太阳的光这样温暖,这样耀眼,所以不想死了呢。

    因为眷恋这样的温暖,所以想要为了你而活着,为了能够被你爱上而活着。

    那他现在在做的是多么恶劣的行为呀,明明不愿意见到她受伤,还是将她带来了危险的地方。明知道会后悔,但还是提出来了那种要求,最后不还是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明明已经不想死掉了,却在这一刻诚心实意地想要双方都死掉。

    至少死去的话,能够让“太宰治与季燕池殉情”这一事实成为永恒,不是吗?真是那样的话,他也就不用面对醒来之后,因为苦恋带来的折磨。

    就算有一瞬间也可以,让大家都承认“太宰治和季燕池之间存在爱情”的可能。如果我被摔得稀巴烂,碎片乱溅的时候,总有一片能够扎伤你的手,因为疼痛,就让你记住我吧?

    真可怜啊。

    太宰治收拢手指,牢牢抓住了季燕池,他更深,更深地把自己的身体埋进了水底。

    这还是头一回,他想。浸泡在河水之中,却没有感受到一丝半点的,来自身体上的痛苦。他本来是多么畏惧痛苦的一个人,并因此而总在追寻着不需要痛苦就能够陷入永眠的死亡方式,现在他真切地得到了它,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愉快。

    因为……果然还是会这样吧?

    盒子小姐不会死掉。

    所以太宰治也不会死掉。

    就像跳下来之前,她问他:“太宰这次是真的准备死掉吗?”

    他没回答,只是笑着伸了个懒腰:“盒子小姐有答案吧?晚上想要吃松饼。”

    真矛盾啊。

    想要死去,与仍想继续活着的你。

    ……

    接到季燕池电话的时候,尾崎红叶正在如往常一样,处理着自己手里的工作。

    横滨的夏天总是搞得到处都湿漉漉的,蝉拖长声音在叫,叫得人心烦意乱,不管怎么深呼吸也平静不下来。好在尾崎红叶实际上是很能静下心来的女性,或许因为这也是杀手的一种特质。泡上一杯清茶,听手下人的汇报或帮不省心的首领处理部分公文——对她来说,这本来是夏季里无比平常的一天,平常到不值得记住也不值得关注。

    如果没有接到电话的话。

    “小燕池?”尾崎红叶有些讶异,她又确认了一遍屏幕上的号码来自于谁,“你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季燕池的声音怪怪的,里面带着微弱的沙哑和无力感,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向尾崎红叶报出一个地名。

    她说,红叶姐,拜托快派救护车来。

    电话被挂断。

    尾崎红叶再也没有继续做工作的平静之心了。她丢下手里的笔,拿上电话,匆忙地出去安排下属准备车辆,又要求他们务必恪守保密原则,然后才允许他们开车出发。

    在过去的路上,尾崎红叶反复思考,她还是觉得在之前的安排中,自己关心则乱,对于这两个在港口Mafia内也相当重要的成员出事之后的保密安排中,有些细节之处没有做好……不过,无所谓了,那种事怎样都好,最重要的是尽快抵达那个地方。

    这时候她才有时间想发生了什么。

    是小燕池的话,她不会有事的……这样急迫,甚至不惜给她打来电话,难道说太宰治那个小鬼出了什么事吗?

    赶到之后,尾崎红叶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

    太宰治完好无损,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现在还在昏迷。

    而季燕池的情况相当糟糕。她的右腿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刺穿,留下一整个血淋淋的洞,她实在伤得很重,伤口也没有得到及时的止血,更不用提凝结成疤——尽管看伤口的状态,距离她受伤到现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但由于之后一直泡在水中……血液的流速仅仅是逐渐变得缓慢,而伤口旁边的肉已经被水泡得发白。

    那是一种不祥的颜色。

    她的脸上也呈现这样苍白的色彩,唯有脸颊两侧有着奇异的嫣红。见到尾崎红叶来,她咳了几声,目光落在太宰治身上。

    “红叶姐,拜托你之后送太宰治去医院。”

    “小燕池,你——”

    “伤是因为……因为不幸才受的。”季燕池摇头,一副坚决的模样:“不用担心,我的伤没事,我自己去处理就好。”

    她不像是在强撑,季燕池从来不会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尾崎红叶考虑着,关于要不要听从她的建议——

    去他的。

    面无表情地用伞柄把季燕池打晕,尾崎红叶俯下身去把她抱起来,感受到手下滚烫的体温,她不怒反笑。

    “就算再厉害,也只是个小鬼,小燕池你到底在强撑什么?”

    他们这些不被信任和依靠的大人,有时候也会觉得无地自容啊。

    眼尾的余光扫过自己的下属,尾崎红叶吩咐他们:“带上太宰君,然后回办事大楼,谁敢把今天的事情透露出去,队规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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