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进入隧道,车厢内一时变得昏暗,带着莫名的压抑感,仿佛被厚重的黑暗吞噬。

    隧道的墙壁上镶嵌着昏黄的灯光,车厢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穿越隧道,光线增强,车厢里的人重获新生般“嘁嘁喳喳”交谈起来。

    她昨晚没休息好,背靠着座位补觉,脑袋时不时向下一“点”。

    终于,在不知道点头了多少次的场景中,她掀起眼皮,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

    黎愉感到一阵耳痛,她迷迷糊糊地皱起眉头,摘下降噪耳机,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耳朵,试图缓解那股钻心的疼痛。

    没有效果。

    车厢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家都有些亢奋,按耐不住站起身来。

    因为快到站了。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随着车轮与轨道摩擦的轻微响声逐渐增大,车厢内响起了报站广播——

    “各位乘客,前方到达站为秋映镇,请携带好个人随身物品,准备下车的乘客请提前移步至车门附近。感谢您选择本次列车,祝您旅途愉快。”

    车门打开,一股新鲜的空气涌进来,黎愉跟着人群走出车站。

    临近过年,火车站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黎愉拖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避让着推挤的人群。

    火车站外,热闹非凡。

    首当其冲的是各种小吃摊,升腾在余晖下的热腾腾的蒸汽,颇有人间烟火味。

    黎愉是个没方向感的人,只能硬着头皮往外走。

    门口站着堆拉客的人,胸口挂着“接送”字牌。

    兴许是看黎愉是个小姑娘,一副乖巧好骗的样子,一路上不少人追着问她坐不坐车。

    穿着紧身牛仔裤的男人向她摆弄着二维码,“小姑娘,坐我们车有优惠的,来试试嘛!”

    黎愉礼貌地摆摆手。

    男人跟在她旁边,依旧不依不饶:“你去哪里?要不要我给你指路?”

    黎愉有些无奈,挥着手机道:“我家里人来接我。”

    耳朵似乎还在受刚刚的影响,黎愉听自己的声音变得微弱而失真。

    男人一脸写着“不好忽悠”,黎愉只好当着他的面打开通讯录,犹豫一下,轻轻触碰在“妈妈”那一行。

    “嘟…嘟”两声后接通。

    男人死心,转移了阵地。

    黎愉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带着恭顺的语气开口:“妈妈我下火车站了……现在要怎么回去?”

    电话那头似乎更加嘈杂,“我是不是之前就跟你说让你和我一起来?”黎安禾语气不佳,“我现在没空。”

    面对黎安禾生硬的态度,黎愉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女孩咂咂嘴巴,“那……”

    “黎愉,吃一堑长一智!”电话里女人的音量提高了一些,“还好你外公早就找人接你了,你跟他说。”

    电话里安静了几秒,很快又响起人声:“喂?阿愉——”

    “外公。”黎愉轻声问候。

    “我给程澈那小子交代了,就在火车站门口等你。”老人说着,咳了一声,继续:“你看看你周围,有没有年纪小的男生,骑摩托的!”

    她的耳朵仍然闷闷的,没什么清晰感,含糊的听到几个词。

    程澈?年纪小?摩托?

    黎愉并不认识外公口中的“程澈”,只能根据描述打量起周围的人。

    “外公,骑摩托的都挺年轻。”黎愉环视一圈,发现都挺符合条件。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思,黎愉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聊下去,正要开口,那头继续:

    “那…我给他打个电话,你看谁在接电话,那就是了!”

    她不作声的点点头。

    一月,空气清冷。快到黄昏时分,天空染着琥珀色。

    陈佑李斜靠在摩托车旁边,长腿交织,一手捏着烟,打着电话。

    “不去。”他淡淡说道,“有事。”

    嘴里缓缓吐出一口烟,模糊了半阂的眉眼。

    黎愉已经快要走到马路上,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抬着手机,四处张望。

    隔着围栏,一辆车疾驰而过,黎愉往里看了一眼,司机正好回头,对视。

    就是刚刚纠缠不休的男人。

    车疾驰而过,溅起路边的泥水,黎愉后退两步。

    仅仅一瞬,黎愉还是看清了司机大哥的表情——好像在讽刺她不识时务。

    看吧,还是没有坐上车,我都接到客人了……

    黎愉扯了扯嘴角。

    车过,回荡着音乐声。

    很熟悉,不由得跟着哼起来。

    我们说好不见面的约定

    为何你还要闯入我的梦里

    我已经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我好想再问你一次你还爱我吗

    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

    过得快乐或委屈

    突然好想你突然锋利的回忆

    突然模糊的眼睛

    哼歌没有进行下去,黎伟的声音一把扯回她的思绪。

    “找到没有?”

    黎愉倏然抬眸,夕阳西斜,余晖打在少年背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恍惚,颇为紧张的咽下口水。

    “找…找到了。”

    她看着马路对面的他。

    正值高峰,来往的车辆络绎不绝,喇叭声此起彼伏。

    黎愉并不理会,抬腿走过去。

    行李箱在粗糙的沥青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嗡嗡”声,震得她手臂发麻。一辆车按着喇叭加速行驶,黎愉咬咬牙跑起来。

    就快到了……

    下一秒,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一阵强烈的气流从她双腿掠过,她的头发和衣角都被吹得向后飘动。

    黎愉的心脏砰砰直跳。

    司机面色不悦,伸出脑袋,“找死啊你!”

    动静大了,很多人停下,目光聚集过来。

    陈佑李身形一顿,抬眼看着面前的人。

    “诶?怎么不说话?”电话那头疑惑的语气。

    “有事。”陈佑李淡淡的回一句,息屏。

    女孩清澈的瞳孔里透着窘迫和惊恐,她略显局促地站着,黎愉稍抬眼睑,意外撞进一道视线之中。

    深邃、淡漠而又隐晦不明。

    黎愉好像被电了一下,“嗖”地低下头去,虚虚地盯着脚尖,轻声开口:“你……姓程是吧?”她语气里有些不确定。

    陈佑李半眯着眼,目光带着审视,又没有迟疑的回答:“是。”

    黎愉点点头,尴尬地杵在一边,少年似乎不为所动。

    “那个……行李放哪?”她微微仰头问他。

    “——这”

    陈佑李终于起身,眼神示意她放到前面。

    黎愉“噢”了一声,放好行李。

    两个人又面面相觑……

    即便已经入冬,陈佑李依旧只穿了件白T恤加黑飞行夹克,一阵冷风吹过,他鼻间泛红。

    “冷吗?”黎愉不自主地问。

    他眉间掠过一抹极为清傲的神情,但转瞬即逝。

    陈佑李没有回应。

    他喉间滚动一下,沙哑的声音:“上车。”随即右腿撑地,左腿一跨,坐了上去。

    黎愉顿了顿,不情愿似的走过去,“这……”

    可能是听出了她的犹豫,陈佑李扭头皱着眉,开口询问:“怎么?”

    简单两个字。

    女孩站着,眉目清纯,黑而柔软的头发慵懒地披散在肩上,时不时被风带起。

    “有点高。”黎愉接着说:“可以放下来吗?”她伸手指了指座位。

    看着她呆傻又认真的样子,陈佑李没忍住,轻嗤一声,眉眼间多出几分柔软缱绻。

    “你当这是什么?”

    陈佑李拍拍肩膀,“扶着,上来。”

    黎愉蔫吧似得“哦”了一声,她右手搭在他肩膀那里,努力踮起脚尖,学着他上车的样子,迈开腿。

    “喔哟——”黎愉一个没站稳,绊了一跤,心想还好陈佑李稳住了车,不然铁定摔个狗吃屎。

    她挪动一下屁股,调整着姿势,车身晃了晃。

    “坐稳了?”陈佑李问。

    “嗯嗯!”

    “脚放这。”陈佑李用脚尖碰了一下踏板,示意黎愉。

    “车速快,你可以抓着我。”

    “好。”

    黎愉看着他的后脑勺,忐忑地抿着嘴,靠得近了,闻见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好像有一丝雀跃悄然爬上心头。

    陈佑李握住车把,随着引擎一声轰鸣,摩托车启动。

    车开的很快,狭窄的马路,他灵活的避让着路人和行车。

    黎愉僵硬地挺着身子,害怕因为惯性而突然前倾碰到他。

    车速越来越快,她感受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快感,堵住的耳膜一瞬间被冲开,排气管的“斯斯”声被放大,所有声音都清晰可辨。

    一个拐弯,黎愉控制不住还是贴了上去,随即又警觉地坐直,前面的人倒是并不在意。

    搞得她像做贼心虚。

    风刮得她脸生疼,眼睛也被吹得酸涩,但她却觉得十分享受。

    在她迷茫压抑的17年人生里,原本一潭死水,直至一辆摩托车驶过,撵碎了那面镜子。

    死水飞溅。

    她为之颠覆、沉沦。

    陈佑李俯着身体,稍放慢速度,不知道是不是感冒,偏过头嗓音沙哑:“投怀送抱?”

    他的语气很淡,不像是在调侃。

    “不不不。”黎愉急忙摆手,身体失去平衡,又再次前倾,在即将撞到他背的前一刻,黎愉稳住了。

    陈佑李瞥了眼侧视镜里女孩,一双眸清凌凌,头发被风带到耳后,看起来好像有点……心慌意乱。

    他移开眼去,唇角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很快又被压下去。

    “我……刚刚没稳住。”

    陈佑李“哦”了一句,微微挺起身子,放大音量:“要过隧道,你最好抓着我,跌下去会摔得很惨。”

    黎愉双臂环住他的腰,进入隧道,光线昏黄,像倒带的老电影一样。

    冲出隧道,就是不一样的风景,柳暗花明般,黎愉欣赏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秋映镇,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仰视可看云雾缭绕的山脉,扭头就是被余晖染成暖色的合欢海。

    倏地,黎愉蹦出一种感觉。

    懵懂的少女心思。

    天地浩大,一辆车在夕阳下疾驰,冬风吹得他们狼狈不堪,两个人就这样紧紧靠在一起,相守相依。

    几乎只是一瞬间,她疯狂地想用全身心包裹对方,最好把对方抱得无法呼吸。

    真是太罪恶了!

    黎愉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想,在心里默默鄙视了自己肮脏的想法。

    在她几乎要被吹僵的时候,抬眼终于看到了那块牌匾——

    秋映镇。

    拐进一条小路,村口坐着堆大爷大妈,烤着炭火,打着毛线。

    这个小镇和她生活了10多年的嘉城不一样,透露着一种慢而老旧的感觉,像有年代感的电视机。

    寻着记忆,黎愉看向一旁的房子,大多数自建房,小但精致,不乏也有毛坯房。

    前面的人倏然坐直,黎愉反应过来自己还搂着他,尴尬地放下手来。

    “我家就住在那里。”黎愉伸手指着一栋被遮住大半的房子,陈佑李抬眼望去。

    尽管只露出了一小部分,还是能轻易捕捉到它和周围农家小屋的不同,华丽庄重,又不失古典韵味,看样子算是大户人家,不过建在这里多少有点突兀。

    陈佑李眸色变得晦暗,突然停下了车,开口:“就到这吧,过去路窄不方便。”

    黎愉轻轻“嗯”了一下,锤着冻麻的腿,从摩托车上下去,“呃……要一起吃饭吗?”她很诚恳地又说了一句,“给你添麻烦了。”

    陈佑李神情茫然片刻,摇了摇头。

    “不用了,你怎么支付?”

    声音很低沉,但意外得有些好听。

    这会儿轮到黎愉一怔,迟疑地说:“还要给钱啊?”

    两个人面面相觑。

    “嗡嗡……”手机响起,黎愉接起来,是外公打来的,“阿愉?怎么回事,程澈那小子打电话来说没见到你人啊?”

    刚刚因为耳鸣,黎愉特地把声音开到最大,这时就连隔着些距离的陈佑李都能听到。

    没见到人?!

    五雷轰顶。

    坐在摩托车上的人轻声一哼,陈佑李比她先反应过来。

    搭错车了……

    “啊?外公我已经到了……”黎愉语气抱歉,“我搭错车了。”说完又愧疚地看看陈佑李。

    “哦没事,你到了就好,我让那小子赶紧回来,你也是啊,快回来吃饭。”

    “好的外公。”黎愉挂断电话,垂下眼眸看着陈佑李,张了张嘴,只说出:“不好意思……”

    “是吗?”陈佑李一改清淡的语调,有些怅然:“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

    少年懒散地坐在车上,夹克被风吹开,一侧已经滑下肩膀,看上去有些颓。

    “什么故意的!”害怕被看穿心思的黎愉不自觉提高音量。

    陈佑李歪头看着她,明明脸上没有表情,可黎愉觉得他在蔑视自己。

    女孩低下头去,神情恹恹地嘀咕:“才没有。”底气却不足。

    黎愉在口袋里一顿乱翻,倏地,掉下个东西,黎愉慌神退后一步,“嘶,我没有现金,要不我微信转你?”她试探地问。

    陈佑李不做声,轻点一下头。

    黎愉按开屏幕,手忙脚乱地点开微信扫一扫。

    下一秒,页面弹出红色感叹号,下面赫然写着“网络不可用”几个大字。

    “我……我”话堵在黎愉嘴边,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黎愉急中生智:“不然你……给个联系方式?”

    什么烂大街的套路?

    陈佑李没有回应她,拉上外套拉链,车被启动。

    黎愉呆呆站着,倏忽间想起什么,“——那给你这个。”

    没等他反应过来,女孩已经把手里的奶糖塞到了他兜里。

    陈佑李垂眸叹了口气,骑走车。

    ……

    车带着人很快消失在她视野里,黎愉提腿,露出脚下踩着的一张50元人民币,是刚刚捞口袋被带出来的。

    还好,差点就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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