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外有一圈围栏,左侧被常青藤覆盖得严实,隐约间看见下边摆着很多盆栽。

    黎愉不觉得稀奇,因为她的外公是这一带有名的花匠。

    她推开围栏走进院子,目光落到最左侧角落,街边的灯光昏黄,照得它格外孤寂,没有叶子点缀,风过,纤细的树干轻轻摇晃。

    弱不禁风。

    黎愉没有钥匙,抬手敲响屋门。

    “咔塔”一声,里门开了。

    ……

    房子是两年前盖的,除了偶尔黎安禾带着黎愉回来暂住一下,其余时间都是空置的,所以还称得上崭新如初。

    黎愉过年过节跟着黎安禾回来过几次,冷冷清清。

    今天倒是热闹,客厅坐着五六个人,黎愉有些局促,毕竟她是一个怕见亲戚的人。

    黎安禾站在门口接过行李箱,拍拍她的背:“进去吃饭吧,你来的太慢了,我们大家先吃了,菜如果凉了就自己热一热。”

    黎愉沉默着点点头,正要进门,被黎安禾一把拽住肩膀,“记得问好,别那么没礼貌。”

    黎愉盯着她勾了勾嘴角,温声回答:“好的妈妈。”

    路过客厅里的几人,黎愉讪讪地问候着:“外公好,舅舅好,舅妈好,哥哥姐姐好!”然后低下头对着还在爬行并且不知道谁家的小孩,皮笑肉不笑:“你也好。”

    空气宁静几秒,她还保持着笑容。

    抢在大家反应之前,黎愉快步穿越客厅,走到厨房,只留下一句:“我去吃饭。”

    她并不想大家一会儿对着她:“最近学习怎么样?”

    “考试考得好吗?”

    “又变漂亮了。”

    “俏生生的。”

    这些尴尬的话术。

    桌上的菜少了大半,黎愉不在意,自顾自地吃起来,米饭已经有些回硬,她也懒得去热一遍。

    筷子在上方游移,最终什么都没夹到,又回到碗里,黎愉扒起一口白米饭。

    一桌子的菜只能用“不堪入目”来形容,黎愉一看就知道这是黎安禾的杰作,她在心里觉得好笑,那些亲戚是怎么下得去嘴的。

    门被敲响。

    客厅里的谈话声消停一阵,黎愉表示一点都不关心。

    黎伟开了门,一个少年走进来,黎伟抬手拍了一下他脑袋。

    她听到有渐近的脚步声,倒是没听到问好声,感情是个没礼貌的家伙。

    “——扣扣”来人伸手敲了敲厨房门,黎愉应声抬头。

    第一感觉就是,这人穿的更少,单薄的黑卫衣。

    他倚在门框边冲黎愉一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圆寸,健康小麦肤色,姿态轻慢又有点拘谨。

    第二感觉,黎愉认为自己应该挂个脑科查查脑子。

    “阿愉~”程澈半倚在门边,漫不经心地喊她。

    黎愉被叫得心底泛起苏意,放下碗抬头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澈“哼”了一声,郁闷地样子,“听说你没认出我来。”

    黎愉被说得不好意思,微笑中透露着一丝心虚,“我只是没反应过来……”默了又补充,“刚刚看你第一眼,我就想起来了。”

    没错,其实她认识程澈,小学五年级的寒假,黎愉外婆确诊了白血病,黎安禾原本是打算带她回秋映好好过个年的,结果因为这件事,黎安禾和黎伟几乎每天都泡在医院。

    担心黎愉没有人照顾,黎安禾就把她临时寄养在高中同学的家里,那个高中同学就是程澈的妈妈。

    程澈比她还小一岁,两人当时还睡一张床。

    黎愉想起来确实觉得心虚,毕竟蹭了人家一个假期的床,现在她直接把人家相忘于江湖了。

    男孩拖开椅子坐上去,双手环抱在胸前,怄气的样子:“我不管~你得补偿我!”

    程澈语气软绵绵的,像是撒娇的小孩子,黎愉不由得汗颜。

    “好啊,那你要什么补偿?”

    “嗯……”程澈思考着,回:“不然——”

    黎愉正觉得自己处于骑虎难下之际,“咚咚咚”响起一阵敲门声,及时雨般降临,她起身,“你先想,我去开门。”

    黎愉再次穿越令她尴尬的客厅。

    冬季,天黑的格外快,屋外偶尔响着虫鸣和蛙叫。彷佛提醒人们,即使是寒冬,生命依然在继续。

    黎愉木讷地望着面前的人,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她下定决心般开口:“你是来要债的吗?”

    陈佑李眉目疏淡,眼皮微微上挑,眸底深处看不出情绪,薄唇微启:“不是。”

    “那……”黎愉疑惑。

    “我来吃饭。”男孩语气淡淡,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黎愉眼角抽搐,感情他真的来蹭饭了?还这么理直气壮?

    不过……那个饭菜还挺丢人的,要不要礼貌拒绝他啊?免得他受这个苦。

    脑子里这么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小陈哥你来了!”

    程澈扒在门框边,露着半个脑袋,黎愉扭头看着他,问:“你们俩认识?”

    “对呀,我哥们儿!”程澈边说着,一把拽进陈佑李,“阿公说好久没见,都想你了,喊你来吃个饭。”

    程澈拉着陈佑李往里走,咧着嘴笑:“阿公,看这谁!”坐在沙发上的人忙站起来,挥着手,“臭小子,也不来看看我!”

    黎伟今天难得的乐不可支。

    “行了,一会儿你们再叙旧,人还没吃饭呢。”

    程澈打断了两人的寒暄。

    黎伟笑着摆摆手,又坐下去。

    好吧……原来不是来找她的。

    四方的饭桌,陈佑李坐在她对面,程澈却脑袋缺根筋似得偏要坐她旁边,正好卡在桌角。

    程澈和陈佑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剩下黎愉埋头苦吃。

    她好像自我封闭了,完全忽视别人的声音。

    黎愉再次抬头的时候,那些声音又都清晰可辨。

    客厅里。

    拍手声,黎安禾温柔地喊着:“来,姨奶奶在这儿。”儿童鞋踩在地上“吧唧吧唧”,黎伟语气里含笑:“娃真厉害。”另外几个人也跟着附和几句。

    黎愉在心里哂笑一声。

    程澈给陈佑李夹着菜,嘴里含着饭:“过年准备干什么?”后者摇摇头,小口细食,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后,只说出三个字:“没想好。”

    后来又说了什么,黎愉想听却听不进去。

    笑声和谈话声此起彼伏,营造着家的氛围。

    黎愉突然鼻尖泛酸,有点感伤,但又不想被察觉出来,她两三口扒拉完饭,仓皇逃离。

    她的卧室在三楼,衣柜、书桌加一张床,简单的不得了,但她很喜欢。东西越少越好,这样就没有任何是多余的。

    拉开窗帘,就可以看见一整个合欢海,海岸线的灯光如繁星点点。

    ……

    “嚯!小陈哥,饭吃一半怎么突然跑了?”黎愉走后没多久,陈佑李放下碗筷出了门,现在回来了,手里多了几个袋子。

    他话不多,只是把袋子递给程澈,淡淡开口:“你拿给她。”然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坐下吃饭。

    TA?谁?

    “刚刚一起吃饭的人。”陈佑李告诉程澈。

    程澈:?

    “小陈哥,你们认识?”

    陈佑李夹着菜的筷子一松,青菜重新掉回盘子里,开口:“不认识。”

    “那这是?”

    “我看她刚刚吃得少,过会儿估计就饿了……”陈佑李纠结了几秒,嘱咐一句:“你就说是你买的,别提我。”

    程澈傻笑两声,“不认识都这么贴心啊?哥你真好。”过了两秒,程澈突然反应过来,开口:“不过为啥不可以说是你买的?”

    陈佑李夹菜的动作一顿,舔了舔后槽牙,淡然道:“因为我们是陌生人,我买的东西,她可能不会轻易接受,换成是你会好点。”

    程澈一时间无法反驳,觉得好像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

    门被敲响,黎愉的目光转移到门口。

    黎伟背着手走了进来,男人手里夹着烟,望着她身后的合欢海,缓缓开口:“这边是不是比你们那边好多了。”

    他指着窗外,说:“风景好,生态也好,不像你们大城市什么都没有,还乌烟瘴气的。”

    黎愉不置可否,但仍点点头。

    “安心呆在这吧。”他交代着,随即拿出一叠钱,“来,这个是给你的压岁钱。”

    黎愉摆摆双手,道:“不用了外公。”

    黎伟没再说话,吸了口烟,神情有些哀愁,半晌,徐徐开口:“拿着吧,这里面还有你舅妈他们给的。”顿了顿,又说:“这是他们欠你们的。”

    男人语气缓慢而低沉,说完话就把那叠钱放在了她书桌上。

    黎愉扣了扣食指,不知所措。

    黎伟退后两步,兀自坐在她床边,又抽了一口烟。

    她微微皱眉。

    “哼!这帮龟儿!不肖子孙!”他突然破口大骂:“知道你妈回来了,拖家带口来巴结!”

    兴许是被烟呛到,黎伟捂着嘴咳嗽,又抹了一把眼睛,说着:“他们以为我老糊涂,实际我的心里跟明镜似得,我刚刚那都是陪他们逢场作戏。”

    “当初你外婆生病,都是你妈大老远来服侍,这帮人跑得远远的!”

    黎伟眼神发虚,一字一顿:“安禾刚结婚那会儿,你爸家里穷,过得那么困难,没见他们帮过。”

    “现在巴结你们!晚了!”

    黎伟重重吐出一口气,混着烟草味,充斥在她房间里。

    “我明白外公。”黎愉讪讪回答,她不是很想谈论这些。

    “是,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黎伟开口:“安禾真的是命苦,你爸现在又没了。”男人面色痛苦,“她……只有你了——”

    “她只能靠你了!”

    黎愉低着头,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又松开。

    她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太多悲伤,只是站着,莫名的平静,好像从王怀业去世那天,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家里来了很多亲戚、王怀业的同事,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些亲戚了,有一些根本认不出辈分。

    这样热闹的场景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了。

    她就一个人蹲坐在角落,看他们忙碌:布置灵堂、找殡仪馆、摆照片……偶尔有亲戚家的小孩喧闹,大多时候是黎安禾被拉着谈话。

    直到某一刻,她看见那个跛脚老人——

    张建成提着牛奶走进来,摇摇晃晃。

    没有人注意到他,大家各执其事。

    黎愉扶着墙站起,走了几步,觉得血液都凉了。

    几乎就是这个时候,她死死咬住下嘴唇,身体是冷的,可恨意灼烧着她,黎愉抓起保温杯砸过去。

    “彭——”

    正中男人额头,他疼的泪眼婆娑。

    她的声音尖锐:“杀人凶手!我恨你!”

    她能感受到很多人的眼光,看戏、审视、猜忌……

    如果放在平时,她会扭捏,但现在不一样,她不在乎了,黎愉的胸口起伏着,红着眼,嘶吼着让他滚出去。

    黎愉不再是平常温顺得体的模样,黎安禾或许会给她一巴掌,然后严厉斥责她。

    黎安禾没有,她只是轻轻拉开女儿。

    大家都在看着她撒泼。

    没有人会怪她。

    然而,黎愉爸爸去世,黎安禾只给她请了2天假。

    除了那个插曲,黎愉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样子:沉静而颓唐。

    在她过去的人生里亦是如此,所以没有人能发现什么不同。

    只是她好像不能再睡觉,不是不想,而是始终睡不着,身体疲倦,精神也是。

    ……

    余光中出现一抹黑影,程澈提着几个袋子站在门口,脸上写着:不明所以。

    黎伟自然不希望家丑外扬,他收起情绪,起身走过去,拍着他肩膀。

    少年勾着身体撑在门框边,眉眼含着笑,一幅听话样。

    “饭么不好好吃,就知道买这些。”黎伟抱怨,语气却非常宠溺。

    程澈眼睛亮亮的,说着:“买给小鱼的。”

    小yu?

    黎愉很快反应过来是在叫她。

    “别给我不着调啊!”黎伟伸手打了一下程澈的胳膊,“按年龄,她是你姐姐!”

    “哎呀,管这么多?”程澈侧身闪过黎伟,站在她面前,黎伟不掺和小孩之间的事,没做停留,转身下了楼。

    黎愉盯着坐皱的一角,心里有些不痛快。

    程澈越过她,把袋子放到书桌上,从里面挑挑拣拣,拿出一颗巧克力,振振有词:“小鱼,我记得你以前爱吃这个。”

    黎愉看着他伸出的手,半晌,接过来攥在手心里。

    “哦对了……差点忘了还有这个。”程澈转身拿起一个包装简约却好看的纸盒递给她。

    “这是什么?”刚问完,黎愉就瞄到了包装上写的cake。

    蛋糕?

    “哈?”程澈迟疑地哼出声,黎愉的心思全集中在蛋糕上,完全忽视了程澈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心虚。

    “怎么突然想起给我买蛋糕了?”

    “这、这不是刚刚看你吃的少,怕你待会儿饿了嘛”程澈复述了一遍陈佑李说过的话。

    包装被拆开,露出里面巴掌大的小蛋糕,做得倒是精美,蛋糕旁边居然还摆了个小蜡烛,而且好巧不巧就是“17”。

    17岁的黎愉。

    她那双一直平静无澜的眼睛里出现些许笑意,这令她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黎愉忽然以一种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调开口:“谢谢。”

    少年摸着头,五指都插进头发里,开口是清冽的嗓音:“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黎愉抬头和他对视,倏地才发现他还蛮高,少年说话一字一顿:“我们都还挺想你的。”

    她不知道想起什么,久违地露出笑容——纯净而真挚的笑。

    “我也挺想你。”

    少年听到这,略微局促,眼神闪躲着,黎愉觉得这是一句很正常的回话,程澈在她记忆中一直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坏弟弟。

    “哎呦,我都不好意思了。”男孩噘着嘴,“对了,小鱼刚刚不是说要补偿我吗?”

    “哦对。”黎愉面不改色,心里却默默给他贴了个标签:幼稚。

    “嗯……我还没想好——”程澈思考着,说道:“等我想好了告诉你,你不许忘记,也不许反悔哦!”

    寂静的夜晚,亮堂的卧室,安逸的感觉。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看到男孩祈求的样子。

    黎愉笑了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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