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的东西在我这儿得不到,”我早已料到墨庸的到来,其实应该这么说,当她进入昌平后搞出了一系列动静却都没能如愿时,帝都各世家就都早已料到她会找上我,“昌平姬家在帝都扎根千年,为天下姬姓之首,位昌平世家第二,与少典家一样,生来人人便身负正序维公之责。本来天下人这么多,我懒得管你的行事,求上门了我就帮你一帮,但你闹得动静实在太大,做的事也实在太不体面。”

    我以茶水淋着茶海上的茶宠,脸上笑意盈盈却暗藏杀机:“县主所求本是小事,毕竟没有人不想为子女寻一段好姻缘,只是县主妄想拿捏杜家,借助杜家跃身帝都,可偏生又不拜门,还犯到少典家的人身上去了,实在是——过分了。”

    少典翘可是很不高兴了,有这么一个顶着‘小福寿主姬’的人在昌平上蹿下跳。毕竟少典翘可容不得福寿主姬的名头上脏一点儿。

    前日按例日回娘家,她还专门到了姬府,在夫君面前明里暗里威胁过我,事后更特意让其兄少典引敕令我家中让我妥善、快速地了断此事。

    家中也没有要将此事轻轻翻页的意思,毕竟少典家一直处处教导姬家,俨然把姬家当成了她少典家的下属,姬家对此早就积累了十几年的怨怼;如今少典家为了一个不足为患的人对姬家颐指气使,家中更是压了一股横生之气。现在的结果是怎么都要闹出些动静,给少典家一个交代,同时顺手杀鸡儆猴了——如此好歹能让另一些想把姬家卷入漩涡的好事者清醒清醒。

    墨庸狡慧,今日她又是低调前来的,我相信她来之前就盘算清楚了形势。

    “难道姬家想永远被少典家管制着吗?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只要少典的人说不行就不能做,说要做则连反抗不做的余地都没有。姬家已经过了千年这样的日子了,少典家也已经在八大世家之首的位置上坐了千年,都说世间阴阳交错,那么姬家和少典家也是时候换换了吧。”

    果然。

    我哂笑:“按照你这个说法,其他诸家也该反了我姬家才是。毕竟我们姬家可是八大世家中第二有钱的。”

    墨庸听闻我的语气不善,立刻改了法子。她起身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含着泪,字字句句哀声泣血般诉说自己的不易,仿佛真的只是想为女儿讨个好前程,不小心踩到了少典家的雷点上。

    “还请姬三小姐为我说几句好话。”

    令人烦躁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我淋茶宠的手停下来,放到膝上,斜眼看趴在地上的女人。果然是能屈能伸。根据姚家所说,墨庸自长桑笙登基始越发自持不同、狂妄自大,杜家不是她第一个想利用的昌平人家,因此她现在绝对不甘心于仅仅当个县主。

    在姚家送来的情报里,还有一个关于墨庸的特别消息——墨庸曾经和逆臣之后越从欢有过联络,虽然不知道当时她们达成了什么交易,但能知道当时越从欢代表着晋家晋守卓。越从欢从墨庸县回来,废后一事就在昌平开始发酵,最后传遍天下,宣扬此事的武将中就有晋守卓。

    姚家高度怀疑晋守卓是为了废后一事找上的墨庸,但可惜事后复盘三次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能表明墨庸参与过鼓动废后一事,故而一直以来也只能是怀疑。

    看完姚家收集的资料,少典翘的意图就变得更加清晰。

    长平皇帝尚在时,主姬代表着尊贵闲乐和河清海晏,盛宠一身、无人能抵;大恒乱起后,主姬成为了一个传奇,她从刀山火海中浴火踏回昌平,代表的意义形象纷杂,比起说她是尽了皇室职责,人们更喜欢说她是神明赐予大恒最后的希望。少典翘作为旧人,一直都与主姬亲厚,故而她从来都是个不折不扣的主姬保卫者。

    在少典翘眼中,墨庸就是个卑劣阴狠的人。她在昌平、在她的眼皮底下顶着‘小福寿主姬’的名号不论手段地蹦跶,不止是冒犯了她和少典家,更是冒犯了昔日的福寿主姬和今日的福寿大主姬。所以,她要墨庸付出除生命之外的一切。

    可碍于少典家的地位,她不好一上来就直接自己动手。

    我看着茶水渐渐凉透,微微一笑,特意让墨庸觉得还有探讨余地:“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总不能为你去得罪少典家。不过……其实也不是不能办。”

    墨庸跪着朝我移动了两下,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她尽力隐藏,却又让它们在每个微小的瞬间被人捕获。

    “请姬三小姐赐教。”

    我的视线放在煮沸的新茶水上,款款浅笑:“少典家生气是因为觉得丢了面子,可那到底是没落的达官贵人之后,是外人,只是在他们家做工过日子而已。如若你能不以势压人,让那家诚心诚意应了你女儿的婚事,介时没了申冤的人,官府还能胡乱攀上你的门不成。”

    墨庸一点就透,笑嘻嘻地马上跟我请辞:“多谢姬三小姐良言,若日后有所需要,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她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斓粉从暗侧出来。

    “母亲,”斓粉拢了拢衣裙坐下,“你为什么要暗示她……”

    我用茶匙挖了点春日磨好的茶粉放在杯底:“想要让敌人覆灭,光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是不够的。而且我们本身的主要目的就不是为了惩治她,我们首要之事是帮少典翘达成她心中所想,所以要等她犯错,犯大错,让少典家全了面子、能理所应当上手。杀鸡儆猴只是顺带为之。”

    “少典家无论如何都要挽尊,其他世家也在等着看她的下场,”我在茶上作完画,将茶杯放到女儿面前,示意女儿尝尝,“既然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也不想日后多生事端,那么手尾就要干净。心也就不得不狠些,否则拖拖拉拉,更易伤更多人。”

    “明白了,母亲。可是,母亲,你一直不是想找机会扳倒少典家吗?不妨今日和墨庸联手,掀开开战的第一页。”

    我听着女儿的话,哎了一声,无奈笑道:“少典家哪里是说扳倒就能扳倒的?这么早就将想和少典开战的消息摆到明面上,是很容易输的。”

    外面还是风轻云静的大晴天,都不用从窗户上探出头,光是坐在位置上往窗外看就能看到湖面一片银光、水光潋滟。

    “这件事,不要告诉你父亲。”

    “你父亲和你姑姑一样,”我有些失神,“太过至诚。”

    “夫子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斓粉反过来劝慰我,“姑姑和父亲一片赤诚,故而天下人爱之敬之,父亲亦因满门忠诚行至今日之高位,是许多人争也争不来的,就譬如那杜家不精不诚,行至今日已是竭尽全力,结局并不乐观。”“母亲,对于父亲——你莫要忧心。”

    “怎能能不忧心,”我叹气道,追忆往昔,“如今坐在龙座上的是贤明的君主,才让昌平容得下像你父亲这样至诚的人,若是在前朝,季家不会有如今的风平浪静了。陛下近日身体情况并不乐观,谁又能知道未来的皇帝……又是如何的性子呢?”

    “而且,就算是贤明的君主也不一定能护住至诚之人——”

    我的思绪变得悠远,眼前的景色也变得有些模糊和沉寂。

    “面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你姑姑是至诚的女子,”我将茶水端起,“可陛下没能保全她。”

    斓粉凑到跟前:“母亲,跟我讲讲姑姑的故事吧。我就这么一个姑姑,出生后她已经在宫里了,也没尝过寻常人家的姑侄情谊。你们大家都说她好,却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姑姑的故事。”

    我摸摸她的黑发,沉思,随后笑开,将话题平滑地躲过:“傻姑娘,陛下要大家守两年孝期,人人嘴上都免不得念叨几句她的好来,还没人跟你说?”

    我提裙起身,看着她,摆出严肃的神情:“倒是夫子与我说你的《商经》和四书都学得不算十分好,你应当多去听听课业才是。”

    “母亲!你又绕到学业上来!”

    ——

    出了会客厅,绕道竹溪园,途径已无人居住但每日按时清扫的轻云院和流风园。这两处名字都出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其院头牌匾皆由季家先祖建府时亲题。轻云院入门处亦有季家祖上题诗两句:“性洁怀谷长虑远,繁座仍记卖炭翁。”。从季家第一位嫡小姐开始,季家历代嫡长女都居于此处。

    此处离各方都近,又离各方都远,四周无别的屋舍可靠,有孑孑独立、入世与出世兼得的意思。

    “夫人,是要进去吗?”

    我斜眼看了一眼侍女:“季益华死后,这里就成为了困住大家心神的禁地。夫君也不愿斓粉入住,怕那些流言应验。只是你跟了我这许久,还不了解我?”

    “夫人,不必着急,斓粉小姐入住这方天地是迟早的事。”

    我嗯了一声,在轻云院外站着,没有进去。季益华与我同岁,主姬我不了解,但季益华我是了解的。毕竟我们的圈子就这么大。祸乱之前,昌平城内大半的光景都是属于主姬那群熠熠生辉的如玉少年少女的,益华稍微占得一席之地;祸乱时和祸乱后,人人自危,大厦将倾,昔日欢笑来往的宴会不再,我们这一代的光景才慢慢到来,而益华被命运屡次选中成为了我们的首领。

    祸乱起于昌平,世家守安宁,尽全力护住寻常百姓;贵族则分两派,一派宁死不屈,人亡或家破或排挤出都,奔赴重振天下之道,一派装作耳聋眼瞎,成为长桑旌和长桑娥手中顺服的棋子臣下。留在京城的武将有从命的也有反抗的。季家属于后者,不似梁、金两家顽抗,殇帝上位后季老将军也就是我的公公就率家中男儿领着征兵开赴战场。当时,骂的人很多。

    但我和少数人明白,季家的信条永远是忠大恒。只要这个皇位上坐的只要是大恒的君主,掌有玉玺和虎符,他们便会听从那个人的指令。按照夫君的讲法,这也是在两方各执一词时最保险的方法。

    季益华也是这个时候开始出名的。她在城中城外日日开设善堂和粥铺,在整个昌平对长桑娥闻风丧胆之时她是唯一一个站出来光明正大与之抗衡的女子。长桑娥一向很骄纵,她虽不能对季益华下死手,但可以在背后使绊子、搞小动作,以期她终有一日承受不住向她远在战场的父兄求助、成为她玩弄掌中的傀儡。

    一开始,没有人看好她,毕竟世家尚且为了保护百姓要对长桑娥有三两屈服,世道太糟糕,以至于大家不得不无法看好这一位年仅十几岁的孩子。

    可她一直撑到了最后。真正的最后——昌平被袭,宫门被破。

    季家男人回到昌平,她的重担被歇下。大战初歇,哀鸣尤在,无处为家的百姓仍聚在昌平的街头,陛下和主姬要先处置余孽和相关一众事务,他们的安顿被一拖再拖。

    家中不用再管,季益华有了更多的时间走上街头巷尾。这一次除了善堂和粥铺,她还在小巷小院里教起书来。古有圣人说要开民智就要民众人人接受教育,世家每代都在践行此事,但此事难于上青天。要知道,当生活的茧已经将人包裹,人们就只剩下有心无力,更何况在流浪的这群人中有很多人自小生活在乞讨者、流浪者身边,他们耳濡目染的更多是今日如何偷几个钱、明日如何吃上一个热馒头,谁都不会认为读书是一件好事。

    可偏偏,季益华又坚持了下来,直到异族原配皇后丘丽黛崩逝,她入主中宫。

    ————

    我也是发生了这些事情后才知道,原来昔日里养尊处优、人人尊称一句季大小姐的季益华不仅仅是温和宽厚,还有勇有谋、隐忍坚韧、心怀大义。

    我在她出嫁两年前嫁入季家,夫君虽不是嫡子,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日后要接管季家的人,所以我的家中并没有反对。母亲和我说,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之生老病死尚不能由己,能遇到想要相守一生的人也不容易,既然我和季岭冬有缘分,曾有过相谈之欢,虽算不上两心相许,但也算我对他在婚前已有了些意思,就此携手也算圆满好运。

    我在家中非嫡非长,只是稍微聪慧机灵,才得父亲青睐,才得主母稍多的关心。再加上到我要嫁娶时,大恒表面锦绣、底下已溃烂,加上昔日瑾瑜郡主的事做前车之鉴,在这漂浮虚幻的乱世中再谈一生一世一双人、再谈寻一心上人,实在有些天方夜谭。

    自我嫁入季家,夫君待我很好,他的身上有武人难得的沉稳温厚,对外爽快活络,对内克尽本分。他的几个弟弟各个性子不同,就连最像他的嫡子季忍冬性子上也多了好几分内敛,当然他们几个兄弟间最潇洒乐观的当属小弟弟,他像一轮太阳照耀着整个季府。

    夫君只有季益华一个妹妹,但府里并非只有一个闺阁女儿。早年间季家旁系的女儿送了半数来昌平和益华作伴,在季家男儿出征时送回过各家一段时间,后来战事平息又都接了回来。

    “母亲和父亲膝下只有益华一个女儿,自然疼爱宠溺,所幸未曾走偏过。”

    夫君将这事归结于上天垂怜,我却不这么认为。

    详观轻云院和流风园便可知其中缘故,流风园虽大,景致摆放却一直维持着祖上传下来的铁则,看似艳丽芬芳,实则绿植稍多,幽深悄生;轻云院位于流风园之后,其背后是湖水小山,人们要到轻云院在流风园里就要走不短的时间。到了深夜,这儿风力比其他房屋都要大些、阴冷些。此等环境,最易造就人冷清的心境。幼时尚好,天真浪漫不知所谓,可随着年岁增长免不得将眼前之景和诗词歌赋中的伤春悲秋联系起来。

    一切都是季家先祖有意为之。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其谋深远,季家祖先为了保护季家的风骨则筹划得不动声色,过于前瞻。

    轻云院流风园的环境影响了每一代季家嫡女,季家嫡长姑姑季重露日日冷面端庄,处事赏罚分明,有的放矢,是昌平城有名的处事好手;季益华待人热情宽厚,日日带笑,心细如发,是在我们这一辈中很受喜爱的小姑娘。俩人看起来大有不同,实则毫无差别。

    她在家的两年我们相处甚欢,她憧憬未来的夫君,但未曾提及过有心上人。直到有一夜轻云院的人传口信告知我,季忍冬和季益华在轻云院把所有人都赶出了流风园。当夜我自然是没管的,毕竟人俩是嫡亲兄妹,整个季家找不出第二对比他们血缘更亲近的手足了;但第二日我还是让人多留意两人的动静,果然被我找到了蛛丝马迹,庄子上悄无声息地死了几个往日在轻云院服侍的人。

    那些人都照顾益华很多年了。

    当下我心中就有了几分猜测,能让一个嗜妹如命的兄长丝毫不手软地收拾了妹妹身边的人的原因便只能是与情爱有关。

    事是不能传出去的,露出的马脚是要我给补上的。

    夫君听闻此事后也没有过问忍冬和益华,只是握着我的手说辛苦了。

    我看着面前的他,虽然他是未来的家主,但毕竟不是嫡出的儿子,在亲生儿女和妾室所生之子中,夫人定然会偏向季忍冬和季益华。后来,全家都知道了这件事但没有一个人去探求所谓的真相。季忍冬给出的理由是因犯偷盗罪才处罚她们,没想到她们没撑住,那真相便只是这个。

    忍冬受罚后不久,原配皇后崩逝,天下服丧。我回到自家家中,听闻此事有隐情,皇后是被逼自缢,而非突发急症。

    “是陛下吗?”我忐忑发问。我可不想送走一个殇帝,又迎来了一个殇帝。

    父亲看着我摇摇头:“应当不是,陛下皇后伉俪情深,从塞外战场到新临皇城,陛下皇后的恩爱天下人人皆知。故而纵使刀斧加身陛下也断然不会做出逼迫心爱之人自缢的事来。当是慈母之心,想护着儿子罢了。”

    我和陛下不算熟识,当年一开始他是边缘皇子,我们不亲近,后来他沾了主姬的光被陛下注意到、加以培养,我们才端平水亲近亲近。只是他很少出现在京城聚会中,寥寥几次出现都是跟在主姬身边服侍、未敢擅离过,我们也难进行下一步举动,只可怜他当时也不过是个不足十岁的孩童。

    那些年和他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只有两回。

    一回是在令狐家包办的媚船酒宴上。他被主姬安排到和我们这群孩子中来,顶着主姬的名号很多孩子都迫不及待地亲近他,可他坐在那里,神情凝重,目视前方,一场酒宴下来坐姿没有分毫改变。后来主姬在宫宴听益华说此事,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

    还有一回是在秋猎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在主姬的培养下脱胎换骨,恍如新生,他兴致勃勃地在猎场上呼啸往来,深入林中打猎,取得头名,与太子并肩跨步迈入营帐,在长平陛下面前邀功,锋芒气势毫不相让。狩猎结束,武场上皇族子弟和贵家子弟齐聚一堂,排着队比武射箭。长桑笙受陛下之命前去教授剑法,岭冬率先出战,精彩地过了三十九招,败后益华恰好从草场骑完马回来,她踏马飞跃,身姿轻盈,夺过季岭冬手中的剑,上去就和长桑笙比试起来。益华的功夫比不上岭冬,勉强接下几招,却还是走到了第二十招。

    “毅王殿下放水了。”身边人失望说道,离去。

    我正欲上前比试,就看见长桑笙从侍者手中拿起了弓箭,对益华说:“我们大恒女子,特别是在这昌平的高门贵府内,你的武功算是不错,会弓吗?”。益华自然是摇头的,长桑笙一笑,笑容中带着少年天成的骄傲和温和,他站在益华身后,带着她转身,面向箭靶,神情认真凛冽:“认真,集中注意——看准靶心——三——二——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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