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晖儿?”

    我转身循声望去,看到是夫君才抬脚走过去。走近了,我们才接着说话。

    “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和其他将军谈事情吗?”

    夫君望着轻云院,眼神深邃悠远,说:“今日怎么想着来这儿了?”

    我提裙往轻云院的反方向慢步走,不愿夫君沉溺其中:“和夫君一样,想念妹妹了。”

    夫君加快走了几步,上前牵着我的手,嗯了一声:“等以后斓粉住进来,这儿又能和从前一样重焕生机。一座这么大的院落空着,免不了让人路过时生出些悲怅的感伤。”

    我俩挽着手,继续往外走,至梦暖池,几个孩子正在泛舟玩耍、笑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季忍冬之妻何云、季家堂表姐妹皆在亭中喝茶观赏。

    何云见我们前来,站起身走出来迎接,笑容可掬:“瞧瞧,刚刚还说要去请你呢,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上天当真怜我。”

    我反握住她的手,陪她笑闹道:“忍冬弟弟的病日渐痊愈,娟儿在学堂里读书又是先生亲许的首名,你说上天不怜你怜谁?!”

    我们坐在亭中嬉笑,从东家的家长里短聊到西家的买卖经营,岭冬坐在池边教几个孩子钓鱼,玩得不亦乐乎。

    三日后,少典家在暗牙处当场抓获墨庸和她的情夫。

    我去少典府看她。

    少典府虽囚禁她,但衣食住行样样精致周全,力求彰显世家之首的风范。可笑的是,少典府一天的用度是农耕百姓一辈子的积蓄。

    我推开门,墨庸衣衫华丽整洁,发髻显然也是有人为她梳过——“县主这是来少典家做客啦?”

    墨庸见来者是我,冷哼一声:“怎么,季大夫人坑害了我,还专门赶来看我的笑话?看来这昌平城确实无聊得要紧。”

    “那你还不是挖空心思想要挤进来。”

    谈笑晏晏,暗箭往来。

    椅子还没坐热,门就被推开。是少典翘。

    墨庸不起身,我确实一定要起身的。行过礼后,少典翘绕着墨庸转了好几圈,才娇俏地笑道:“都说你和主姬相像,可我看哪儿都不像。”少典翘双唇殷红,一张一合,讽刺十足。

    少典翘的玉手搭在木椅上,嘴角全是挑衅,语言中全是已经到极致的厌恶:“就你这样的德行你也敢自比福寿主姬?!她应该福祚绵长,而你这样的人就应该下地狱!”

    墨庸恶狠狠地剜了少典翘一眼,倒在地上,破罐子破摔:“反正我现在落你们手里了,你们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当然随着你们。可如果你们像我一样生于平常百姓家,争抢着才得到了县主的位置,未必能比我做的良善几分。哪怕是福寿主姬也不例外。”

    这次轮到我冷哼一声,绕到她面前,蹲下,掐住她的脸:“你怎么那么喜欢将别人拉低来美化自己的恶行?到了这地步,直接认了那些不堪之事,我还敬你几分。”

    “敬我?有什么用。”墨庸冷笑,不悔过、不屈服。

    我垂言低笑,答道:“也是。确实无用。人人的底线、重视的东西都不一样。”

    “好了,姬秋晖,”少典翘坐在主位上,喝着上好的红山绿茶,有条不紊地插入话,“墨庸,按理说我抓到了你的现行,有人证物证,应该直接交付有司,送慎刑司的。只是,我的一位妹妹有事要向你求证。”

    少典翘抬眼,看向跟着她进来的姚欢。

    姚欢和往常的每一日一样,带着张牙舞爪的面具,任何人都看不到面具下的表情。

    墨庸轻视地打量姚欢,然后对上墨庸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厌恶的眼睛,强硬回道:“这个陷阱是你和姬秋晖设下让我钻的,你就不怕我把你们都拖下水?如果我进了慎刑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么皇帝陛下一定会掌握好这个机会吧?!你们八大世家再有通天的本领,也承受不住天子一怒。”

    她咬牙切齿,做出了她唯一能接受的让步:“我可以回答你妹妹的问题。但你不能让我进慎刑司。”

    墨庸话语之间都是满满的自信。

    可没等少典翘讲话,姚欢就懒洋洋地出了声:“我可以现在不问。等你入了慎刑司再问。”女声在面具内传导,变得沉闷,她平静地陈述:“慎刑司有刑罚一百零七种,最近喜欢用盐水铁烙。”

    墨庸的牙齿发出咯咯咯的响声,眼睛红了起来,是没有后路的愤怒。

    “但,如果你现在说,”姚欢盘腿而坐,但仍然距离墨庸数米,“我可以让你在慎刑司过得稍微舒服点。”

    “而且,”姚欢弹弹裙摆上的灰尘,道,“我要问的也不是什么要事。对你对天下百姓来说,都无关紧要。”

    “什么事?”墨庸被引诱上钩。

    姚欢轻快短暂的笑声在安静的室内清晰可闻,她缓缓道:“我追查太学鬼婴案时无意中查到一个和你有渊源的人,此人是太学八年前的一位学子,后因纯淳皇后之事血溅城门。不知你可还记得。”

    “不认识。”墨庸即刻回答,迅速得很。

    “不用仔细想想?毕竟县主每一年要接触那么多人,怕是一下没想起来。”

    墨庸直视姚欢,冷笑道:“我可不是你,我见过的人,每一个我都记得清楚,包括那些来我家留过姓名的贩夫走卒。”

    记得名字怕是为了方便有需之时进行利用吧。我也喝着少典翘带来的红山绿茶,饶有兴趣地看姚欢讨营生时的手段状态,这仿佛就像在看一出别出心裁的新戏一样。

    “江南道归义镇任怀谦,”姚欢的姿势还是保持着刚坐下来的样子,一点儿偏差都没有,“他来昌平读书之前曾游历四方,经过墨庸县度南河不慎落水,得你下水救回,救回之后大病,有性命之忧,是你不计成本地将他救回,事后却没有要求任何回报。”

    墨庸这次没有立刻答话,她思虑了一会儿,为自己找借口道:“原来他叫任怀谦啊。我是做过这样的事。怎么,刚刚还在指责我恶毒心肠,现在却要指责我没有挟恩图报?你们是来唱戏的吗?”

    姚欢没搭理她,继续陈述:“任怀谦离开墨庸后,你们就再无联系,直到天下挟后发生前三个月。”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一个本子,沉稳说道:“这是一封你的亲笔信,说时机已到,让任怀谦遵从晋守卓的意思,此事一完恩义两清。这个是江南道驿馆的信件记录册,记载了天下挟后那一年所有的经手信件,明确载有你和任怀谦来往信件两次。”

    “只是,这记录册上记载着两次你用的都是梅花普函,这封信却用的是诸暨普函,”姚欢捏着手中的信件,向墨庸发出疑问,“这一封信是晋守卓的人帮你带到昌平,交给任怀谦的吧?”

    墨庸没有直接回答,她反问姚欢:“重要吗?”

    “不重要,”姚欢摇头,“我只是好奇、想刨根究底而已。”

    “呵,”墨庸哼笑一声,没有点破,姚家在八大世家中最重要的作用世人皆知,包括她墨庸,墨庸闭上眼,难得地平静下来,“晋守卓派人来找我,让我说服任怀谦为他和贵妃的大业做出性命上的牺牲。其实,他们找不找我都能有很大的机会劝服任怀谦,任怀谦从始至终都是反对异族女子当大恒皇后的。”

    说到这儿,墨庸语气又变得不满尖锐起来:“宁愿要个异族皇女,也不愿意把后位给我这种本族但身份微低的,长桑笙失去所爱之人,真是不冤。”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她竟然肖想到后位上去了,要知道哪怕是八大世家出身的我们,哪怕是选后之前就已为大恒功臣的益华,都没有这份胆量说后位舍我其谁。就连益华当选后,整个季家都不敢这样想。这墨庸够狂妄,这点上她倒是十分有意思。

    我们都在静静听着,没有人打断墨庸的话,也没有人发表意见。

    “晋守卓找上我,只是为了让事情更加保险罢了。他想利用我和任怀谦的渊源,让任怀谦血溅城门时不带一丝犹豫且定能死透,给足世人震撼,将民情掀到最高涨处,从而给皇帝和异族皇后施最大的压。”

    墨庸睁开眼,眼睛冷漠,嘴角呈一条直线:“说服任怀谦太容易,我只是提出这件事,然后以昔日的救命之恩求之,他就答应了。早知道他这么容易就能答应,第一封信我根本不用写。”

    “第一封信你写了什么?”我问到。

    “试探,只是试探,关于异族皇后和晋家的事情只字未提。通过第一封信,我知道他一直记着我的救命之恩,正等着涌泉相报的机会。那我自然是要给他的。”

    “第二封呢?”

    “你说错了,你要问的是第三封。第二封是晋家人带给他的,根本没经过驿站。”

    我眉头上挑,了然道:“所以第二封信才把你、晋守卓和任怀谦系在了一根绳上。看来晋家人当时在你家待了挺长一段时间,竟足够你在得知和晋家合作的消息后还能先送一封信到昌平确定任怀谦对你的心意。晋守卓倒是很好的耐性。”

    墨庸讥笑道:“不然他怎么能做到出其不意地摧毁南疆王府,把晋晗椿连根抢回来。”

    晋守卓和晋晗椿的事情如今在昌平被传遍,虽早就明显地被人为封锁,但已是丑闻一件,在后世的留书中也只会是一桩不堪的秘闻。

    “继续。”姚欢打断我们,把话题拨回正途,“帮你和晋守卓传话的人是谁?”

    “晋离欢。”

    我们面面相觑,从未听过晋家有这么一号人。特别是在晋守卓的心腹中——这么机密的事,晋守卓一定是交给他最信任的人。

    墨庸看见我们皆不知,开心地笑了,发自肺腑的愉快:“竟然都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们,她还有另一个名字。”

    姚欢看向少典翘,见后者面色如常,才做出许诺:“慎刑司的人一点儿刑罚都不会用在你身上,我可以让你女儿每日去探望你。”

    “越从欢。逆臣捍王独女。”

    我恍然大悟地点头:“这就是晋守卓和你这么放心的原因,越从欢是皇帝开恩赦免的人,她一个人活的艰难,能得晋家信任更不容易,所以定然是不会出卖你们的,因为她的身份注定她就算被抓了用极刑也不会把事情说出来,把自己逼上死路。”

    “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心思吧,”高高在上的少典翘终于开口,她放下茶碟,“季益华对她一直照拂有加,等她完成学业,季益华定然会给她安排一个不错的差事,就算不能锦衣玉食,也能混个温饱顺遂。她却在季益华入宫后就消失了——墨庸,你看到她以晋家死士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就没有揣度过她的用心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墨庸对少典翘的语气最不善,“我是知道。我是知道越从欢不是为了生存,也不是为了晋守卓这个所谓的伯乐,她是存心要搅乱风云。可这又如何。只要于我有益,旁人如何与我何关!”

    “你心里当真没有半分家国吗?”姚欢坐在地上,平静地发出来自她灵魂的疑问。

    我们皆将目光投向背挺得笔直的她。

    “让你帮助杜家,然后以杜雪鹃的药物威胁杜家和杜雪鹃夫君,也是越从欢为你想出来的计谋吧?”

    墨庸没有回答她。

    很多时候,不会回答就是默认。对此,我们都清楚。

    “越从欢存了报复的心思,但奈何实力不足,就想通过搅乱官吏之间的风云让你们互相猜忌厌恶抵触,从而对国之脊梁发出攻击,让整个大恒不时的头疼脑热。有人又将能触及皇帝的事送到她面前,她当然更求之不得,不会放过。”

    “可是那场恶战才结束十一年,现在存活的天家到百姓,都是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却还有人要为了一己之私眼睁睁看着旧事重演、让家国受创,而不是阻止揭发?”她这话不仅仅针对墨庸。

    我看向少典翘,她面无表情,但我知道越从欢定然已经在她手上。

    姚欢站起来身,她步步往后退,靠近了门的方向,隔着厚厚的面具,我都能看到她脸上的浓浓失望。她打开门,背过身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一日后,皇帝在就寝前发现了被五花大绑的越从欢,随之被呈上的还有数十张陈罪书,字字泣血;同时,姚欢身上血痕一道又一道,有些甚至深入皮肉,姚家夜半一片喧闹,姚善郡驾马直冲少典府,质问少典翘。我怕事态恶化,半夜随夫君赶往。我刚踩上会客厅外的台阶,就听见少典翘脾气失控的一句:“是她从始至终都不信我!”我拉住夫君的手,猝然停下脚步,心下疑惑被解开。

    再不日,皇帝下令:越从欢死罪,诛九族;晋守卓死罪,牵连三族流放;墨庸以略卖罪论处,其情夫亦是,共处磔刑。

    之后,我还是和少典翘谈论过一次此事。我问她关于墨庸要发卖的那个女子的事,少典翘这一次倒是十分坦诚,我问了,她就和盘托出:“我并非不择手段的人,你要用这种方法,那我自然是和她先通过气,小姑娘比你我想象中的更聪慧更想彻底摆脱墨庸,她也很懂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道理。你呢,派人保护她了吗?”

    “嗯。但她不会发现。是个很有胆色的孩子,不是吗?”

    “嗯,”少典翘望向远方,出了我们脚下的城门就能迎接辽阔的江湖和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希望她能成为名将。”

    “你说,越从欢会后悔吗?哪怕仅仅是因为波及了益华。”

    少典翘摇头,神色寡淡,毕竟她和益华没什么交集:“希望姚欢在把人送进去之前有问过这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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