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从欢的父王是曾经把控边疆小城捍城的王,开国皇帝取捍卫之意赐于那座城和越家先祖。越家祖上世代生活在马背上,骁勇善战,后来老捍王娶了游牧民族的女子,生下了壮硕如牛的捍王。

    捍字很配捍王。他这个人啊,雷厉风行、杀伐果断,让人闻风丧胆,只要是在他的地盘上,外敌流军就没有一人敢逾越边界,遑论外国百姓。

    捍王三打五粗、凶神恶煞,却对自己的夫人和女儿格外温柔。而且他与一般的武学世家之子不一样,他要女儿,而且只要一个女儿。

    有捍王撑腰,背靠大军和皇帝,越从欢自出生起就是边城里逍遥自在的王爷之女,而且她与寻常边城王爷之女不同,她见惯了鲜血厮杀和尸体,也见惯了安宁祥和和富庶。

    捍王和别的老古板王爷不同,他大力鼓舞城民与外邦进行贸易往来,利用信息不对等和危险也优越的地理位置将得来的珍宝奇物、香料美酒卖到大恒别的城镇去。捍王是城民们心中真正的皇帝,城民们尊敬爱戴他,连带着将捍王妻子和捍王独女越从欢捧在手心上。

    除这些之外,捍王在感情上也可谓一帆风顺。捍王夫妻成婚三十余载,感情和美,两人年到三十才有了越从欢一个女儿,可即便子嗣如此单薄捍王也没有闹出过半点风流韵事。因此,在越从欢母亲的眼里捍王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她时常教导越从欢日后一定要嫁给像捍王这样飒爽干脆、疼爱妻女的男子。他能守得住国家,也能对得起家人。

    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并且等到知道珍惜时,便只剩下了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

    嫡姬长桑娥和其弟长桑旌夺位成功后,便将捍王招往京城,名为擢升,实为监视。可悲的是,这些事越从欢和她母亲直到捍王身死后才幡然醒悟,在此之前她们还一直为捍王被擢升而骄傲、高兴。

    主姬娘娘和定远小将军起兵后最先掌控的就是捍城,越从欢永远能记得那日美丽的军旅女子骑在马上,看她的眼神譬如看一条丧家之犬。传闻中被先帝钦点继位的长桑笙亲自宣告城民捍王谋逆作乱,是嫡姬和长桑旌的同谋。城民愤怒,在主姬动手之前砸破了王府大门,刀斧挥下的千钧一发之际,长桑笙以一杆银枪救下了她们。

    长桑笙一行人入府后,越从欢和她母亲就被关在柴房里了。她的母亲没独自经历过大事,只会一直紧紧地搂着她,直到她因此几乎快透不过气。她的母亲惊慌失措,但还是出自母爱本能地尽力地安慰她:“从欢,相信娘,你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嫡姬娘娘也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等你爹来了,我们就把今日之辱成双成倍地还给他们!”

    门咯吱地被推开。这是越从欢第一次知道原来家里还有柴房这样破旧的地方。

    主姬已经擦拭掉脸上的灰尘,整张脸没有军旅之人的杀伐血气,也没有军旅之人的粗糙黝黑,她比越从欢这个常年待在家里的姑娘还要细皮嫩肉、明眸皓齿。

    可她站在那儿没有半分笑容,冷哼了一声,比穿军装铠甲时更加气势凌人、让人害怕。

    “长桑婈——”越从欢母亲红着一双眼,嘶喊主姬的名讳。

    “啪”地一声,干脆利落。越从欢震惊地看着她娘娇嫩的脸上快速红了一块,怒意翻江倒海,挣扎着起身,想奋起反击,却被身后人死死拽住。

    主姬看了身边也是戎装打扮的牙兵一眼,而后只看着她们:“我的名讳岂是你等叛徒可以直呼的?已落入此境,如果我是你,我就收敛点,起码不要毁了在女儿心中的样子。”

    “不过你说的我都听清楚了,看来,”她唇角微勾,“你是不打算与我们合作了。”

    越从欢怔怔地看着她,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而她也没有多说的打算,转身离去。后来,越从欢再也没在主姬身边见过那位牙兵。

    事实证明,长桑笙等人根本不需要一对弱母女的帮助——捍王也根本没有回来救她们的意思。越从欢突然在顷刻间变得一无所有。直到长桑笙一行人攻入昌平城,她才终于听到了期盼已久的关于捍王的消息。

    可捍王的消息刚传到她耳里,她的母亲就投井自尽了。

    “小姐,陛下说了,捍王虽是逆臣但最后是因为想给正厉军送情报而被长桑娥杀害,越家其余人也从未知情,故而不追责越家,”给越从欢送饭的张伯将菜放在桌子上布好,“主姬娘娘体谅如今捍王府只剩小姐一个,已经派人来将您接到昌平去了。”

    越从欢看着满桌熟悉的菜肴,身边的两个木椅上则已空空无人,不禁掩面而泣,饭食吃一口就想吐。

    她背着包袱离开捍城时,没有一个人来送她。

    昌平城物尽繁华,即便是在遭受战乱和一半朝臣及其家属人头落地之后,还是断不掉的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越从欢在主姬的安排下进帝都、在季家私塾里读书,却始终没有见上主姬一面。私塾里的男男女女都是重臣功臣之后,他们对她保持着疏远的态度,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父亲是罪臣逆臣、她的身上又并无任何和季益华一样的功德,她只是主姬用来彰显新帝恩宽温柔、安抚民心的棋子。

    越从欢小心翼翼地在昌平行走,每日听所有人讨论长桑笙是何等的贤德圣明、讨论他们日后的雄心壮志、讨论当年才名满天下的、大恒史上最年轻的太子太傅定远小将军、讨论当年流落在外被接回、三年逆转大恒不利情势的、风华绝代的主姬长桑婈。个中煎熬,无人能懂。

    偏偏她从里到外一点儿不满不悦都不能暴露。压抑的心情和环境就快要把她逼成疯子。可就在这时候,季益华出现在了她暗淡无光的少女生命中。

    “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满堂寂静,越从欢循声而去,来人是一黄衣女子,面料精致、容貌清丽,她的每一步都走得稳当端庄,恍惚间还以为是长平皇帝的哪位公主。

    “益华姐姐!”一向最爱狐假虎威的季梦楠语调高昂、飞奔而去。

    跟随她声音的是起起落落的季小姐和益华姐姐、益华妹妹。

    季益华。

    越从欢是听过这个名字的。毕竟这个私塾是季家主办,而季益华是这个私塾里最有名的人物。

    她看着季益华,难免艳羡。季益华是家中独女,父母康在,兄弟爱护。生下来就是连皇帝陛下都要关照几分的世家女儿,想要的东西都有,钱财金帛更不在她的忧虑范围之内。主姬嫡姬对峙时,嫡姬在城内对她时不时赏赐好吃的好玩的;长桑笙上位后,主姬第一件事就是召她和她母亲入宫共同为陛下选妃,选妃完成后借着由头从国库里拿出东西赏赐给她。越从欢看着季益华就像看到了旧日的自己——那个陌生的恍若隔世的自己。

    季益华和众人一一打招呼,走到越从欢面前时,她迟疑了一会儿,随后拉着越从欢的手笑道:“这是从欢妹妹吧?在昌平待得可习惯?私塾里的先生有没有跟你讲他自己撰的书?日后但凡有什么需要告诉我,我帮你寻去。”

    季梦楠推开人群跑了过来,从越从欢手中拉过季益华的手,撒娇:“堂姐姐!你是我的堂姐姐!你许久不和我玩这事我原谅你了,但你怎么一回来就给我带了个从欢妹妹啊,我可不依。”

    越从欢受宠若惊,听到季梦楠的这番话时更是如从梦中惊醒,赶紧起身惊恐道:“从欢不敢肖想成为季大小姐的妹妹。昌平城比捍城物资丰厚,得陛下和主姬娘娘照拂,从欢没有难处。”

    岂会没有难处,越从欢如今身边只有一个书童,身上的银钱自离开捍城之日起就不够,拮据地连多买床被褥都困难。可这些话她怎么能说出口呢,就算季益华善心相帮,也不知主姬和陛下会不会生气,而且,越从欢也有她的骨气和尊严,哪怕都只剩下一点了。

    季益华笑了笑,握住越从欢的手,她的掌心温热,眼神越发温柔、善解人意。她在宽慰越从欢。越从欢本该被及时主动抽手的,但在被季益华握住手的那一刻,她起了贪恋之心,她不舍得摆脱这唯一一双能给予她温暖的手。

    “益华,我新作了一幅山水画,我父亲说可作为寿礼献给皇后娘娘。但我心下还是拿不准,你帮我看看?”

    “好。”季益华扭头笑答杜雪鹃,托着越从欢的手放下,随后转身和围在她身边的人一起离去。

    当夜,越从欢在桌子前草草写了几个字后准备卧榻,卧榻前心里想着明日早起要糊下纸窗,私塾的窗太薄,天气冷了容易得寒症。但人还没有沾到枕头,越从欢就听见门外传来细小的女声:“我家姑娘让我给越小姐送些可用的,我放在门口了,劳烦姑娘着人来取。”

    书童从床上胡乱披了件衣服去开门,可去得太迟门口已无他人,只有两床后褥和半袋金银炭,还有一个袋子里面七七八八地装了些女孩家喜欢的东西。

    越从欢看着那些东西,忍不住埋到枕头里热泪直流。

    第二日,季益华就出现在了课堂上。夫子们见到她都十分高兴,对她这段时间做的事情赞不绝口。

    季益华也还很记得私塾的规矩,很适应如今的生活节奏。杜雪鹃说混战之前她们就是过的这种生活。

    “如果没有有心之人的挑拨,我们的生活能更快恢复这种平静吧。”

    越从欢不再敢讲话。

    “阿鹃。”是季益华的声音。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怀中捧着十卷的竹简卷书,眉眼间有些慵懒倦怠:“从欢妹妹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一向不会讲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容易伤人,还请妹妹宽容她几度,我保证她日后不会再说这种让你听着不舒服的话了。”

    越从欢能说什么呢?她低眉垂眼,道:“杜小姐说的没错。逆臣捍王确实做错了事,纵是父女,我也不能为他强行开脱。季小姐不必顾虑我。”说罢,行了礼才离去,只是她脚下步伐是慌乱的。

    季益华无奈地看着越从欢的背影,叹气,转身对站在身边的挚友说道:“你也是,她一个小女子,受父辈牵连如今身处他人屋檐之下,步步小心、处处忍让,过得提心吊胆。你的话意虽没错,但何必非要在她面前说出来,压得她的头再低些?”

    杜雪鹃亲昵地挽住季益华的胳膊,撒娇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入秋日,天高气爽,但夜间寒意从脚起。皇帝施恩,赏赐全城私塾所有学子随圣驾同去秋猎。

    季益华特意在课后等候越从欢,嘱咐她一定要前去:“本来今年不该秋猎的,毕竟战事刚平,故而陛下此举是刻意为之,希望能借此让大家安心、尽快向前看。从欢,你的出场很重要,大家看到了你出现就知道一切真的结束了。”

    季益华压低了声音,伏在越从欢肩头,小声道:“从欢,我知你心中不好受,辛苦你了。”

    越从欢怔怔地看着季益华,良久,才唇瓣一张一合地回她:“好。但我从未参加过秋猎,如果可以,你能否当日稍微帮下我?”

    瘦小的娇俏姑娘星眸含泪,惹人怜爱。

    “自然会的。你也是我季家私塾里的学子啊,”季益华眉眼温柔,让人一不小心就会如沉溺弱水汪洋,“只要你还在我季家私塾读一天书,我怎么护其他人就会怎么护你。”

    这一句话,给了越从欢在季家私塾里用功学习的勇气。

    猎场上,越从欢跟在季益华身后再次面见了明黄龙袍的少年帝王。帝王和王后面色和蔼地看着每一个来拜见的人,看着大家站立、跪下、又站立。

    帝王面色如水的冷静和寡淡,他问季益华喜不喜欢赏赐的红羽弓,季益华说:“很喜欢。如今从欢来了还可以教我,多谢陛下赏赐。”

    越从欢用余光悄悄瞥季益华,她疑惑:从来没人说过季益华喜欢玩弓,她更没有接受过季益华的邀请教她什么。

    帝王的神情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开始问越从欢:“在学塾学了什么?”

    越从欢看了季益华一眼,付身在地,答:“近日跟季小姐学了《六悔铭》。”季益华震惊,她并没有教过。她知道越从欢此举是想帮她讨陛下欢心。

    季益华的眉头挤在了一起,她之前关照越从欢更多是出于私心,但从当下这一刻她对越从欢的关照更多的是因为心疼。

    有人说情爱里最忌讳心疼对方,因为心疼的同时就意味着怜悯,怜悯则以为你认为自己对他有了责任,如此就再也逃离不开。那其实,任何一段其他关系也是如此的。

    越从欢是唯一一个日日住在学堂里的学子,第一年秋猎之后她却像是被陛下彻底忘记了。没有检查,没有监视,没有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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