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傍晚。正逢假期,街上人来人往不断。

    云城的春秋并不明显,往往都是夏冬直接交替。所以即便十月,大家也都是短袖短裤常见。

    季舒禾一袭浅色格子衬衫长裙,只身掩于喧闹之中,四处闲逛。

    微风轻轻带过,树叶几经翻转,最终还是落在树坑里,如季舒禾一般,兜兜转转,她还是要在这里扎根了。人总要学会善始善终,迟来的收尾终究会到。

    想不出该怎么用词来形容这座城市,带些感情色彩的词语多是有些怨恨的,但这个地方,的确是她真真实实长大的地方。

    那段被刻意遗忘的时光,久不被记起,模糊了很多。

    好像明明是欢笑多过痛苦的,但偏偏记忆深刻的,都与痛苦有关。

    两年的痛苦摧毁了十余年的欢笑,藏不深也掩不住,不知道哪一刻哪一秒就偷偷跑出来,警告着,你在被所有人敌视。

    季舒禾的眼眶盈满水汽,重重地呼了口气,微微抬起些头来,又轻轻缓缓地笑出。

    这些年,没怎么回来过,同之前的人都失去联系。

    这里,似乎变了许多,但好像依旧符合熟悉的风土人情。

    广场上列了一排电动儿童玩具车,小孩们撒了欢地开着横冲直撞。

    季舒禾回神时,看到一个小男孩要被撞到,忙把他抱起,另一小孩就驾着车擦过她的腿,在她白色的鞋面上留下一道车轮印,头也没回地远去了。

    季舒禾的裙子裂开一道口子,小腿被擦破了,泛出丝丝血珠。

    怀里的小男孩四五岁模样,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一双大眼睛直溜溜看着她。

    这小孩,看着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她把男孩放下,捏捏他的小脸,柔声道,“以后要注意安全,快去找你爸爸妈妈吧。”

    季舒禾简单处理下伤口,只是小伤,就是可惜了这件裙子。

    再起身时,一大一小站在她前面。

    “谢谢……”

    在两人对视之后,话音戛然而止。

    王争燃,王静颜的儿子。

    是了,熟悉的原因并非大多数小孩长得相似,而是之前看过照片,也认识他的父母。

    身旁依旧人来车往,孩子们的喧闹声、摊贩的叫卖声、汽车鸣笛声不绝于耳。

    来人似乎失了声,季舒禾也不缺她这一声道谢,点头示意后,正准备离开。

    两人擦肩而过时,旁边有声音传来,她顿住了脚步,耐住性子去听,“季…季舒禾吗?变化挺大的。”

    季舒禾不想回应,继续向前走,目无旁视地从王静颜身旁经过,走时带起一阵风,那风里轻轻浅浅的薄荷味,更添她几分清冷。

    她走得沉稳,不疾不徐,倒是让人寻机会抓住了她的胳膊。

    季舒禾停住脚步,别开了搭在胳膊上的手,“有话就说,别上手。”

    “高中的事,一直欠你个道歉,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季舒禾耐心耗尽,果断离开。

    王静颜欠她的,不仅仅是道歉,还有人命。

    ——

    “抱歉,来迟了。”

    周林予递来一杯温热奶茶,“没有,我也刚到。”

    “看在奶茶的份上,”季舒禾摇了摇杯子,插好吸管,笑道,“就不戳穿你的场面话了。”

    两人漫步闲逛,周林予走到一家诊所前停住。

    季舒禾疑惑,“你买药?”

    “不是我,是你。”

    “我?”

    季舒禾顺着周林予的指尖看去,是自己腿部的擦伤,没有在意,“这没事的,只是破皮。”

    她最终还是拗不过周林予,由着他仔细清理小小伤口,忍不住打趣,“和你比起来,我活得也太糙了些。”

    周林予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思绪辗转,终究没说出口。

    “有家李记面馆,我以前常去,”季舒禾滑动着手机,“不过他家不外送,我回来后一直想吃,一会儿去吃,怎么样?”

    周林予点头轻嗯了一声,又怕人觉得被敷衍,末了又补充一字,“好。”

    ——

    “可以吃辣吗?”

    “可以。”

    季舒禾看了眼菜单,好在没有大变化,不知道味道和从前比如何,“没逞强吧,这家店我记得还挺辣的。”

    “真的可以。”周林予认真回答。

    “老板,两碗大盘鸡面,中辣,两份醪糟。”

    “呦,是你呀,姑娘,”老板看到来人,发觉眼熟,认出了季舒禾,“可好久没来了。”

    “嗯,”季舒禾看着略微有些发福的老板,漾起的笑容渐深,“最近才回云城。”

    “我前段时间在你们高中门口开了分店,还念叨你们两个小姑娘呢!”老板记好了餐名,风风火火地赶往后厨,“等着,再给你送份酿皮,我记着呢,之前每次来都必点的。”

    猛然间提起旧人,流年往事回溯,季舒禾心里一空,收了笑。

    说起来,这家店,还是黎诺发现的。

    如今,店有了分店,却少了一个人。

    “你之前不回云城,是因为黎诺吗?”周林予终于问出口。

    长久的沉默之后,周林予以为等不到答案了,季舒禾终于从回忆中走出,坦言,“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黎诺不敢回来,除了应试考卷,这世间的问题都没什么正确可言,季舒禾也不想追问自己答案。

    “你呢?你为什么回云城?”

    季舒禾知道,周林予并不在云城长大,他和云城的关联,无非在云城一中借读过一年,之后便是出国,为什么毕业回国反在云城发展。

    “因为……”

    季舒禾看出周林予的有口难言,善意解围,“没关系,如果不方便说,可以不说。”

    反正也只是随口一问。

    “没什么不方便的,”周林予用热水烫了烫筷子,递给季舒禾,“因为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会回来。”

    季舒禾惊诧,“高一同学吗?好像没见过你身边有什么走得近的…”她自觉失言,注意到对面神色如常,放心了些,噤了声。

    “不过,她忘记了。”

    季舒禾开始专心吃面,随机补了句话,“那,那个人还挺没心没肺的。”

    像黎诺一样,明明约好了许多事情,却只剩她一个人记得。

    季舒禾从情绪中抽离出,正品着醪糟的美味,锁屏的手机亮起,有消息传来。

    【A:已到。】

    季舒禾抬头,透过玻璃窗看到一行三人自南向北走,老人身边的一男一女着西装,面带笑意,看着好不亲切。

    “我看到个熟人,去打个招呼,”季舒禾拿着手机就向外走,“你吃好了就先走,不用等我。”

    周林予看她在调料台前停顿了一会儿,随即推门而出。

    ——

    季舒禾小跑至三人身后,拍了拍男人的肩,气息还未稳住,“哥,我想问一下路。”

    男人很是热心,“你说,你去哪儿?”

    “我……”季舒禾感觉舌头发麻,脸颊发热,浑身发痒,加快了呼吸的节奏。

    男人看出季舒禾的不对劲,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你怎么了?”

    季舒禾几乎快没了气息说话,“救我……”

    老人看季舒禾的脸瞬间涨紫,慌了神,到她身边拍背顺气,嘴里喊着,“快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季舒禾趁着尚有神智,紧紧地抓住了老人的手。

    三人行中的女人最快拨了急救电话,架住了季舒禾,叫醒旁边手足无措的男人,“经理!散一下人,太挤了,空气不流通。”

    经理如梦初醒,喊破了音,推搡着人群,“快散一下,快散一下!”

    周林予等的时间稍久,出门查看时,救护车已经驶去。

    “经理,那女孩的手机落在我这儿了。”

    经理头次认识生命的脆弱,惊魂未定,半晌不能回神,“等会儿,等会儿给她送去……”

    无论怎样都要去趟医院的,客户都跟着走了,好歹得把这单拉回来。

    周林予瞥见熟悉的手机壳,心头一凛,隐隐有些猜测,开口带着颤音,“不好意思,我可以看一下这手机吗?好像是我朋友的。”

    女人看向周林予,又看向经理询问意见,经理还在定神,摆摆手表示不想管,随她处置。

    周林予按键,手机亮起,锁屏界面是两个女孩的合照,穿着高中校服,阳光下灿烂地笑着。

    ——

    周林予赶到医院时,季舒禾已经醒了,脸色苍白,但精神尚好,他稍稍安心。

    “你的手机。”

    季舒禾道谢后接过,不紧不慢地给置顶的A报了平安。

    窗外夜色暗沉,季舒禾抓着老人的手耐心劝导,“孙奶奶,爷爷的病要相信医生,买药酒也要问问医生和家里人,不然买来发现和爷爷病症冲突,不是白白浪费钱,而且也不是一笔小钱。”

    “我当时就是被劝急了,没想清楚,”孙奶奶连连点头,重重地叹口气,“人老了,脑子也不清楚了,我一会儿去问问医生,还有我儿子。”

    老人察觉时间稍长,“你休息吧,年轻人要注意身体。”

    季舒禾拜托周林予帮忙,“周林予,你帮我送一下孙奶奶。”

    “不用,我家老头子就在这楼上,几步路就到。”

    周林予还是去送了孙奶奶,也不算白去,记下孙爷爷的病房号。

    等周林予回来时,季舒禾睡得昏昏沉沉,紧皱着眉头,似乎并不太安稳,因紧张而冰凉的手尚未回温,触及她眉心时,季舒禾感受到凉意,无意识地闪躲了下,周林予回神,撤回手,帮她收紧被子,关掉了床头灯。

    ——

    盯完季舒禾的输液之后,周林予买了些日常用品,顺便打壶热水,回到病房后发现季舒禾的手机屏幕亮起,有电话打进来,显示:A妈妈。

    周林予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她手机常年静音,所以没被电话吵醒,又在苦恼如何处理这个电话。

    电话再次打来时,周林予到病房外接听了电话,还没靠近耳边,吵闹声就传来,“你怎么又不接电话?天天都在忙什么?!”

    周林予叫停指责,“阿姨,我是季舒禾的朋友。”

    对面顿住,随即反问,“那她呢?”

    “她病了,现在睡熟了。”

    “嗯,我没什么事儿,你给她说一声,明天下午有个相亲,让她准时到就行。”

    周林予轻呵一声,话中听不出情绪,又重复一遍,“阿姨,她刚刚被急救。”

    “明天下午还去不了吗?”

    秋初的蝉鸣更加凄切,应是在为谁而悲鸣。

    忙音响起,谁先挂断电话不得而知。

    许是对方突然有了良知,又或是他没了耐心继续被胡搅蛮缠。

    周林予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对爱自己如此迟钝,于苦难中存活的人害怕被人看穿狼狈,问心无愧地为所有人留有余地,再没有力气体面地爱护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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