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宅很大,南北通透,站在三楼往下看的时候屋子内一览无余,所以静川在客厅里清点东西的时候我很自然的踱步去取礼品单子看了起来:

    “这是要送到那家去的么?”

    静川点头说是。

    她精神今日看着便好了许多,没有昨天那样身上千担重的腐气,“林管家说身体不适,这几日你都跟在我身边。”

    我把礼品单子放回托盘上,为表重视,今天这趟该是林管家亲自去送,林管家不在,就该是静川或者我身边的其他人,但白川不在,静川太过年轻,远悠又不适合露面。

    一次无法推脱的行程,我想。

    礼单轻轻的落回桌上,我走到堆放着礼品的桌子旁挑选起来,这远远称不上一份不合格的礼品单。

    “这不是林管家列出来的。”

    我下了判断,林管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份礼单完全是由不够顶级的珠宝器物堆砌起来的。

    林管家没给静川礼单,而这是我昨天就吩咐下去的事。

    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这有些让人失望了,不管是昨天还是今日,我点点桌子,要静川核对这些东西的编码,回头录入库房登记:

    “我来告诉你列这份单子里要有什么。”

    只是告诉,学不学都没关系,这些是普通人家用不上的东西,纸张从一页变到两页,我伸手去拿最上方的一套白瓷茶具的时候忽然瞟到了桌上的一匹丝绸,即使今天的光线并不好,丝绸依然漂亮闪光,犹豫片刻,“这个也加上吧。”

    “……女孩子,总是喜欢漂亮的。”

    这份礼单着实不短,除了桌子上的那些,许多东西都要从库房里搬出,这需要一段时间,我没有打算一直站在这里。

    “就这样吧,”我看了看窗外的天,抬脚准备上楼换衣服,“让外庭备车,这趟我亲自去。”

    今天的天气算不上太好,风很大,空气湿润,我穿了一身稍显正式的衣服,带了一件大衣,并没有穿上,冬日的衣服就是这一点不好,太过厚重总让人觉得束手束脚。

    临了出门的时候远悠给已经坐上车的我的腿上盖了一条毯子,他看起来很犹豫,一副想上车和我一起走的样子,我告诉他不要担心。

    “你就留在这里吧,”我当着所有人的面递出一个钥匙,仿佛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信得过的眼睛和人心,“我晚上就回来了。”

    家族聚会让一些人的出入都变得合理起来,但是鬼不该在人间通行不是吗,我要远悠留在这里,查前一段时间的,盯着现在的。

    而且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我们都明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没必要的人情世故不会舞到我们眼前,但是能被看到的,一定是推脱不了的。

    关上车门,车子慢慢驶离,我起先以为路程并不长,春上家这样的世家贵族,大都紧紧抱团在一起,他们怕彼此蚕食,但更怕被外来者分一杯羹。

    “还有多久。”

    “大约一刻钟。”

    我觉得奇怪,但没有再问,能看到的资料都在昨天晚上已经看过,只并没有多少,也并不详细。

    和春上家层层重叠的关系网不一样,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新兴家族,从前像是铸成东京的磐石,从这一代开始的长女接过权柄,才开始迈步成山,而长女多病,甚少露面,家里其他人的信息也被保护的很好,实在是没什么可查的。

    这是独树一帜的一家人,除去那些大家都知道的信息,春上家倒是还挖出来一点东西,这家三个孩子,最小的是个儿子。

    大概很多礼品都会收归库房,我食指搓搓拇指,又摸摸腿上的毛毯,身边是装着丝绸的红木盒子,但是这匹丝绸,是我送给那位长女的礼物。

    只她一个人的,无关家族。

    我这样想着,车子却一个急停,这让人意外,“出什么事了。”

    “有只猫在路上。”

    我偏了偏身子往前看,确实是只猫,半个身子都红了,不知道是被路过的车撞了还是怎么样,躺在路中间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静川,喊个人去看看还活着么。”

    还活着,只是看起来进气已经比出气少了,“眼睛都有些充血了”。

    “那送去医院吧,”我要静川带着人坐另一辆车送猫咪去医院,她看起来有点不愿意,想是远悠交代了些什么,但是计划就是总赶不上变化,我朝她点点头,要她动作快点,“确定猫咪没事了以后,再来接我吧。”

    “不要担心,静川。”

    我想起来孝支说的那些话,楼下的猫今日差人去看过,发回来的照片里的小猫仍旧洁白漂亮,“外出碰到流浪猫伸以援手的话,会有幸运的事情发生的。”

    剩下的路程都很顺利,又过了一些时间,感受到车子在缓缓停下,目的地的门口站了很多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将毛毯折叠好放到一旁,司机下车替我开门。

    天空中飘了一点细小的雨,天空都变成了橙黄色,我下车,站直身子,脊背笔直,我从前学的礼仪里教导人要“站如松柏”,但这一刻我觉得地动山摇:

    “衣里?”

    站如松柏,在我成为松柏之前,从来没人教过我疾风骤雪也必须是松柏的一部分。

    我之前在宫城读书的时候,有过一个同桌,我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仍然记得他的原因是他曾经扎过孝支的车胎。

    那是孝支的父亲送给孝支14岁的生日礼物,孝支很喜欢,车子不能载人,他就推着车子来接我放学,然后我们一起走回去。

    生日礼物自然也足够贵重,贵重到车胎被扎破惊动了校方调监控一定要查出来这个人是谁,至少在孝支眼里是这样的。

    谁都没想到会是他,毕竟他实在不符合条件,他家境贫寒,他矮小瘦弱,说话细声细气,一双眼睛总是躲在眼镜后面,也从来没见过和谁红过脸。

    更重要的是,那是冬天很早很早就到来一年,被班主任找过来的时候他身上甚至还穿着孝支送给他的衣服,尽管衣服上已经沾满了污渍,但是我还是认出来了。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件衣服的样子,是一件很好看的白色羽绒服,衣领上绣着兰花,穿起来很暖和,这个系列是公司里新做的一条服装线,甚至还没有面世只是先送来的样品,那天也才刚送来,我穿的是长款,包住我的膝盖,孝支的是短款,尺码有些小,但是孝支还是很高兴的穿着去上学了。

    后来孝支来接我放学时惊讶于那个人的穿着单薄,和我商量了一下,就把衣服送给了他,我当然不会拒绝,我对孝支从来都是赞同的态度,就像孝支对我从来包容,他不会问我为什么之前没有对这个人施以援手。

    我也没有制止,因为这是一段必经的成长,反正总有我在孝支身后。

    那个人在办公室里回答“为什么”的时候神情自若,他指责孝支送出的衣服是白色,指责孝支不懂穷人的辛苦,指责孝支送了这件衣服之后他的冬天变得多么冷。

    他扫视了一圈办公室,又把目光黏到每一个人的脸上,最后死死看着孝支的方向,孝支早早把我拉到了他的身后,孝支说“凌子不要看”。

    我知道那个人看的是我,他盯着我的衣服,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你今天有觉得冬天冷了吗。”

    孝支拉着我离开,我没能听见后面他说的内容,第二天那个人来学校收拾完东西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后来我也转学离开,一切似乎无从得知了。

    没开玩笑,要不是手上早就过了一遍他的资料,我甚至会怀疑他是谁派来我身边的眼线,但我确实看过资料了。

    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但我还是回答了,在他第二天来学校蹲在桌子旁边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一直知道寒冷是什么感受。”

    那些年的冬天真的太冷了,年幼时的我以为那些鹅毛大雪像是能把天地冻住,其实能被冻住的,只有小小一个我。

    雪被体温融化,变成水渗透进单薄的衣服里,浸濡皮肉血骨,又很快结冰,像绵密的细针一样刺进人的膝盖。

    我做错了什么呢?

    我后来这么问过那个企图登堂入室的女人,她当然没有成功,因为利益的大树从来不是一棵根系浅显的花能撼动的,她也成功了,她不能对付我的母亲,也不敢对付那个辜负了她的男人,但她能教训我。

    真的好冷啊,雪下的真的好大啊,我努力地想要抬起头,面前是落下的雪,睫毛上也是落下的雪,世界都是白色的。

    妈妈。

    妈妈你为什么站在窗户后面。

    妈妈。

    妈妈你为什么不来抱抱我。

    妈妈。

    我在雪地里跪到难以起身,跪到忘记时日,跪到身上结了一层薄冰,跪到被冒着风雪而来的人抱起来的时候膝盖上全是自己血肉冻成的冰碴。

    他们深深扎进我的身体。

    妈妈,为什么连构成我的都伤害我。

    好像生命里所有的悲伤都在下雪天,我在大雪里呜咽痛苦,然而大雪笼罩下的天地寂静,没人能听到我声音,到最后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痕迹又都随雪消去了。

    不管是我能健康跑跳的膝盖,还是后来我那愚蠢无辜的母亲。

    我站在寒风里和门口的人对视着,雨继续下着,刚刚还是细小的一滴,现在已经变成了冰雹,风吹着他们落到我的衣服上,寒风瑟瑟,妈妈,我忍不住握紧了手,我的膝盖又开始痛了。

    比身旁的人更快到我身边的是衣里,她搀扶着我把我抱进怀里,甚至试图伸手像当年一样捂住我的膝盖,“好孩子,”我看见她眼角泪光点点,然后听到衣里说,“先进去吧,先进去吧。”

    我趴在衣里怀里,就算是现在我也没有她高,她身上和从前一样有好闻的香气,我怎么会忘记呢,记忆里阳光下布料的香味猛然出现,和更衣室里的味道在我脑海里重叠。

    竟然是这样。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巧合。

    我看到衣里肩头上落了一点白。

    东京又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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