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车上很安静,没有开灯,窗外的光跳进车里,忽明忽暗。

    “我以为您会留宿的。”

    手上的资料又往后翻一页,我抬眼看后视镜,正好对上远悠的眼睛,“怎么会这么觉得。”

    “您没有留下静川他们。”

    “嗯。”

    “您明明知道我们现在被多方势力盯着。”

    我知道远悠的意思,留下来吃饭实在是一个太鲁莽的举动,尤其是最近各大项目开始竞标与落地,无论怎样都应该谨慎再谨慎一些。

    不管怎么说都太多年没见,谁都不知道谁变成了怎样的人,这个世界处处都长着他人的眼睛,而我们正在这个漏风的世界里织一张捕捉世界上最狡猾的网。

    稍有不慎,就会被打得溃不成军。

    “我知道的,远悠,”我收回视线,拿起笔批注出合同需要修改的地方,“晚会安排好了吗?”

    “都按照您的吩咐安排下去了。”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叮嘱下去的事,“他应该来了吧。”

    “这些事情一开始就是他过手的,也该在他手上结束。”

    回到老宅是静川正带着人在大厅里候着,佣人们穿得厚厚的,反而是我穿着衣里给的外套,看起来单薄,但是并没有觉得那么冷,所以我拒绝了静川上来给我披外袍的举动:

    “不用,都下去吧,好好休息,明天就正式开始准备家宴了。”

    人群散去,我独自上楼,春上家从来都是彻夜亮灯的,如此绵延到十里开外,看过去就只有一片漆黑。

    春上家有些时候真的很有意思。

    我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睡意,腐烂的泥从边边角角渗出,让人觉得自己一身泥土气。

    大概是时间久远,根系牢固,这个古老的家族越来越不屑于遮掩,无论站在哪里都可以看到,就像现在,以老宅为领地划分,范围内充满光,界限以外都是黑暗,飞蛾扑火,拼命往光里飞,被烧得体无完肤后突然发现光源中心是一片黑暗,却再也无法飞出去了。

    火会灼伤眼睛,也会烧毁翅膀。

    但是那是黑暗中的一点亮光啊,拥有致命的吸引力。春上家就是凭这样的光,来豢养一批又一批所谓的人物。无所谓大家是怎样的冰山,如何相撞,如何相互斗争到你死我活。

    “反正没有人能逃出去。”

    我在这句话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过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洗漱完毕后我推开门,主宅里灯火通明,静川和远悠都跟在我身边,我昨天要求老宅的监控都要在我书房的硬盘里备份一遍,静川动作很利索,书房外面的客厅里现在就多了一块很大的显示屏。

    “林管家身体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得到否定的回答以后我没有多说什么,硬要说的话是意料之中,“我记得在东京春上家有参加控股的疗养院?既然身体不好,治疗要紧。”

    “这段时间静川你先顶上来吧,不用担心自己能不能做好。”

    “我会请有经验的人来辅助你的。”

    “应该今天,或者明天,你就能见到他了。”

    静川一一回复后就退下去了,我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屏幕上的监控视频,可以详细看到次宅的人员出入,且不说这种东西到底有没有用,我走进书房隔间,这次家宴根本不重要。

    远悠跟在我身后,动作轻巧地带上了门。

    “书房里有花瓶两个,分别是喜鹊登梅和仙鹤南飞,在东南方向和西南方向……”

    这间书房从前是老爷子在使用,即使后来我坐上这个位置,书房里的东西也并没有做出什么改动。

    “出来吧。”

    “白川。”

    老宅里有很多个暗门,甚至是暗道,有些通往不同的宅邸,有些能到达几十里之外的荒山,我年幼时常常走在这些通道里,即使有专人维护,脚下也会遍生青苔,不注意就会摔倒。

    我看着白川推门而进,“我说的对吗?”

    书房里并没有其他人,远悠站着不动,我靠坐在桌子上,单腿悬空。白川并不回答我的问题,他什么都不做,对上我的眼睛后又仓皇的移开,只说:

    “是对的……好久不见。”

    春上家这几年扩张海外市场,白川从国外回来又离开,常常只有短短的几天,有时候我们会开视频会议,也常常是不同的白天黑夜。

    起先是难以真正见面,后来我想着,大概在项目完成后白川称作因为风雪滞留在国外的那段日子,他就是在躲着我了,如此这般算来,我们有几乎半年没有见过面了。

    我很难说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在白川进来的时候忍不住盯着他看,我想白川瘦了,身体上是,精神上也是,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的样子。

    “没有好好吃饭吗,还是时差原因没有调整好,”我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朝门扬扬下巴,“远悠你先出去吧。”

    远悠点点头离开,走时带走了花瓶上插着的两束花,门吱呀合上,我走到白川面前,仔仔细细看这个人,他还是不看我,衣服上有褶皱,领带松松垮垮的,没有胸针,没有袖扣,没有领带夹……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啊,狼狈。

    真奇怪,我看着白川,除了我们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我从来没见过白川这样过,甚至在那段最难的日子里,白川也会每天熨西装,甚至上装的口袋里常备一条真丝丝巾。

    现在的日子比从前还难么?

    但是实际上,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很糟糕的日子。

    我想起了白川最开始跟在我身边的那段时间,大概是八九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在春上家过得不好,就算在老爷子身边也常常被人置喙,白川是看上去随手指派给我的人,至少在其他人看来都是这样的,毕竟他是宅子里没必要存在的一颗尘,我是被人突兀丢进来的一块砖。

    “没必要在乎的家伙。”

    “无用的下等人。”

    我那时候很忙,忙着学习礼仪金融马术,要学的东西像是一座座米山面山,我被压得抬不起头,只说不理的话他们自己就会消停了。

    在不够强大之前,就是要忍,就只能忍。

    我自己是这么觉得的,也这样说给白川听,他总是笑着和我说知道了,要我安心,他不会给我添麻烦。

    现在想来这完全是多此一举,白川是春上家佣人的家生子,肯定比我更懂得这些道理。

    真的很不容易啊,我回忆着,怎么从长廊里走进屋内,怎么从尘砖成为没有消散的将名字刻在木牌上的伥鬼,这十年,三千多天,人祸天灾,风雪雷雨,明明都要走过来了。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不怎么好看,心绪复杂,血气翻涌,我吸进一口气,昨晚没睡好,偏头痛痛得厉害,我低头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然后发现白川的皮鞋上有一点反光。

    是水,确切来说,是眼泪。

    眼泪?

    我感到诧异,好像从白川脸上滚落的不是泪滴而是珍珠,眼泪?

    “不是吧,”我抬手握住白川的下颚,手覆上去的那一瞬间我有些出神,“白川。”

    “你在哭吗?”

    确实是在哭,白川没有反抗,我很轻易地抬起了他的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这么落进了池塘里。

    我不理解。

    “哭什么?”

    我说过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了,所以为什么要哭呢,我松开白川的脸,从桌子上抽出纸巾擦了擦手,然后坐到了桌子后面的椅子上。

    屋子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白川仍旧站在那里,他抬起胳膊握紧袖子擦了擦脸,可是眼泪没有尽头。

    “坐吧。”

    人心是隔着很远的。

    就像现在坐在我面前的白川,我们共同相处了十年,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是为什么呢?我在做了噩梦惊醒后看着天花板的时候还是会去想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不知道白川走到对面的原因,到今天之前,我甚至都不会过问是什么让他选择了这样做。

    “坐下吧,”窗外的太阳已经很高了,阳光照进屋子里,停在书桌边缘,我把桌上的文件放到一边,给白川倒了一杯水,手落回椅子扶手上,“白川。”

    白川坐下了,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都坐在阳光无法照耀的地方。

    良久的沉默。

    久到我听见老宅的十二道钟声,白川终于开口了:

    “你是对的。”

    滴答。

    雨水落在窗户上,看上去和雪或者冰融化后落下的水没什么不同。

    枕头,八音盒,线路老化,真的能够引起那场大火吗?

    “他没有死。”

    “你有证据吗?”

    白川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放在桌子上推到我面前,“我觉得你可以认出来。”

    u盘里是一段视频,视频里的人离摄像头很近,虽然没有露出整张脸,但是能完全看到手,视频很清晰,我一帧一帧地查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右手无名指和小拇指的指缝——视频里的手在那里有一颗小痣。

    “原来是回国了啊。”

    我喃喃自语,“怎么有亲人还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回国。”

    “我在国外都找不到他,差点以为他死了。”

    白川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脸上,几乎要化作实质的问号。我把u盘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大概是起了风,我看到窗帘轻轻抖动。

    就像老家主死的那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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