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君（九）
剑光在吴婉之脆弱的颈间绽开，只闻金铁交鸣声骤然响起，震得她耳中一鸣。
射日箭被严岁挑开，斜斜撞在一旁的柱子上，火花迸溅，准确地映入了吴婉之惊颤的眼瞳中。
那箭她直觉眼熟，一时却偏生记不起来，直到柳素低声念出了射日箭的名头才想起。
吴婉之下意识做出的防御姿势缓缓松下，刻着精致花样的护腕擦过颊侧，沾了一溜的血，火辣辣的疼。
她无暇顾及这些，只觉得后怕。
若是严岁方才没出手，她此刻怕是要被穿个窟窿。
刚刚她还以为严岁出剑是要替莫惊鹭报仇……
好似知道吴婉之要说什么，严岁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莫惊鹭的事她自有决断，无需我多加出手。”
射日箭迸出的火光未散，明明灭灭地映出严岁的面容。
他的神情似乎一直都淡淡的，像苍枢山最陡峭的峰顶，终年除了积雪便是青松，连盛夏的阳光都照不融。
吴婉之极少有这般仔细地看过严岁的容貌，此刻不由得多想了一瞬。
这样的人，也会为一个人而孤身入危楼吗？
“我不知道。”
她最终回答了严岁的问题，“莫惊鹭比我们先进的白玉迷宫，她去哪了我并不清楚。严衔胆，我不明白，你……”
许是觉得此刻问询不太合适，吴婉之的话音截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多谢。”
严岁颔首，抬步迈入白玉迷宫深处，唯有声音传来，“但若是论我的私心，的确也只有她了。”
*
此时此刻，就算没有吴婉之二人捣乱，莫惊鹭的形容也堪称狼狈。
以防金乌锁追杀，她与盛鸣霄已然将携带的光源全部销毁，一路避着灯光行走，却也难免形容狼狈。
莫惊鹭的眼睛勉强适应了黑暗，模模糊糊地往前摸索：“又是岔路口。”
手心下的白玉触感温润，她摩挲片刻，大致确认了方位，“这边走。”
盛鸣霄依言跟上。
“再往右走两个岔路，便是通往三层的楼梯了。”
莫惊鹭的手上沾了灰，一抹脸便愈发明显，她浑然不觉，“一会你先上去，我等等便来。”
盛鸣霄用袖子替她蹭了蹭：“不妥。”
莫惊鹭好脾气道：“哪里不妥？”
“你不是金乌锁的对手，留下也无用。”
盛鸣霄继续往前走，“我很不放心。”
莫惊鹭无奈：“总得有人给师父通风报信，也得有人帮一把身在迷宫里的师兄师姐们……你蹭什么呢？”
“你脸上有灰。”
灵力汇聚在盛鸣霄的眼睛上，他在黑暗中犹如身在白昼，“金乌锁危险得很，你自身难保，又何谈保护旁人？”
莫惊鹭并未与他争辩，只皱了皱眉，先低头用帕子在脸上胡乱抹一通，心下觉着干净了才闷头向前走。
她当然不会听盛鸣霄的，无论是李阙还是旁人，在她心里的分量都不比盛鸣霄轻，甚至更甚——她既然摸索出了迷宫的出口，便没理由袖手旁观。
见状，盛鸣霄却觉着有些不对，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她身前：“你何时这般爱洁了？”
莫惊鹭动作一顿。
是啊，她何时爱洁了？
幽暗的通道里，莫惊鹭蓦然住了声。
仿佛窗户纸被没头没脑的飞虫撞破，漏进寒冬里肃肃的冷风，将屋里安享暖炉的鸥鹭从头到脚冻得一抖。
在入天河宗前，她是个在永安城里摸爬滚打的小乞丐，有口饭吃便已然是千恩万谢，哪里有心思去关心衣裳可曾洁净，容貌又可曾白皙。
而在入天河宗后，她成了讨人喜欢的小师妹，盛鸣霄的解语花，听话乖巧，和“爱洁”“多事”这般的词更沾不上边。
她将帕子静静地揣回了怀里。
莫惊鹭一时不知道，她究竟是在逃避穿越女留下的痕迹，还是在逃避属于她自己的一切。
“哪有。”
莫惊鹭朝他笑了笑，向右转了个弯，“快到了，走吧。”
白玉迷宫的尽头堆满了珍奇的铁石材料，楼梯则被簇拥其中，蜿蜒地通往上一层。
盛鸣霄抬手，袖箭准确地射灭了楼梯旁的两盏灯火。
莫惊鹭经过铁石堆的时候目不斜视，心下却恨不得让盛鸣霄立刻上三楼看不见她才好——若是他一直跟着，她根本没机会用芥子！
她的心思盛鸣霄半分不知，他扣住莫惊鹭的手腕就想一同上楼：“趁金乌锁还没发现，快走。”
莫惊鹭手腕一拧挣了开来，对着他摇头：“我说过了，我不走。”
又怕盛鸣霄一根筋，遂又道，“你先去三楼瞧瞧，或许能联系上师父。倘若无法，你再下来寻我也不迟。”
盛鸣霄明显不愿意。
莫惊鹭：“……”
她在心里问系统：“这怎么办？”
系统回答道：“你牵一牵他。”
莫惊鹭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青楼卖笑的姑娘也没什么差别。
“好吧。”
她转身，“随你。”
盛鸣霄愣住了，系统也愣了。
话说出口的刹那，莫惊鹭只觉得胸膛里郁结的气尽数散了，整个人舒坦得不成样子。
舒坦完她又觉得担心，默默瞟了眼盛鸣霄的好感值，确认没动后才暗暗松了口气，随便挑了条道走了进去。
意料之外的，盛鸣霄没追上来。
他站在楼梯那待了好一会，上了三层。
是该听惊鹭的话。他想，不能惹她生气。
惹了她生气，世上就没有真心对他好的人了。
系统对此觉得甚为不解，一路上说个没完：“你怎么做到的？穿越女都没敢这么做过，莫惊鹭，你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药？”
莫惊鹭这次没回答他。
她对此也很意外，可金乌锁的存在并不允许莫惊鹭去想其他的事。
“系统，李师兄还在二层对吧。”
莫惊鹭抿唇，“我得去救他。”
话音刚落，系统的播报音便响了起来：“恭喜宿主触发隐藏任务：金乌锁！”
莫惊鹭：“……啊？”
播报声异常激昂：“在本次任务中，请宿主救出深陷危机的‘李阙’，并将金乌锁封回原位。鉴于宿主修为只有炼气中期，此次隐藏任务可以自由选择接受与否。选择只有一次，请宿主务必珍惜！”
莫惊鹭吞了口口水：“若是成功，有什么奖励吗？”
播报声过后，系统的语调回归正常：“那是自然。倘若完成任务，我会奖励给你筑基丹的配方。”
莫惊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当初盛鸣霄筑基能平稳度过，就是因为炼成了筑基丹的缘故。
修士每跨一个大境界皆要历劫，天雷之下九死一生，而筑基丹则可护住经脉与道心，保其安全。
新生的道心最为脆弱，倘若硬扛雷劫，走火入魔也是有可能的。
“我接受任务。”
莫惊鹭当机立断，“金乌锁的本体在哪？”
按照系统给的指引，莫惊鹭一路灭了十来盏灯，这才到了金乌锁本体所在的不远处。
依稀能听见同门“谁把灯都灭了真没公德”的抱怨，莫惊鹭不恼，心想有你们谢我的时候。
她小心翼翼地往金乌锁的所在走了两步，忽然之间，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不由分说地拽进了角落之中。
莫惊鹭睁大了眼，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别动。”
等到她放松下来，严岁松开了手。
他手中握着一样东西，莫惊鹭仔细辨认出是知过剑。
“你怎会在此？”
她放低声音，眼睫眨得像振翅欲飞的鸟雀羽毛，“这里危险。”
有人路过，严岁把莫惊鹭严严实实地护在了阴影中，直到脚步消失才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危险。”
莫惊鹭一噎。
严岁见她的神情，便知道这不让人省心的主子是明知金乌锁在此还要前来，一时觉得头疼：“我已将金乌锁之事告知莫峰主，你不必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又是多管闲事。
方才盛鸣霄说过了，这会严岁也说。
莫惊鹭总不能将隐藏任务之事和盘托出，只得道：“我想会一会金乌锁。”
严岁的语气无甚起伏：“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莫惊鹭：“那你也不能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
严岁颔首：“是。”
答应得太快，莫惊鹭并没预料到是这么个发展：“欸？”
严岁侧过身，是个任她出去如何胡作非为的示意：“我会陪你。”
莫惊鹭试探着走了出去。
严岁沉默地跟在一旁。
他就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影子，就算莫惊鹭做出的决定他并不赞同，却也会陪着她走下去。
“你不怕金乌锁吗？”
少女的尾调软绵绵的，带着真情实意的担忧。
严岁专注地观察四周，闻言道：“没什么怕的。”
莫惊鹭“唔”了声：“你不必陪着我。”
想来严岁又要端出他“我是暗卫我要保护你的安全”那一套，她继续道，“我是主子，我说的。”
严岁看了一眼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跟在后头。
看样子是断然不会走了，莫惊鹭头疼地揉了揉脑袋。
幸好方才已经用芥子搜刮完了珍贵的铸剑材料，头疼的事少了一桩——但莫惊鹭着实不想让严岁牵连进危险之中。
利用不知情的人来完成任务，她还没卑鄙到那种程度。
这样想着，莫惊鹭停下了脚步。
得想个办法把严岁甩开。
正头疼，严岁却问：“进入危楼已四个时辰有余，你不饿么。”
莫惊鹭摸了摸肚子。
不提没发现，她还真有点饿了。
况且这正是个把严岁甩掉的好时机，她立即道：“饿啦。”
小考期间，危楼的下三层里会设好放干粮与水的小台子，以供弟子们取用。
而这些位置也是最危险的，往往有人会设下埋伏，专门守株待兔。
但莫惊鹭这一路上风平浪静。
她一边惦记着金乌锁，一边惦记着李阙，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寂静无声，只剩下两人行走的脚步声了。
小台子就在不远处，石台在黑暗里看不清轮廓。
莫惊鹭微微歪头，觉得不对。
这石台子的底座是不是太宽了些？
“别过去。”
严岁拽住她的手腕，“底下是人。”
莫惊鹭倒抽了口凉气。
经严岁点明她才看清，那底下分明是一个个人身子堆叠起来的！
她惊起了一身的冷汗：“那些人还活着吗？”
“活着。”
严岁松手，蹲下身摸索地上的机关，“金乌锁留手了。”
可金乌锁为何要留手？
莫惊鹭忽然想到进塔前徘徊不去的召唤声，那召唤她入塔的声音究竟属于什么？
这时，严岁的指腹碰到了一处冰冷而尖锐的机关。
他的拆除动作干脆利落，不逊于宿火峰弟子半分，几乎出了残影。
机关“咔哒”一声卸了力，严岁不着声色地松了口气。
不等他再说什么，那石台子忽然动了。
严岁猛地抬首，想抓莫惊鹭却抓了个空。
他的心在那一瞬都悬到了半空，急促的呼唤登时要脱口而出——
“傻站着作甚，快跑！”
莫惊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早就先他一步掠出去半丈远了！
严岁：“……”
他失笑，旋身紧跟而上。
石台子寸寸崩裂，包装完好的干粮与水一并塌陷下来，与昏迷不醒的宿火峰弟子们一同掉落。
地面塌陷的速度比两人更快，莫惊鹭只觉脚下一空，熟悉的失重感包裹全身。
这次和藏经塔上可不同，莫惊鹭根本不想死。
她在空中胡乱抓了两下，还真让她抓住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再一看，可不正是她那李师兄！
李阙的头发被她抓在手里，差点没甩开。
幸好仅存的冷静阻止了莫惊鹭的行径，她终于调动起来了灵力，拽着李阙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头顶上訇然作响，方才硕大的缺口已然并拢如初。
莫惊鹭环顾一圈，确信她并未在一层见过类似的地方。
也就是说，这地方是单独被划分出来的，无论是从二层还是一层看来，都看不出丝毫异常。
“隐藏任务可没说过还要进密室。”
莫惊鹭可算是看出来系统任务有多缺德，木着脸把李阙安置好，“系统，你怎么看？”
系统装死。
一只修长的手托着油纸包递到了莫惊鹭的面前，大抵是没怎么养护过的，不少关节上都生有练剑磨出来的老茧。
但不得不承认，这只手底子极好。
莫惊鹭接过来打开，里边是只白润的馒头。
她咬了口：“多谢你。”
饥肠辘辘的肚子得以充饥，莫惊鹭的吃相其实并不算文雅，却也不伤眼。
或许是挨饿过的缘故，她每一口咬得都很大，馒头将口中塞得鼓鼓囊囊，每嚼一下颊侧都会鼓起来些。
严岁看了会，觉得像兔子。
他没看李阙一眼，走到了莫惊鹭的身后：“你头发乱了。”
说完，他将歪歪斜斜的簪子摘下，十指拢作篦子，将莫惊鹭凌乱的长发梳顺。
十指插入头发的触感明晰，莫惊鹭吃馒头的速度慢了下来，僵硬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该做什么。
严岁的动作不急不缓，熟练得像做过许多回：“好好吃饭。”
莫惊鹭点头，不小心扯到了头发，疼得“嘶”了声。
拢住黑亮发丝的手微松，在莫惊鹭看不到的地方，严岁原本冷淡的眉眼柔和了下来，略略无奈：“主子。”
莫惊鹭默默地又咬了口馒头。
发丝被细致地拢在一起，用发簪简单盘起。
这片密室里并没有光源，虽然可以暂时躲开金乌锁的探查，却也影响了视力。
严岁凭借内力勉强视物，摸索着将碎发一并扎好，等到指尖触碰的感觉消失，莫惊鹭才乖乖地小声问：“好了吗？”
“嗯。”
严岁站起身，等着她对发髻加以评判，“怎么了？”
莫惊鹭道：“我有点渴。”
严岁：“……”
片刻后，莫惊鹭捧着陶杯小口啜饮。
“你渴吗？”
她把杯子举起来。
因为晨间起得不算早的缘故，少女并未涂抹当下时兴的口脂。
唯有陶杯边缘微微濡湿，严岁的指腹不小心碰到的时候，还依稀能感受到残存的温度。
烫到了似的，严岁的手指蜷了蜷，旋即接过陶杯，用她没沾过嘴唇的那一边喝了口。
一时间，两人都无话。
不知为何，在黑暗里莫惊鹭能清楚地看见严岁的眼睛。
他长得不像盛鸣霄那么张扬——如若盛鸣霄是见神杀神的弯刀，那么严岁就是入鞘的长剑，眉眼冷淡而沉，像陈年的酒，入喉烫而锋利。
莫惊鹭想起来他接住她的时候，怀里也是热的，烫的。
她忽然错开眼。
如若抛却周围堆起来的“人山”，这本应是个对影成双的美景。
移开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李阙身上，莫惊鹭回过神，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
“被困在这不是个法子。”
她说道，“得想个办法出去。”
严岁仿佛根本没看出来她一瞬的异样，只稳妥道：“方才我大概瞧过，此处除了方才落下来的口子之外没有别的出路，只是不知道这地方原来建立是为了什么——我并未听过有关此处的传闻。”
莫惊鹭亦是如此觉得，她绕过李阙，缓缓在周遭走了一圈：“此处恐怕就连师父也不知晓，直到金乌锁出现才有了反应。或许……”
她心里忽然涌现出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或许金乌锁本就是为此处所设立，并非所谓的九十层守层机关。”
严岁接上话：“而金乌锁此次不知为何被人触发，才令你我发现了此处密室。”
莫惊鹭：“……”
如果她没猜错，这个“触动金乌锁”的人可能就是她。
说到底，她对无辜被牵连进来的严岁是有几分愧疚之心的。
莫惊鹭轻咳了声：“这么久过去，师父想来已经察觉异样了。”
话是这么说，两人却都知道这地方从外边看不出异样，最终要出去还得靠自己。
莫惊鹭摸出只火折子：“要我说，便点个火瞧个仔细，如何？”
严岁道：“做你想做的。”
下一瞬，火舌照亮一方墙面，其上潜藏的机关无所遁形。
而与此同时，几枚射日箭亦循光而来，朝莫惊鹭刺去。
严岁身形几下起落，将射日箭尽数拦下，知过剑舞得行云流水，硬是没让莫惊鹭破了半点油皮。
莫惊鹭看过一片机关，火折子亦燃尽了。
她暂作缓和，又擦亮一只。
一时只闻剑锋与长箭交错叮当作响，严岁一声未发，步法飒沓如流星，射日箭的残骸擦过李阙的身体，连衣摆都没割坏。
直到莫惊鹭将墙上的机关尽数看完，严岁擦掉额头沁出的细汗，不经意间侧首望去。
整片黑暗里，莫惊鹭手握唯一的光源。
摇晃的火光照亮了她的面容，眼角眉梢上都是事毕后的笑意，由他亲手扎起的发髻略显粗糙，却更添几分可爱。
温暖而明亮。
严岁想起他们初遇那一日。
好像她真的活过来了。
他意识到了这点，和那夜脆弱得仿佛风一吹就散了的姑娘一点也不一样。
射日箭被严岁挑开，斜斜撞在一旁的柱子上，火花迸溅，准确地映入了吴婉之惊颤的眼瞳中。
那箭她直觉眼熟，一时却偏生记不起来，直到柳素低声念出了射日箭的名头才想起。
吴婉之下意识做出的防御姿势缓缓松下，刻着精致花样的护腕擦过颊侧，沾了一溜的血，火辣辣的疼。
她无暇顾及这些，只觉得后怕。
若是严岁方才没出手，她此刻怕是要被穿个窟窿。
刚刚她还以为严岁出剑是要替莫惊鹭报仇……
好似知道吴婉之要说什么，严岁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莫惊鹭的事她自有决断，无需我多加出手。”
射日箭迸出的火光未散，明明灭灭地映出严岁的面容。
他的神情似乎一直都淡淡的，像苍枢山最陡峭的峰顶，终年除了积雪便是青松，连盛夏的阳光都照不融。
吴婉之极少有这般仔细地看过严岁的容貌，此刻不由得多想了一瞬。
这样的人，也会为一个人而孤身入危楼吗？
“我不知道。”
她最终回答了严岁的问题，“莫惊鹭比我们先进的白玉迷宫，她去哪了我并不清楚。严衔胆，我不明白，你……”
许是觉得此刻问询不太合适，吴婉之的话音截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多谢。”
严岁颔首，抬步迈入白玉迷宫深处，唯有声音传来，“但若是论我的私心，的确也只有她了。”
*
此时此刻，就算没有吴婉之二人捣乱，莫惊鹭的形容也堪称狼狈。
以防金乌锁追杀，她与盛鸣霄已然将携带的光源全部销毁，一路避着灯光行走，却也难免形容狼狈。
莫惊鹭的眼睛勉强适应了黑暗，模模糊糊地往前摸索：“又是岔路口。”
手心下的白玉触感温润，她摩挲片刻，大致确认了方位，“这边走。”
盛鸣霄依言跟上。
“再往右走两个岔路，便是通往三层的楼梯了。”
莫惊鹭的手上沾了灰，一抹脸便愈发明显，她浑然不觉，“一会你先上去，我等等便来。”
盛鸣霄用袖子替她蹭了蹭：“不妥。”
莫惊鹭好脾气道：“哪里不妥？”
“你不是金乌锁的对手，留下也无用。”
盛鸣霄继续往前走，“我很不放心。”
莫惊鹭无奈：“总得有人给师父通风报信，也得有人帮一把身在迷宫里的师兄师姐们……你蹭什么呢？”
“你脸上有灰。”
灵力汇聚在盛鸣霄的眼睛上，他在黑暗中犹如身在白昼，“金乌锁危险得很，你自身难保，又何谈保护旁人？”
莫惊鹭并未与他争辩，只皱了皱眉，先低头用帕子在脸上胡乱抹一通，心下觉着干净了才闷头向前走。
她当然不会听盛鸣霄的，无论是李阙还是旁人，在她心里的分量都不比盛鸣霄轻，甚至更甚——她既然摸索出了迷宫的出口，便没理由袖手旁观。
见状，盛鸣霄却觉着有些不对，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她身前：“你何时这般爱洁了？”
莫惊鹭动作一顿。
是啊，她何时爱洁了？
幽暗的通道里，莫惊鹭蓦然住了声。
仿佛窗户纸被没头没脑的飞虫撞破，漏进寒冬里肃肃的冷风，将屋里安享暖炉的鸥鹭从头到脚冻得一抖。
在入天河宗前，她是个在永安城里摸爬滚打的小乞丐，有口饭吃便已然是千恩万谢，哪里有心思去关心衣裳可曾洁净，容貌又可曾白皙。
而在入天河宗后，她成了讨人喜欢的小师妹，盛鸣霄的解语花，听话乖巧，和“爱洁”“多事”这般的词更沾不上边。
她将帕子静静地揣回了怀里。
莫惊鹭一时不知道，她究竟是在逃避穿越女留下的痕迹，还是在逃避属于她自己的一切。
“哪有。”
莫惊鹭朝他笑了笑，向右转了个弯，“快到了，走吧。”
白玉迷宫的尽头堆满了珍奇的铁石材料，楼梯则被簇拥其中，蜿蜒地通往上一层。
盛鸣霄抬手，袖箭准确地射灭了楼梯旁的两盏灯火。
莫惊鹭经过铁石堆的时候目不斜视，心下却恨不得让盛鸣霄立刻上三楼看不见她才好——若是他一直跟着，她根本没机会用芥子！
她的心思盛鸣霄半分不知，他扣住莫惊鹭的手腕就想一同上楼：“趁金乌锁还没发现，快走。”
莫惊鹭手腕一拧挣了开来，对着他摇头：“我说过了，我不走。”
又怕盛鸣霄一根筋，遂又道，“你先去三楼瞧瞧，或许能联系上师父。倘若无法，你再下来寻我也不迟。”
盛鸣霄明显不愿意。
莫惊鹭：“……”
她在心里问系统：“这怎么办？”
系统回答道：“你牵一牵他。”
莫惊鹭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青楼卖笑的姑娘也没什么差别。
“好吧。”
她转身，“随你。”
盛鸣霄愣住了，系统也愣了。
话说出口的刹那，莫惊鹭只觉得胸膛里郁结的气尽数散了，整个人舒坦得不成样子。
舒坦完她又觉得担心，默默瞟了眼盛鸣霄的好感值，确认没动后才暗暗松了口气，随便挑了条道走了进去。
意料之外的，盛鸣霄没追上来。
他站在楼梯那待了好一会，上了三层。
是该听惊鹭的话。他想，不能惹她生气。
惹了她生气，世上就没有真心对他好的人了。
系统对此觉得甚为不解，一路上说个没完：“你怎么做到的？穿越女都没敢这么做过，莫惊鹭，你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药？”
莫惊鹭这次没回答他。
她对此也很意外，可金乌锁的存在并不允许莫惊鹭去想其他的事。
“系统，李师兄还在二层对吧。”
莫惊鹭抿唇，“我得去救他。”
话音刚落，系统的播报音便响了起来：“恭喜宿主触发隐藏任务：金乌锁！”
莫惊鹭：“……啊？”
播报声异常激昂：“在本次任务中，请宿主救出深陷危机的‘李阙’，并将金乌锁封回原位。鉴于宿主修为只有炼气中期，此次隐藏任务可以自由选择接受与否。选择只有一次，请宿主务必珍惜！”
莫惊鹭吞了口口水：“若是成功，有什么奖励吗？”
播报声过后，系统的语调回归正常：“那是自然。倘若完成任务，我会奖励给你筑基丹的配方。”
莫惊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当初盛鸣霄筑基能平稳度过，就是因为炼成了筑基丹的缘故。
修士每跨一个大境界皆要历劫，天雷之下九死一生，而筑基丹则可护住经脉与道心，保其安全。
新生的道心最为脆弱，倘若硬扛雷劫，走火入魔也是有可能的。
“我接受任务。”
莫惊鹭当机立断，“金乌锁的本体在哪？”
按照系统给的指引，莫惊鹭一路灭了十来盏灯，这才到了金乌锁本体所在的不远处。
依稀能听见同门“谁把灯都灭了真没公德”的抱怨，莫惊鹭不恼，心想有你们谢我的时候。
她小心翼翼地往金乌锁的所在走了两步，忽然之间，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不由分说地拽进了角落之中。
莫惊鹭睁大了眼，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别动。”
等到她放松下来，严岁松开了手。
他手中握着一样东西，莫惊鹭仔细辨认出是知过剑。
“你怎会在此？”
她放低声音，眼睫眨得像振翅欲飞的鸟雀羽毛，“这里危险。”
有人路过，严岁把莫惊鹭严严实实地护在了阴影中，直到脚步消失才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危险。”
莫惊鹭一噎。
严岁见她的神情，便知道这不让人省心的主子是明知金乌锁在此还要前来，一时觉得头疼：“我已将金乌锁之事告知莫峰主，你不必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又是多管闲事。
方才盛鸣霄说过了，这会严岁也说。
莫惊鹭总不能将隐藏任务之事和盘托出，只得道：“我想会一会金乌锁。”
严岁的语气无甚起伏：“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莫惊鹭：“那你也不能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
严岁颔首：“是。”
答应得太快，莫惊鹭并没预料到是这么个发展：“欸？”
严岁侧过身，是个任她出去如何胡作非为的示意：“我会陪你。”
莫惊鹭试探着走了出去。
严岁沉默地跟在一旁。
他就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影子，就算莫惊鹭做出的决定他并不赞同，却也会陪着她走下去。
“你不怕金乌锁吗？”
少女的尾调软绵绵的，带着真情实意的担忧。
严岁专注地观察四周，闻言道：“没什么怕的。”
莫惊鹭“唔”了声：“你不必陪着我。”
想来严岁又要端出他“我是暗卫我要保护你的安全”那一套，她继续道，“我是主子，我说的。”
严岁看了一眼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跟在后头。
看样子是断然不会走了，莫惊鹭头疼地揉了揉脑袋。
幸好方才已经用芥子搜刮完了珍贵的铸剑材料，头疼的事少了一桩——但莫惊鹭着实不想让严岁牵连进危险之中。
利用不知情的人来完成任务，她还没卑鄙到那种程度。
这样想着，莫惊鹭停下了脚步。
得想个办法把严岁甩开。
正头疼，严岁却问：“进入危楼已四个时辰有余，你不饿么。”
莫惊鹭摸了摸肚子。
不提没发现，她还真有点饿了。
况且这正是个把严岁甩掉的好时机，她立即道：“饿啦。”
小考期间，危楼的下三层里会设好放干粮与水的小台子，以供弟子们取用。
而这些位置也是最危险的，往往有人会设下埋伏，专门守株待兔。
但莫惊鹭这一路上风平浪静。
她一边惦记着金乌锁，一边惦记着李阙，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寂静无声，只剩下两人行走的脚步声了。
小台子就在不远处，石台在黑暗里看不清轮廓。
莫惊鹭微微歪头，觉得不对。
这石台子的底座是不是太宽了些？
“别过去。”
严岁拽住她的手腕，“底下是人。”
莫惊鹭倒抽了口凉气。
经严岁点明她才看清，那底下分明是一个个人身子堆叠起来的！
她惊起了一身的冷汗：“那些人还活着吗？”
“活着。”
严岁松手，蹲下身摸索地上的机关，“金乌锁留手了。”
可金乌锁为何要留手？
莫惊鹭忽然想到进塔前徘徊不去的召唤声，那召唤她入塔的声音究竟属于什么？
这时，严岁的指腹碰到了一处冰冷而尖锐的机关。
他的拆除动作干脆利落，不逊于宿火峰弟子半分，几乎出了残影。
机关“咔哒”一声卸了力，严岁不着声色地松了口气。
不等他再说什么，那石台子忽然动了。
严岁猛地抬首，想抓莫惊鹭却抓了个空。
他的心在那一瞬都悬到了半空，急促的呼唤登时要脱口而出——
“傻站着作甚，快跑！”
莫惊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早就先他一步掠出去半丈远了！
严岁：“……”
他失笑，旋身紧跟而上。
石台子寸寸崩裂，包装完好的干粮与水一并塌陷下来，与昏迷不醒的宿火峰弟子们一同掉落。
地面塌陷的速度比两人更快，莫惊鹭只觉脚下一空，熟悉的失重感包裹全身。
这次和藏经塔上可不同，莫惊鹭根本不想死。
她在空中胡乱抓了两下，还真让她抓住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再一看，可不正是她那李师兄！
李阙的头发被她抓在手里，差点没甩开。
幸好仅存的冷静阻止了莫惊鹭的行径，她终于调动起来了灵力，拽着李阙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头顶上訇然作响，方才硕大的缺口已然并拢如初。
莫惊鹭环顾一圈，确信她并未在一层见过类似的地方。
也就是说，这地方是单独被划分出来的，无论是从二层还是一层看来，都看不出丝毫异常。
“隐藏任务可没说过还要进密室。”
莫惊鹭可算是看出来系统任务有多缺德，木着脸把李阙安置好，“系统，你怎么看？”
系统装死。
一只修长的手托着油纸包递到了莫惊鹭的面前，大抵是没怎么养护过的，不少关节上都生有练剑磨出来的老茧。
但不得不承认，这只手底子极好。
莫惊鹭接过来打开，里边是只白润的馒头。
她咬了口：“多谢你。”
饥肠辘辘的肚子得以充饥，莫惊鹭的吃相其实并不算文雅，却也不伤眼。
或许是挨饿过的缘故，她每一口咬得都很大，馒头将口中塞得鼓鼓囊囊，每嚼一下颊侧都会鼓起来些。
严岁看了会，觉得像兔子。
他没看李阙一眼，走到了莫惊鹭的身后：“你头发乱了。”
说完，他将歪歪斜斜的簪子摘下，十指拢作篦子，将莫惊鹭凌乱的长发梳顺。
十指插入头发的触感明晰，莫惊鹭吃馒头的速度慢了下来，僵硬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该做什么。
严岁的动作不急不缓，熟练得像做过许多回：“好好吃饭。”
莫惊鹭点头，不小心扯到了头发，疼得“嘶”了声。
拢住黑亮发丝的手微松，在莫惊鹭看不到的地方，严岁原本冷淡的眉眼柔和了下来，略略无奈：“主子。”
莫惊鹭默默地又咬了口馒头。
发丝被细致地拢在一起，用发簪简单盘起。
这片密室里并没有光源，虽然可以暂时躲开金乌锁的探查，却也影响了视力。
严岁凭借内力勉强视物，摸索着将碎发一并扎好，等到指尖触碰的感觉消失，莫惊鹭才乖乖地小声问：“好了吗？”
“嗯。”
严岁站起身，等着她对发髻加以评判，“怎么了？”
莫惊鹭道：“我有点渴。”
严岁：“……”
片刻后，莫惊鹭捧着陶杯小口啜饮。
“你渴吗？”
她把杯子举起来。
因为晨间起得不算早的缘故，少女并未涂抹当下时兴的口脂。
唯有陶杯边缘微微濡湿，严岁的指腹不小心碰到的时候，还依稀能感受到残存的温度。
烫到了似的，严岁的手指蜷了蜷，旋即接过陶杯，用她没沾过嘴唇的那一边喝了口。
一时间，两人都无话。
不知为何，在黑暗里莫惊鹭能清楚地看见严岁的眼睛。
他长得不像盛鸣霄那么张扬——如若盛鸣霄是见神杀神的弯刀，那么严岁就是入鞘的长剑，眉眼冷淡而沉，像陈年的酒，入喉烫而锋利。
莫惊鹭想起来他接住她的时候，怀里也是热的，烫的。
她忽然错开眼。
如若抛却周围堆起来的“人山”，这本应是个对影成双的美景。
移开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李阙身上，莫惊鹭回过神，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
“被困在这不是个法子。”
她说道，“得想个办法出去。”
严岁仿佛根本没看出来她一瞬的异样，只稳妥道：“方才我大概瞧过，此处除了方才落下来的口子之外没有别的出路，只是不知道这地方原来建立是为了什么——我并未听过有关此处的传闻。”
莫惊鹭亦是如此觉得，她绕过李阙，缓缓在周遭走了一圈：“此处恐怕就连师父也不知晓，直到金乌锁出现才有了反应。或许……”
她心里忽然涌现出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或许金乌锁本就是为此处所设立，并非所谓的九十层守层机关。”
严岁接上话：“而金乌锁此次不知为何被人触发，才令你我发现了此处密室。”
莫惊鹭：“……”
如果她没猜错，这个“触动金乌锁”的人可能就是她。
说到底，她对无辜被牵连进来的严岁是有几分愧疚之心的。
莫惊鹭轻咳了声：“这么久过去，师父想来已经察觉异样了。”
话是这么说，两人却都知道这地方从外边看不出异样，最终要出去还得靠自己。
莫惊鹭摸出只火折子：“要我说，便点个火瞧个仔细，如何？”
严岁道：“做你想做的。”
下一瞬，火舌照亮一方墙面，其上潜藏的机关无所遁形。
而与此同时，几枚射日箭亦循光而来，朝莫惊鹭刺去。
严岁身形几下起落，将射日箭尽数拦下，知过剑舞得行云流水，硬是没让莫惊鹭破了半点油皮。
莫惊鹭看过一片机关，火折子亦燃尽了。
她暂作缓和，又擦亮一只。
一时只闻剑锋与长箭交错叮当作响，严岁一声未发，步法飒沓如流星，射日箭的残骸擦过李阙的身体，连衣摆都没割坏。
直到莫惊鹭将墙上的机关尽数看完，严岁擦掉额头沁出的细汗，不经意间侧首望去。
整片黑暗里，莫惊鹭手握唯一的光源。
摇晃的火光照亮了她的面容，眼角眉梢上都是事毕后的笑意，由他亲手扎起的发髻略显粗糙，却更添几分可爱。
温暖而明亮。
严岁想起他们初遇那一日。
好像她真的活过来了。
他意识到了这点，和那夜脆弱得仿佛风一吹就散了的姑娘一点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