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石壁廊道内,仅能用油灯堪堪照明。地面上斑驳不堪,不知是泥泞还是血迹。长廊两侧是牢房,里面关着普天之下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他们或是惨叫、或是咒骂、或是烂在了地里,不知生死,这地方看着竟如同人间炼狱一般。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人穿着白色的衣裙,罩着雪色披肩,提着个油灯慢慢往地牢深处走。地牢里的人许久不见天日了,看见她,全都扑在铁门上伸着手要够她,也不知是为了讨要说法,还是抓个替死鬼陪葬。女孩不惊不慌地慢慢走,那些污浊的手离她的衣裙很近,但没人能碰到她。

    她走到了最深处的一间牢房,有个男人趴在里面,一身白色的囚服血迹斑斑,分不清是出气多还是进气多。

    女孩蹲下来,把油灯放在地上,掀了头顶雪裘的帽子,轻唤了一声:“九哥…”已然带了哭腔。

    那男人听见声音,微微一晃,挣扎着要爬起来,露出一张和女孩颇有些相似的脸。他剑眉星目,形容本是出挑,只可惜自左侧眉骨往右下斜着划了一道狰狞的疤到鼻尖。

    他看清来人是谁后,沉默了一会道:“公主金枝玉叶,何苦来这种地方,平白脏了您的眼。”

    女孩一看到他脸上的疤就流下泪来,她喃喃自语:“假若当初我帮了你,会不会……”

    男人即时打断了她:“往事休要再提!”

    这深宫里哪个地方不是隔墙有耳?既然她当时没有站队,如今也不必再横生事端,惹恼了那个人。

    公主只是看着他,默默流泪。

    当时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宫里的九个皇子都伺机而发。她陆北烟是皇上、皇太后前最受宠的公主,也常常侍奉在其身侧。早有皇子明里暗里来她这打探皇帝的口风,全被她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了。

    公主微微笑道:“太子乃是正统,这是祖庙里定下的规矩。怎么如今还要来问北烟呢?”

    直到她同母所出的兄长九皇子也来找她下棋。

    她神色凝重,落下一子道:“不要抢。”

    陆昱微微摇头:“你不懂。”

    她是不懂。九个哥哥在湖心亭齐手为她庆贺寿辰的时光仿佛还像昨天一般。那时湖畔草间萤火虫飞长,月色正好,哥哥们虽有斗嘴,却笑的敞亮开怀,如太阳一般。怎么转眼便似天底下仇恨最深的人一般,互相算计起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怎么也不肯站队,她希望太子即位后,剩下的哥哥还能回到往昔,还是那帮带她偷溜出宫,走马游花灯,跑着调唱生辰歌的兄长。

    直到三皇子陆晁,那位最是沉默寡言的皇子,陆北烟稍逗逗就要红了脸的少年,不知何时在京城布下了自己的棋子,一环扣一环,算计了所有人,踏着兄弟们的骨血登上了皇位。

    他算计了所有人,独独绕过了陆北烟,想是她实在油盐不进,九皇子陆昱也因此逃过一死。尽管对他来说,如同蝼蚁一般活在深宫地牢里,也是生不如死了。但对陆北烟来说,这是她仅剩不多的念想。

    陆昱望着这个蹲在他面前泣不成声的,他的胞妹,却不知如何安慰。怪只怪她生在帝王家,便注定此生无法过上兄友弟恭的日子,只能在深宫里成为一具红粉枯骨。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心陆晁。”

    他总怀疑这个混账对他妹妹抱有什么别的心思。

    然而这想法毕竟太过惊世骇俗,他终究没有诉诸于口。

    说完话他复又趴下,用沉默逼退面前这个泪人。

    地牢外像是另一个世界。大雪纷飞,满世界银装素裹,纯白地像要遮住这世间万般丑恶一般。

    陆北烟的侍女见她出来,忙小跑上前为她撑伞。陆北烟早已整理好情绪,只是眼眶依然泛红。

    她们沿着小路往寝宫走,在路上却遇见了陆晁——这位少年天子略有些惊讶:“十妹?”

    身为天家人,陆晁自是长得好。端着一副好皮相,言语间一副无害样儿,谁知他背地里却做着什么勾当?

    可是他如今负手而立,天地茫茫间,雪花纷纷落到他乌黑的发顶,这个目光温润,微微含笑的人,确是她印象中的三哥无疑。

    他唤道:“如此寒冷的天气,怎么走路回去?先来我这坐坐吧。”虽是商量的话,言语间却不容置疑。陆北烟回绝不了,只得跟上。

    在屋里解了披风,她已是亭亭玉立,一举一动都如画中谪仙一般,叫人看了心头一动。

    陆晁扶起陆北烟的手,皱眉:“怎么这样冰冷?”

    宫娥上完茶点后便纷纷退下,这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

    陆北烟低头看着握住自己的这双手——修长、白皙、温热,这样好看温暖的一双手,怎么却对着兄弟拿起了屠刀呢?

    她没有流露情绪,试着找回自己平常的语气:“下雪了呀。”随后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陆晁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叹了口气。

    他不愿再忍了。

    他想要的,必须在他的手心里,不许任何逃脱的可能出现才行。

    他伸手拈了一块糕点,却不吃,而是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刚才去看你九哥了?”

    虽是询问,语气却肯定。

    是啊,这宫里到处是他的耳目,什么事能瞒得住他?

    陆北烟垂眸。

    陆晁见她不说话,开门见山道:“你想他活吗?”

    陆北烟蓦然抬眸。

    虽是询问,实则威胁。

    她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三哥的的确确是变了。从前他讲话从不显露自己的目的,而是铺垫良久,循循善诱。但她也不得不回答:“当然想。”

    “好。”陆晁点点头。

    他想要的东西太过惊世骇俗,所以无需遮掩、无需拐弯抹角,而是一定要至高无上的权力,一击即中才行。

    “那么,你就嫁给我吧。”陆晁微微笑道,仿佛没看见陆北烟眼中的惊骇。

    陆晁喜欢十妹很久,很久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其实不难解释。假如你的母妃也是个生下你就死了的洗脚婢,那么在这深宫里光是平安长大都是奇迹了。

    人人欺侮他,嘲笑他。只有这个雪团似的小女孩,牵起他受伤的手腕,轻轻吹气,说:“三哥,不疼。”

    至于礼义廉耻,至于温、良、恭、俭、让。

    没有人教他啊。

    三皇子即位了。他的宫中一直没有正妃,因而朝中的大臣都不免动了心思。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一朝母仪天下呢?

    陆晁想让北烟享受这个殊荣。如此,他们兄妹便可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当然不是用十公主这个身份。

    在他的计划里,“十公主”十日后病逝。接着,他会迎娶他的心腹之女——大理寺少卿的嫡女,“李雨嫣”。这等胆大包天、偷龙换柱之事,只有当今天子才有可能做到。

    只要陆北烟同意。

    只要她点头。

    陆北烟没办法不同意。她点不点头根本不重要。

    她躺在寝宫里,屏退了所有下人,不知何时睡着了。

    她一会儿梦见九哥给自己做风筝,一会儿梦见和七哥踢蹴鞠。一会儿梦见四哥抽背自己《论语》,一会儿又看见三哥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轻声道:“那么,你就嫁我吧。”

    没人发现一个身形高挑,矫若游龙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混进了公主的寝宫。

    待陆北烟一边流泪一边说着什么,半梦半醒间,却见一个人——一个红衣男人,将手撑在她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寝宫里灯光昏暗,却仍看得出这个人生得很俊美。他一双丹凤眼似有千般情丝、鼻若悬胆,薄唇微挑,垂一缕乌发在她唇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是梦吗?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民间流传面若好女,人称“小菩萨”的傅二郎也没他好看。陆北烟迷迷糊糊问道:“你是何人?”

    那男人轻声笑了一下,俯身在她耳边,如情人般低语:“不才,晏南飞。”

    陆北烟霎时惊醒。

    她坐起来,身上雪白的寝衣微松,以后背抵着床板,目光里全是戒备。她又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何人?”

    晏南飞直起腰来,随意坐在床沿,望着她微笑:“不是和你说了吗?”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啊。”晏南飞拉长语调,像是恍然大悟,他指了指窗外:“深更半夜。”指了指床榻:“春宵暖帐。”指指陆北烟:“红颜美人。”复又指指自己,一字一顿道:“采花大盗。”

    陆北烟却不似他预想中那般惊惶起来,反而沉思了一会儿,问道:“能在不惊动羽林卫的情况下混入大内,你的武功很高吗?”

    晏南飞拱手道:“过奖过奖。”

    这男人言语轻浮,同他这风流的长相倒也匹配,整个一混不吝,却没那么让人讨厌,只是看不出他的深浅。

    陆北烟语调平淡地唤了声:“采花大盗。”就像是在叫什么寻常名字似的,“你能带我走吗?”

    晏南飞一噎,随即又笑道:“怎么,我刚听你说什么‘不嫁’,莫非你那手段残忍的皇兄,连你也容不下了,要将你嫁人?”

    “嗯。”虽风马牛不相及,陆晁可不是容不下她,而是爱她。不过陆北烟不欲解释太多,顺势应了。

    晏南飞笑道:“我们采花大盗,本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不过——”他微微靠近陆北烟,这人眼神专注,竟让人觉得深情款款,此刻凝望着她,像是诚心诚意道:“美人相求,怎好拒绝呢?”

    陆北烟的目光却微微有些困惑:“你为何要帮我?”她不觉得这人真有能耐带她走,方才只是周旋罢了。

    “因为——我是好人?”

    陆北烟:“……”旁人若说出这话,她倒能信三分。但眼前这个半夜闯进她人闺房的登徒子,说这话,脸还挺大。

    “我说了要带你走,你不信我?”晏南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覆身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陆北烟脸色白了白。

    “此时带你走,固然不难,只是后患无穷。用我说的法子,虽有些凶险,但若成功了,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说着,随手撩起她身侧一缕秀发把玩,叹口气道:“今日来的匆忙,我要走了,恐不能一亲芳泽,十日后再会吧。”

    陆北烟脸上恢复些血色,低声问:“若是你没来呢?”

    晏南飞站起身向外走,几息之间就不见了踪影,其声音却仍萦绕在她耳畔。

    “我会来。”

    陆北烟静坐了一夜。

    “那么,你就嫁我吧?”三哥含笑的身影似仍在眼前。

    不嫁。

    她不要嫁。

    谁都可以,陆晁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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