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陆晁来找她,美其名曰画梅。

    他半是强硬地拉着陆北烟坐在自己怀里,执着她的手画梅,不时附在她耳边轻语,看着少女红红的耳垂,喟叹道:可爱。

    可惜仆从粗心,没备上描红的朱砂,陆晁刚要唤人进来,却见宣纸上绽开一抹殷红,正落在乌黑的枝丫上,像极了盛放的红梅。陆晁一时愣神,手抚上少女的唇畔。

    是血。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脖颈处,气息温热。

    十妹从没靠过他那么近。

    可是,老天在开玩笑吧?

    十公主,病危了。

    新帝盛怒。

    “一帮废物!”陆晁把跪在面前的人踹了个仰倒。一群太医伏在地上,跪满了整个房间,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她还躺在床上,还有气息,你竟敢让朕节哀?”

    可是,陆北烟的确是油尽灯枯的脉象。

    不过五日,她就憔悴得连陆晁都不忍碰她了。她苍白如瓷,仿佛一触即碎。

    第六天,一直卧病在床的陆北烟突然清醒过来,唤了一声“三哥。”这六天来,陆晁几乎时刻陪在她身旁,见她醒来,惊喜万分。然而太医把过脉后,却对陆晁摇了摇头。

    倒不是脉象不好,而是太好了。

    所谓兵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一个病至绝境的人,突然回到鼎盛,就如盛极而衰的满月一般,绝非好事,而是回光返照了。

    陆晁眼里的光突然熄灭了,他无言片刻,挥了挥手,屏退了旁人。房里就剩了他们俩。

    陆北烟躺在床上,陆晁就坐在床边的软榻上,托着脸望她。这些日子憔悴的不只是陆北烟一人,一向温润如玉的三哥此刻眼底略有青黑,眼角发红。他用如此悲伤的眼神凝望她,良久,似要把眼前这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一般。

    陆北烟没想到晏南飞的活死药竟如此猛烈。前几日她昏昏沉沉,也真觉得自己要命不久矣了,如今一看,竟连回光返照的戏码都安排好了。

    陆晁握着她的手,手指在她手心里打转,挠的她有些痒。

    “北烟。”

    陆北烟微微瞪大了眼睛,她第一次听见三哥这样的嗓音,微哑,充满苦楚和委屈。

    他垂着眼,好像不看,就是假的。

    “北烟。”

    “北烟。”他呢喃着。

    “别徒留我一人。”

    这皇宫里,太冷了。

    他兄弟的血,是冷的。

    父皇最后望向他的眼神,是冷的。

    他自己的血似乎也是冷的,整夜整夜,从骨子里丝丝冒着凉气。

    他也做梦。

    “冷血无情!”

    “作茧自缚!”

    “孽障!”

    “竖子敢尔!”

    “你生前罪业太多,必定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么?

    他不怕死,但他的北烟,活不了了。

    陆北烟发现眼前的世界变得迷离,上下颠倒,她意识到这是“大限将至”了。她挣扎着,反握住陆晁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一个字。失去意识前,她想:三哥怕是会很伤心。

    眼前的人闭上了眼,刚握住他的手也垂落了下来。

    陆晁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刚才写了一个字。

    “九。”

    陆晁闭了闭眼。

    十公主,

    薨了。

    陆北烟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暗又寒冷的地方,全身上下都很重,抬个手都费劲。她勉力伸手,却碰到硬硬的重重的铁板——大概是棺材。

    她费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这之前她一直在做梦,梦见有人在哭,有人在恸哭。而后她心里咯噔一声——晏南飞没有来。他分明说过,待自己醒了,就会看到他。

    躺在棺材里绝不是什么享受的事,这里太黑太冷,躺在这里边,很难叫人不胡思乱想。

    她想起曾在野史上读到过的。话说前朝有一个贵妃,这是个极美的女人,因此颇受皇帝宠爱。后来,国力渐衰,民怨四起。人们不敢怪罪天子,只好把怒火烧向这个“祸国妖妃”。整个军队都求“贵妃一死”。皇帝别无他法,只好对贵妃说,让她假死,待她下葬后,再命人讲她挖出来,换一个身份活下去。

    贵妃饮酒假死,满以为醒来后会有爱人、暖衾迎接她。可是没有,等待她的只有死寂。直到她绝望痛哭,十个指甲都抓烂了,她的爱人也没有来。

    陆北烟不禁又抬手推了推棺材盖,铁质的棺材板很重,已然封好了。

    万一晏南飞不来呢?

    在棺材里,假死时还好,一旦醒过来,小小一个方盒里的空气能供她活多久呢?

    恐惧和惊惶烧上来,陆北烟却没有费力气试图逃出去。

    徒劳罢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陆北烟已觉呼吸不畅。

    她想——怕是真要了结在这了。她是怎么想的,居然去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就凭他长得好看不成?

    忽然,外边传来几声金属入膛的声音,棺材板被掀开,发出沉闷的响声。入目是一个一身黑衣,束着高马尾的男人。晏南飞喘着气,心想:好在赶上了。

    他把惨白着脸的陆北烟扶起来。这个看起来虚弱的女孩却咬着牙一拳捣在他小腹上:“你没来!”

    晏南飞吃痛,觉得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害她差点闷死的人可不是他!本想发作,但细看,陆北烟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浑身发抖,咬着牙看他。

    他又心想:哎,这是吓着了。

    他伸出手臂,环着她虚抱了一下,叹口气道:“我来晚了。”

    陆北烟声音闷闷的:“我以为你要负了我。”

    晏南飞好笑道:“你知道什么叫‘负’?”

    “不守承诺就是负。”

    倒也,没错。

    不过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罢了,本是陌生人,谈何相负?

    陆北烟坐在马上,背后靠着晏南飞。他双手虚环着她,手上绕着缰绳,两个人骑着马,在寒风料峭的林子里往前行。

    天色很不好,阴沉沉、雾蒙蒙的,叫人看不出时辰。冷风刮过陆北烟的脸庞,叫她两颊生疼,这才像是活过来了。

    方才她从棺材里站起来时,才发现身着异域送来的绫罗绸缎,华丽非常,金粉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异彩万分。

    之前在棺材里,觉得手脚沉重,正是因为戴着琉璃、宝石一类的陪葬品。这样的东西带到现世只会平生祸端。陆北烟未作留恋,只余一身雪白单衣,披着晏南飞的长袍出了墓。

    活死药大伤其元气,这又是七月流火的天气,陆北烟状态极差,却强撑着坐正,不愿倒到后面那人的怀里。只是听他讲:“本来现在该带着你在客栈了。只不过你那三哥,倒真是个痴人。

    十公主薨了以后,皇帝守在她榻边,整整两天不发一言。他的亲侍王德也不敢提下葬的事,只是劝他吃点东西,别坏了身子。

    陆晁扶着额,喃喃道:“十妹最怕又黑又冷的地方了。

    直到流言四起,有说陆晁、陆北烟兄妹情深的,有猜测他手染兄弟鲜血换来皇位,又不惜以妹妹的尸首博得仁慈的名声的。

    直到流言越发不像样,王德咬咬牙,伏在陆晁脚边,以头抢地:“陛下,节哀吧。”

    只有他知道陆晁的心思。

    只有他知道这并非逢场作戏,也不是兄妹情深。

    然而,一介奴才,岂敢语上?于是只剩一句——陛下,节哀吧。

    说者和听者,都觉得这话太轻。

    压不住生离死别,阴阳两隔。

    陆晁看了他一眼,竟没有发怒。他站起身,踉跄了几步,却不要人扶,只是沉声道:“走罢。”

    晏南飞足足在皇陵外树林里等了两天才等来公主下葬,那天杀的陆晁又在皇陵里待了快一天。彼时,离他和陆北烟约好的日子已经晚了两天了。

    他不紧不慢地讲完,执绳的手碰到陆北烟的手指——冰冷的不像样,便顺手握了握,让她能暖和些。陆北烟听完这番话,对陆晁的心情越发复杂,正发着呆,忽的被人握住了手,第一反应就是用手肘往后顶,正中晏南飞下怀——是真的下怀。

    只听见晏南飞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的血色都褪去几分。他似是力气难以为继,轻轻靠在陆北烟背上,却把她一双手腕单手擒住了,咬牙道:“小没良心的。”陆北烟听出他声音不对,猜他是进皇陵时不慎受了伤,登时不敢再乱动,低声道:“抱歉。”晏南飞便拥着她向城内客栈赶去。

    赶了半日有余,两人才到了京郊小城内的一家悦来客栈,此地无甚特别,胜在来的人多是平头百姓,能认出陆北烟的人不多。

    下马的时候,陆北烟才看见晏南飞的脸色,一惊,扯住他的袖子:“你伤得如此严重?”

    晏南飞脸色苍白如纸,却仍有余力挑起一个混不吝的笑来:“美人若是关心在下,不如替我上药好了。”

    要了两间上房后,便各回各房了。

    陆北烟在房里待了一会儿,便有小二送来东西。是一套黑色男装和一个斗笠。

    这厢,晏南飞坐在榻上,解了上衣衣襟,他左腰处赫然插着一把极小的飞镖。

    要说以晏南飞的轻功,是可以在皇陵中全身而退的。不过当时时间太紧,他在飞身扑进石门的时候中了暗镖。这种镖看似小巧精致无害,却阴毒的很,上面淬了毒,并且有倒钩,若是直接拔出来,真是不死也残了。

    他当时服了随身带的救命药,去找陆北烟的时候,脑子里莫名冒出一个念头——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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