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他拿着麻沸散,正犹豫如何下手,忽听得外边传来敲门声,想是小二送药来了。他便起身去开门,入目是个与他胸口平齐的——少侠?公子?

    说是少侠,身骨又纤弱,说是公子,行装却利落。他一身黑衣劲装,戴一顶黑色斗笠,右手端着药盘,左手青葱玉指挑起一侧帷幕,露出半张顾盼生辉的脸——眼尾下垂,眉梢却飞扬,杏眼琼鼻,唇不点而红,先前一直笼罩在她身周悲伤的氛围也已消散了大半,正是陆北烟。

    晏南飞挑眉,陆北烟也学他挑挑眉,故作严肃道:“小的来给公子上药。”

    不似少侠,不似公子,倒像哪家高门大户偷跑出来的小姐。

    晏南飞不知想起什么戏文桥段,不禁失笑,向里微一偏头:“进来。”

    陆北烟没想到他伤的这么重,她看着嵌在皮肉里的镖,不知如何下手。晏南飞仰头喝了麻沸散,道:“你来的正好。待会儿我失了力气,不好上药了。”

    暗镖被拔下,倒钩上连着血肉,鲜血汩汩从腰间流出,沾湿一大片衣襟。陆北烟沉默而迅速地给他止血、上药。从前七哥带她射箭、爬树的时候,也常受伤,不敢宣太医的时候,都是她来上药,是以很有一些经验。

    眼前这人帮自己逃出深宫,为自己受了重伤,还挨了自己两拳,言语间却无怨无悔,比她亲哥还像亲哥。

    晏南飞受麻沸散的影响,意识略有些昏沉。他隐约听见女孩轻声问:“受这么重的伤也要进皇陵,图什么呢?”竟似有些心疼的怨怼。虽觉得奇怪,他还是微微一笑:“图个心安。”

    陆北烟摸了摸自己腰间一把银色匕首,那是她在陵墓中挟在衣间带出来的。她神色不明,但语气却如常:“是吗,那你可真是当代活雷锋啊。”

    这话听着更奇怪,晏南飞偏了偏头:“什么?”

    “没什么,夸你是个好人的意思。”陆北烟上完药,几下收拾了药瓶,往外走:“你休息吧。”

    门刚一带上,窗边现出一个人影,像影子一般难以察觉。他抱臂靠在墙上,语调怨怼:“是啊公子,阿书也不懂,您到底图什么呢?”

    晏南飞闭着眼睛假寐:“阿书,知道你为什么成不了大事吗?”

    “为什么?”

    “你的问题在于想的太少,而话太多。”

    陆北烟回了房,仍在琢磨,猜测晏南飞在图谋什么。

    一不图财——他入皇宫如探囊取物,进了皇陵对那些价值连城的陪葬品连眼神都不屑于给,不是耽于财物的人。

    二不图貌——此人虽言语轻佻,但却不若话本中的登徒子一般动手动脚。他若真想要自己,那日在寝宫就可以下手,犯不着费这么大功夫带她出来。

    莫非,是图她这个公主的位置吗?可是公主一名号虽享有无上荣耀,可却被深宫所限,能做的实事少之又少。更何况如今“十公主”已然香消玉殒,那这个名号就更用不上了。

    陆北烟把可能性逐一排除,面露疑惑,喃喃道:“先生,我想不出这人图什么。”

    陆北烟六岁时,还没到进国子监的年纪。但皇帝颇疼爱她,竟给她找了个启蒙先生,名唤林琅。

    这是个游侠散人,不知什么因缘际会,得了皇帝的赏识。他平日里一身暗银长袍,身形颀长,气质不俗,总是未语三分笑,陆北烟一看了他就喜欢。平日里其他皇子到国子监听夫子教书的时候,陆北烟就和林琅在寝宫外圆石桌前上课。

    “公主,今日我要教你的第一课,是‘无利不起早’”林琅握了一杯清茶,见陆北烟有些疑惑,微笑道,“听过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吗?”

    陆北烟听懂了,兴高采烈道:“听过!”

    “那听说过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吗?”

    “……嗯?”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起是中华传统美德之一,你、你、你,都要早起。”林琅放下杯子,依次点了点陆北烟、在旁侍候的宫女流萤,以及树上的一只鸟。

    “它要捉虫。”鸟扑棱了一下翅膀飞走了。

    “她要服侍你。”流萤有些无措。

    “你要听先生讲课。”林琅感觉自己有点讲远了,拉回话头,“公主,你可知你为何要听我讲课。”

    “为了明事理?”陆北烟思考了一下。

    “不对。”林琅笑了笑,“听我讲课就是明事理?倘若我只教你三从四德、《女德》《烈女传》呢?”

    陆北烟还没来得及想《女德》是什么,面前这总是含笑的先生又侃侃而谈起来:“你上课是因为当今要你上课,那侍女服侍你是因为当今要她服侍你。你们一个为了荣宠孝义,一个为了谋生,虽不自知,实则全系在一个‘利’字上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就没有不图利的吗?照你这么说,大家对我好,全是为了利?人情如此,不是太淡漠了吗?”陆北烟似是听懂了,却不太赞成。

    “凤毛麟角。一个人不论做什么,总有图谋,哪怕他只是图个高兴,也是图。”

    “至于人情淡漠,倒也不是。”林琅看着陆北烟,却像是透过她看着什么,“一个人若是愿意与你分享利,便是喜欢。”

    “倘若,”他长叹一声,笑道,“倘若这人愿意为了你,把利都抛了——”

    “那便是爱。”见陆北烟听得有些痴了,他曲手弹了弹她的额头,好笑道:“当然,也要擦亮眼睛。毕竟世上哪有这么多心甘情愿的爱,又不是人人都是当代活雷锋。为你抛了利,焉知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呢?”

    “先生,什么是活雷锋?”

    林琅自知失言,歪头道:“夸一个人是好人的意思。”

    ……

    “放长线,钓大鱼么?”陆北烟躺在床上,回想起先生的话,眯了眯眼,微微一笑,似狐狸般狡黠,“那我们就来看看,谁是大鱼吧。”

    翌日早,阳光正好,陆北烟下楼吃饭,仍是一身男装,只是没戴斗笠——那玩意儿其实戴上才扎眼。

    晏南飞似是付足了钱,店小二热情得很,端了酱牛肉和一壶茶来,风风火火地把毛巾往肩上一甩,道:“客官稍等,菜还热着呢。”

    陆北烟夹了一筷子肉,边吃边观察店里的人。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

    陆北烟喜欢不动声色地观察人,奈何以前在宫里,不是小福子捡到二两钱,就是流萤叫彩云给欺负了,翻来倒去也就那么回事儿,没意思,还伤眼睛。这会儿店里热闹,一群跑江湖的扎成几堆攀谈起来。

    “这阵子世道不太平,李家的镖前阵子叫人劫了。”

    “哟,哪个这么有能耐,李家的镖也敢劫?那天下第一镖局的招牌,就这么砸了?

    “树大招风,李家到这一辈,还不是靠前人立下的口碑,能担大任的不多喽。”

    “说到底,还是要打仗了。”一个老叟用他瘦骨嶙峋的手颤颤巍巍地倒了一杯茶,叹息道。

    人群中静默了一瞬,突的一个清朗的声音冒出来,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冲那老叟拱拱手:“不知此话怎讲?”要知道,新帝即位,向来是要休养生息的。

    那老叟瞥了他一眼,似是不愿多说,只是拉长了语调:“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见这老叟也说不出个屁来,众人又倒回去各聊各的了。唯有陆北烟知道这老叟说的没错,陆晁常召她去书房,他那一摞书里,确有布防图,一道道折子上,不时有“南”“可一战”的字眼。

    再看回先前青年那一桌,坐了有五六个人。那青年绑了个高马尾,一身短打,背挺得很直,倒了杯酒在喝。青年手边一道蓝布旗,上书一个“镖”字。

    旁边那桌刚在谈论李家镖局的,好奇问道:“兄弟,你们也走镖啊?”

    那青年正喝酒,闻言语气带了点笑:“嗯。”

    “哪家镖局啊?”

    那青年便抬手,大方地将旗翻了个面,上边龙飞凤舞一个“李”字。

    纵使陆北烟看不见那人正脸,也能想象到他面上的挪虞,带着少年心性。

    那问话的人尴尬不已,哪想说闲话正说到本人面前了,没话找话打圆场道:“哎,李家镖局的人我也认得,您瞧着眼生啊?”

    那青年“害”了一声,半侧过身来,露出白净的额头和秀挺的鼻梁,笑道:“半道来的。我和我兄弟从小是猎户家养大的。”他以掌尖示意了一下他对面那位,一身白衣,面容寡淡,长相很普通。

    不太像啊……陆北烟暗自琢磨,这人身姿挺拔,吐气均匀,说是练家子没错,说是猎户就勉强了。猎户多以刀、弓箭为器具,手上难免有伤疤。不像这人,以掌示意其兄长时,只有虎口处有常年拿兵器磨出的茧,手指匀称修长,皮肤细腻,分明是大户人家养出的少爷。

    正想着,瞥见左前方有个打扮得人模鬼样的男人,偷偷在解他身旁一个埋首吃面的屠户的荷包。陆北烟啧了一声,想也没想就夹起桌上一块吃剩的骨头扔向那人的手腕。

    小时候她和七哥玩的好,喜欢从他那学点旁门左道的歪功夫。有阵子对投壶感兴趣,那叫一个“女儿到死心如铁”,何处不是石头,何处不是壶,吃个葡萄也吩咐流萤把盘子端远了,夹了秄投进盘。

    后来七哥教她:“投壶虽然是假把式,不过玩好了,也可以当做暗器用,重点是要有力道。”

    她就总逮着空,在院子里拿石头弹树叶。此法要领在于,石头要穿过树叶,留下一个洞,而叶根不动。院子里的石头都被陆北烟搜罗完了,也只打出过三个。不过,此刻砸个毛贼,还是绰绰有余。

    然而那骨头砸向那人手腕时,横生了变故。不知从哪又飞出个骨头来,两块骨头在离那人手三寸远处相撞,各自弹开,发出一声脆响,吓得那贼人缩回了手。

    那青年咦了一声,朝陆北烟的方向看过来。陆北烟心道不好,叫人注意上了。眼下又无处可躲,说时迟那时快,晏南飞这厮不知何时晃悠过来,正坐在陆北烟前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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