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的月亮悬挂于黑沉之中,照亮着这座不为人知的地下都市,围绕着中央白色高塔,延展出八条灯火通明的大道,或商铺林立,或摊贩拥挤,披着黑色斗篷的人穿梭其中,进行着不为人知的交易。

    此地名为销白塔,是修真界最大的非法交易场所,拥有修真界将近百分之三十的贸易链条,巨额的利润,对等的风险,有人一步登天,有人坠入云泥,波峰与谷底总是相互转换,这种戏码令人痴迷,也令人绝望。但这里未必不是一个好地方。

    瘦弱的少年自阴影中走出来,冷风吹起兜帽的一角,那一瞬间的灯火照清他的面容,皮肤白皙,好似化不开的积雪,眉心微蹙,低垂着眼,又带出几分厌倦之色。他伸手抓着兜帽往下压,凭借着脑海中的地图直直地往前走。

    “喂,那边的小子。”身后传来的冷肃男声叫住了他。这声音非常耳熟。

    销白塔设置了鸦羽卫负责日常巡查工作,这帮人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自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塔主回归之后,就换成一副严谨认真的模样。此时他们正在处理一起强买强卖的案件,本该是注意力分散的时候,那位新上任的统领却敏锐得可怕,隔着一段距离叫住了少年。

    云骁。少年慢吞吞转身的时候,想起了这位新统领的名字。

    那位新统领朝着手下比个手势,对方点头表示会负责跟进案子,得到保证后,他大踏步朝着少年走去,倒是吓得那瘦弱少年身体一抖,把脑袋放得低低的。

    云骁皱眉:“你是什么人,哪个区域的?”

    少年觉得有些晦气。兄长们出事之后,他不得不走出避风港,寻找解救办法。往日他习惯躲避天目监控范围,如今四处游走,自然得按照销白塔的“规矩”来。谁料到刚爬出来就碰到这位目力见长的统领,他方才的走位,显然引起了云骁的注意力。

    他把脑袋垂得更低了,缩在袖子中的手却有些颤抖。他躲在柜子里的时候,听过云骁下达逮捕命令的声音,他的兄长们交出兵器,沉默而顺从地走出光线暗沉的屋子,如同羔羊走向屠杀场。

    少年调查过云骁的底子。

    这位统领从前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兵,名字取得威风凛凛,却并不擅长武力。唯一的长处就是,他是个半兽人,继承了鸟类在侦察上的特性。销白塔八位统领无一不是骁勇善战之辈,想要取代他们中的一位自然要花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而他的刀尖指向的正是少年所在的掘墓鼠“家族”。

    掘墓鼠本生活于残星域。千年前修真界历经灰色兽潮,以衍一宗为据点的中心战区受到最大冲击,形成了时空碎裂的奇观,后有“活死人”路过此处,建立如今众人熟知的“残星域”。

    残星域境内多为星图列阵,黑洞云集,可谓是险象环生,诡异多变,若是外人误入,难有生路,然而有一点是其他区域比不上的,那就是诸多宗门之珍宝皆藏于此地。千年前还是宗门为大,衍一既为万宗之首,冠上明珠,无数宗门又围绕它而建立,形成众星拱月之布局。

    千年之战,修真界以寸土之内难觅一丝生机的代价,换回人间界之安然无恙。千年后,修真界重新繁荣,沉痛的、血淋淋的历史却自顾自沉睡,人们打开书卷,只能对着一片空白发呆。不过对历史感兴趣的毕竟少数,新一代仙人们急躁地占有天地资源,他们将目光投向残星域,那里有无数逝者的传承,无数宗门的底蕴。掘墓鼠正是因此而兴起的。

    数年前,道君颁布新的法令,着手整治了残星域三大害,掘墓鼠也在其列。消息一出,少年的大兄决定北上,带领信服他的“家人”,来到知名“藏污纳垢”地点——销白塔,只为寻觅一线生机。毕竟,除了销白塔,又有何人敢与北宸殿为敌呢?

    云骁不知何处探听消息,知晓掘墓鼠手中握有上古神器,他将消息放出,引得销白塔内外轰动,暗地里又将悬赏令“诡鼠”抬价到金榜第一。销白塔人员混杂,一时间“猎鼠”竟成热门,此举无异踩了销白塔的底线,云骁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以保护之名义圈禁了所有掘墓鼠。

    销白塔内唯有买客与卖客,隐藏真名与真容是常事。但销白塔自己手中有所有人的真实信息。掘墓鼠进退两难,云骁凭此事在塔主前露脸,一跃成为八大统领之一。

    唯有少年因病痛缠身不常露面,又在大兄有意操作之下,没有登记在册,才堪堪逃过此劫。

    然而少年此刻却有些感同身受当日大兄的进退两难。不管云骁是否察觉,他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了。

    他声音怯怯:“风巽区,来这里给客人送货。”他这话倒不是假的,那位客人有点来头,又与兄长是熟人,送货是真的,求助也是真的。他没有天真到相信对方一定会伸出援手,但也不会断送这一线生机。只是,前提是他能从这里脱身。

    云骁眸色冷淡,直言道:“出示身份令牌。”

    少年颤声应声好,直到这时也没有抬头看过云骁一眼,从怀中掏出泛着暗淡白光的布包,那些囊中羞涩的修士很喜欢这种,结实耐用还便宜,唯一的缺点就是拆起来一层一层的很麻烦。

    云骁表情淡淡,也没有什么不耐烦。不远处的下属处理好那事晃荡过来,他与云骁不仅是上下属,还做了很久的朋友,也没有因身份变动就淡了关系,见到这一幕心下了然,倒也没有什么惊讶的。他这位好友对待职务总是尽心尽责。

    少年终于解开了布包,布包中东西很杂碎,破旧的纸质书籍,早上吃剩的烧饼,几枚零碎的灵石,甚至有一块黑漆漆的小石头,他把身份石牌从里面捡出来,微顿了一下,而后交给了云骁。

    云骁接过手来,收握于手心摩挲着,并没有去查看,他看了看矗立中央的白色高塔,那只蹲守塔顶的白鸦雕像慢慢收拢了翅膀,这是快要天亮的标志。他侧过脸去,对身边人说:“你要不要认一认?”

    那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懵懵问道:“认认什么?”

    云骁闲闲命令少年:“抬起头来。”而后又转头跟好友搭话,语气散漫地闲聊:“你不觉得,他的眼睛很像一个人吗?”

    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变态技能的。好友心中腹诽,拧眉思索。

    云骁很有谈性,“前些日子送了一堆掘墓鼠进来,可惜都不太能让人尽兴。身子骨硬气的,几鞭子下去也软了,身体虚弱的……说来也好笑,北上都能熬过来的人,还能有那种弱鸡。你瞧瞧,这小子的眼睛,跟那个人,很像吧?”

    提到那个人时,他话语顿了顿,故作暧昧之笑。

    好友脸色微变,销白塔暗牢不光彩事情,他也有所听闻,只是传出去终究不是什么好名声。此时街上人影散去不少,但也没到可以肆意谈论的地步。

    但毕竟亲疏有别,他扫过少年一眼,笑着提议:“你若是喜欢,拿下就是了。”

    理由什么的,找找总会有的。或者,直接以掘墓鼠的名义拿下便是了。

    少年听到那些话时,脸色顿时苍白起来,他心中不大安稳,连带着表情也不太受控制。

    “大人,小子可以走了吗?”他垂首,小声道,袖中滑出银白短刃,握在掌心中,任由鲜血染红匕身。

    云骁挑起眉梢,语气带着嘲讽:“叫你认认,是怕哪日我横死,你还不知道向何人替我索命呢。”

    好友这才反应过来。云骁早已动作,伸手去抓少年,那少年练过身法,转瞬间退避数十米之外,只是他胸前破个大洞,留下一道锋利的爪印。

    这番动静早已引得旁人注意,众人纷纷回避,打扰鸦羽卫执法,若是听见什么不该听的,怕是日后如何死的都不知晓。唯独三人留在原地。

    云骁有些诧异自己的失手,法术接触后,那双鹰爪又变回人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下一秒,这双手就轻轻搭在了少年的肩头,分明没有什么力气,却震碎了还没有拿出手的利刃。

    少年感受到双臂都失去了力气,不禁咬牙,他低估云骁的实力了,对方成为统领之后,力量几乎是成倍增长了。他如今停滞于筑基期,而对方的实力,恐怕已是半步金丹。

    方才那一爪,恐怕不是云骁的本体,而是灵气凝固的实体。灵气化形,正是半步金丹的象征。

    云骁低声嗤笑:“你演技太烂,若是上来跪地叩首求你爷爷我饶你一命,没准我还真的会被迷惑呢,行事不够谨慎细致,实力也没见到有多少,但是这些都不是你失败的根本原因。”

    他这样说着,扯着少年的头发,逼着他与自己直视,一人唇角含笑,一人面带冷汗,两人也算不上对峙,只是云骁心生嘲讽,有意戏弄:“你错在太天真,太愚蠢,不过这也不怪你,你们掘墓鼠都是如此,把所谓的家人放在心上,最后就是一带二、二带三全赔进去的蠢货。”

    好友立在旁边,他知晓云骁的性子,大概明白对方不会弄出人命来,也就没有打算管了,只靠在墙边,微微出神。

    少年拳头握得紧紧的,仿佛回到了那夜,他卧于病榻,意识难得清醒,听到大兄与人醉语,说起自家有个病弱的弟弟,见不得光,也见不得风,逃亡途中看得人心里难受,恨不得了结了他的性命。

    他猛然抬手,紧咬牙关,说道:“那你又是什么聪明人了吗,我反抗不了你一根手指,你却要站在此处与我废话,又是何种心理?无非是嫉妒罢了,垂影怜己,自怨自艾,此事我一小儿都不屑于做,难怪你半生都是个废物,爬上统领的位置还要靠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这番夹枪夹棒的说法惊醒了神游的好友,这双标到没边的人忍不住道:“喂,你别太过了。”

    云骁先是怒,而后又是笑,那笑难得没有嘲讽的意思,他看着地面上直奔面门而来的东西,眯眼道,“控血之术,看来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

    少年没有听出来这话语中的玄机,一边断刃割掉发尾,一边操纵剩余断刃进行攻击,云骁存心试试他实力,也就顺水推舟让他挣脱了控制。两人在空荡荡的街面上打得你来我往,但观战的好友却忍不住直起身子来。

    他看出点玄妙来,这少年身躯病弱,却天赋过人,云骁心存欺压,有意占据上风,但那少年却在这种高压环境下进步神速,这简直是……天才。他有点把握不住云骁的意思了,是杀还是不杀呢。

    正在他纠结之际,某处传来些许动静。他抬头往上看,只见对面点着灯火的楼阁走出来一披着狐裘的少女,气质沉静,步调不紧不慢,晃荡着腰间玉佩交错之音,于栏杆处驻足而观,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位祖宗怎会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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