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县地处江南,房屋具是一色青砖灰瓦,挨挨挤挤建在一处,只留出窄窄的水道通行。

    漫暑将消,镇日长闲。

    日光如碎金般投在人家新砌的瓦片上,船夫摇着橹将无人的水面破开一道波纹,欸乃声惊得屋顶懒卧的狸猫竖起尾巴。

    城西的莲塘已过了好光景。

    阔远池面粼光微闪,折射着天光澄碧,云似裂帛。金鲤游跃摆尾,叶移莲动,枯荷间探着高低错落的莲蓬。

    一只乌篷船靜泊码头。面容如玉的青衣女郎斜签着坐在船延,鸦青双髻不饰珠翠,堪堪垂肩。

    纤长玉白的指尖捻着碧青莲蓬,从饱满莲房中抠挖出清甜的子实,却又手腕一抖,让那莲子滚落水中。

    往日里清清凌凌的一双猫儿眼此时半敛着眸光,黛眉微簇,莹润浅粉的唇瓣抿在一起,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长剑和药箱已卸在身边多时。

    眼看日头越挂越歪,开始无力地朝天边落去,姜月的一颗心也沉沉地坠了下去。

    船夫久等不至,陈洛川恐怕已经亲自追来了。

    她迅速捡起东西下船,路边柳叶已老绿欲滴,片片的无风而落,长夏将尽,微凉中已有了肃杀秋气。

    青绿衣裙蓦地隐入柳色,碾动着落叶沙沙作响。

    正在疾走间,忽然腰间一轻,有人鬼魅般出手夺了她腰间配剑!姜月直觉危险,反身出手如电,横掌去切来人脖颈——

    那人却仿佛已经预判了她下一步的动作,身形不退,反而逼近一步截住她将要踢出的右腿,抬手朝她露出破绽的肩上袭去。

    姜月手上本来是虚招,这下被看穿了意图,索性不躲不避,猛的往前一扑,欲用肩膀生受了这一下冒险夺剑。

    来人正是陈洛川。他面色越发阴沉,眼中狠戾摄人的光芒几乎凝成实质。

    眼前女子清瘦的脸颊如雾花般苍白,贝齿紧咬着嫣红唇瓣,几乎使之褪色。一双猫儿眼饱含机警提防,现在竟是孤注一掷,拼着重伤也要逃离自己!

    他又惊又怒,只觉得一颗心都被这不知好歹的猫儿抓挠得鲜血淋漓。但到底不忍伤她,他收住力道,侧身疾退,瞬间闪到了女子身后,抬手一掌便劈在了她后背上。

    姜月武艺是师门传承,甚是精妙,在民间行走绰绰有余,但遇见陈洛川这种天赋异禀、又在行伍中历练过的老练对手就不够看了。

    她发现身前的人忽然不见了踪影,顿时呼吸微乱,急忙要稳住身形;然而一股巨力紧接着就从身后传来,她躲闪不及,瞬间收不住向前的惯性,重击下姿态屈辱地跪伏在满地柳叶间,唇角抿掉一丝溢出的鲜血。

    陈洛川欺身上前,骨节分明的大手掐住她小巧的下颌,不容抗拒的力道迫得她仰起脸来,直视着男人阴鸷的黑眸。

    即使被压制着跪在地上,她眉目间也仿佛含着终年不化的冰雪,眼神冷冽,丝毫不惧。

    “跑啊,怎么不跑了。”陈洛川森沉地讥讽道,看着面前倔强清冷的玉颜,几乎压制不住心头的暴虐情绪。

    “姜月,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手指骤然用力,将那白腻削尖的下巴狠狠一捏,质问道, “哪里学的这样不要命的打法!”

    下颌一阵几乎要把骨头碾碎的剧痛传来,生理性的泪水蒙上了姜月的眼球,她清冷如玉的神色因痛楚裂开一丝缝隙,终于透出一点沾染了红尘的可怜。

    “与你无关。”清寒的嗓音里却仍无诸多情绪,直似冰玉摇落,泠泠作响。

    往日她和陈洛川关系尚可时切磋过几回,偷偷学了他几分狠辣招式,只是不如他收放自如,用出来就变成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险招。

    陈洛川锋锐英挺的眉眼隐含戾色,薄唇微抿,被一身漆黑劲装勾勒出劲瘦的轮廓。此时他俯身逼视,肩背绷紧,仿佛蓄势的野兽将要择人而噬。

    两人沉默着对峙,片刻后,他忽将通身气势一收,仿佛无奈退让。手指松开,微微向上轻抚女子柔软的脸颊,他叹着气,音色缱绻:“阿月,别怨我了。”

    姜月暗道不好,奋力挣扎起来。

    陈洛川这次却没有留情,手臂不知何时已探至她颈后。

    剧痛再次传来,姜月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倒进了一个坚实有力的臂弯里。

    八月流火,秋意渐起,斜日收拢起最后一丝余热。落满柳叶的堤岸闪烁着橘金晖光,无端显得温柔。

    陈洛川低眉看着怀中不省人事的女子,她闭着眼睛,长长的鸦睫垂落,显出难得一见的乖顺。自从他执意阻她离京,两人之间就鲜少有这样和平相处的时刻了。

    “陈折,回去清点人马,即刻启程。”陈洛川嗓音沉沉地吩咐一声,隐在暗处的陈折立即现出身影,单膝跪地恭敬地应了一声“是”,随即领命而去。

    柳叶被踩得飒沓作响,莲池上光影变幻,皎洁月华取代了白日里闪烁人眼的金色粼波,沉静如练。

    陈洛川这次来南方也有军务在身,能逮住姜月属于意外之喜。

    这小女子表面文弱不胜,心里却藏着一股傲气,每到一地,必传出她姜神医的名气。他知道她的脾性,便一直着人各地打听。

    奈何神州地大,她又从不在一处久留,几次稍有消息都很快人去楼空,连她一片衣角也摸不到。

    陈洛川一路查她吃足了苦头,本以为医者贱业,以陈家之势捉拿一个女医,必然能引人争相举报,谁知所到之处这些州郡长官无不搪塞推诿,语焉不详,威逼利诱也只用些虚话含糊其辞。

    这一趟他算是见识到了,姜月在京城时不受那些世家医者待见、举步维艰,只能靠他庇护;可一旦到了民间,脱离了层层禁锢偏见,她这样有本事的医者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这次如果不是他正巧路过淇县,得了她消息就立刻将手下人马派去各个出口盘查,又亲自过来堵她,恐怕又会被这滑不溜手的鱼儿跳进了大海。

    此时虽已入夜,但军情紧急,耽误不得。陈洛川回来时人马具已停当,一排排甲胄泛着森冷白光,陈折见家主来了,对众人打个手势,自己则牵了匹四蹄踏雪的乌骓马迎上来候着。

    陈洛川先把姜月在队伍中后的一架马车里安置托当了,换了身从家里带来的舒适衣裳。欲将她捆住,但又恐她夜里难受不能安睡,还是作罢。

    再给她身上盖了件厚实的大氅,确保她秋夜里不会着凉,这才翻身上马,去了前面带队。

    近日朝廷收到奏报,东南沿海的青州有倭寇作乱。本来没人将这小小异族放在眼里,皇帝也只准备随便派些人马去协助清剿,谁知当朝首辅陈洛川竟主动请命,愿自领亲兵去助阵。

    这一行人都是当年陈家军精锐中的精锐。京中众人都觉得他小题大做,甚至还有交好的世家想塞些不成器的子侄来赚些军功。

    陈洛川都拒绝了。

    他早年在云州随军时就和倭人打过交道,深知其难缠之处。

    而自从他进了内阁,这几年陈家也渐渐淡出兵部,开始走文官的路子,亲兵已裁撤不少。

    在他看来,这一队人马恐怕都不够与之正面交锋,几日前已给仍在云洲镇守的好友去信,请他早带人马前来支援。

    夜间行军往往比白日里困难些,南方又多山林,人马行走不易。

    训练有素的军队沉默着在清寒月色下穿过一层层曼绿纱帐,日出时才来到了青州地界。

    红光乍破云层,南方连绵而低矮的山峦被蒸出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在山林间。

    日光从密密的枝桠筛过,落在地上仅剩了翻滚的碎金。

    姜月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一架马车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四下打量,发现陈洛川并不在车内。

    昨日打斗中弄脏的衣服已被换下了,自己怀里还被塞了一张毛茸茸的毯子,此刻被她捂得温热。抖开一看是件陈洛川惯穿的大氅,便随意往边上一丢。

    她揉着眉心思索对策,鸦睫轻轻垂落,敛住眸中乍现的寒光——

    陈洛川许是完全没把她那点功夫放在眼里,根本懒得捆她。她的剑和药箱也被整齐摆在车厢一角,明晃晃地诱惑她想法子再逃。

    总有人或艳羡或妒忌地劝她,陈洛川出身名门,年纪轻轻就有军功在身,官居内阁首辅,前途不可限量。能被他看上,是她一个小小医女八辈子的福气。

    可那又怎样?权臣名将不过如走马过驹,权势富贵也只是过眼云烟,她看不上这些汲汲营营的逐利之辈,更不愿一辈子困守宅院熬个夫人诰命。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她想追寻的,是能普济世人,被泽众生的大医之道。传说上古圣人一剂药活死人肉白骨,若能使这样的神灵医术重现于世,姜月才算不枉此生。

    姜月捡起药箱,素手翩飞间灵活翻捡过一味味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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