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哪种可能,他都极其可疑。

    傅承站在客房门前,敛了思绪。无论如何,先将他稳住,等大人醒来再行定夺。

    乔笠不知他心中所想,见这中年人神态可亲,又沉稳,不像那小厮见她穿着就如惊弓之鸟一样,觉得很是可靠。

    她刚睡醒,披散着头发,眼镜丢在一边,越发显得稚气未脱。

    傅承听她说了原委,也没有显出什么异样神色,只吩咐了两个婢子进去服侍她更衣。

    又告诉她自己是府中管家,她救了郡守,是府上贵客,无论有什么需求尽可命下人通传。此时不便多扰,便退出去了。

    乔笠感叹,不愧是管家,见过大世面的人就是稳重。

    那两个婢子初时也被怪医的名号所慑,拘谨地在一旁跪着,被乔笠唤起来才战战兢兢替她挑了一套衣服换上。

    乔笠也被这尴尬的气氛憋得难受,借口要去看看伤患便溜走了。

    府中下人听说怪医要查看伤情,不敢怠慢,立即将她领到陆青崖房中。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塌上静静伏躺的年轻男子长发散落肩头,微微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

    乔笠小心挑开他身上的纱布,露出缝合的伤口。

    伤口边缘有些泛红,果然有些炎症,但并不严重,触手温度略高,应当是府医用药压制过了。

    乔笠松了一口气。这样大的创口术后发炎几乎无可避免,她身上又没有消炎药,心里一直挂念着。

    好在这个时代的医学似乎也值得信任,目前看来情况良好。

    一颗心这才放到肚里,腹中灼烫的饥饿感汹涌反扑而来,乔笠捂着胃准备去找点吃的。

    她现在浑身轻松,快乐地放飞着思绪。刚刚自己一倒头睡得舒服,肝却疯狂糖异生了一整晚,真是辛苦了。

    床上这位睡得更久,他的肝也辛苦了。

    一想到这间看似静谧的屋子里,有两个辛苦的肝正在默默糖异生,她不由得噗嗤一乐。

    陆青崖从多日的黑蒙中转醒时,入耳便是少年人轻盈又爽朗的笑声,朦胧似在耳边,又似从远处传来。

    仿佛晚夏暖风吹过,大朵的白玉兰摇曳飘坠,滚在湖面上滴答作响,声音里都带着馥郁生机。

    陆青崖侧着脸,费力地睁开眼睛,想看看是谁人在府中喧哗。

    他思忖自己似乎从没注意过,府中还有这样的小郎君,如果还算机灵的话,或许可以调到身边来做个亲随。

    如果不机灵的话…也先调来吧,由他教着,总会有几分出息的。

    入目是一只小巧的下颌。那小郎君似乎正跪在床边,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两颗细尖的小犬牙。

    他眼尾微垂,眼中好似亮亮地汪着星子,精巧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琉璃镜,越发显得稚拙可爱。

    陆青崖虚弱得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看着他笑过一阵,便起身出了房门。

    四周归于寂静,陆青崖的又昏昏沉沉陷入了无尽的黑渊,只是梦境的角落偷偷长出一株高大的白玉兰,开满了乳鸽似的花。

    姜月被喊进来之前也以为是什么重患,搭完脉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又看了两眼床上的伤患,似乎有些眼熟…姜月一惊,这不就是她逃走那天,和陈洛川走在一起的青州郡守吗!

    姜月不知陆青崖和乔笠是旧识,只当陈洛川已经发现她,还请动了这位郡守来试探。

    弄死他。

    姜月面无表情地想着,只要这个郡守有任何异动,立即趁他病要他命。

    至于后面会不会被追杀?管不了那么多了,陈洛川欺人太甚,把一个伤患送来试探她,这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

    大多数情况下她不会对自己的伤患动手,但如果有人以此要挟她,她也会让那人知道什么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而青州城失去了太守会不会出乱子…抱歉,那是陈洛川这些人该考虑的事,与她无关。

    如果这些大人们不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早晚也要死于匹夫之手。由谁来杀,又有什么区别?

    姜月心中杀机必现,面上仍毫无波澜地抓药煎汤。陆青崖整个人汗毛倒竖,总觉得哪里有危险,又说不出原因。

    他对陈洛川两口子的事儿是一无所知。京城和青州相隔千里,东南一带的世家向来自成派系,除了云州孙氏和京都陈氏有些姻亲,其余各家都很少往来。

    陈洛川把姜月出逃的事捂得死死的,一直以来都只是命亲兵暗中寻找,生怕坏了她的名声,让她遭人非议。

    上次突然晕倒,对外也只说连日奔波劳顿,绝口不提真正的原因。

    姜月的马车在队尾,陆青崖也不是武艺精深之辈,趁乱而逃时他确实一点也没看见。

    更何况他当时全副心神都在那位京城来的陈大人身上,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贻误了军机,数年筹谋功亏一篑。

    陆青崖稳住心神,接过姜月递来的药碗。他漫不经心地启唇,对于这种汤药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功效。

    和那些鄙薄乔笠不擅内科的医家相反,陆青崖极其青睐乔笠这一手外科功夫,却对所谓的养血方药态度怀疑。

    他并不觉得这碗东西会有什么救命的作用,近日关于乔家医馆的流言他也听说了,只以为是乔笠又展露了什么绝技,为了掩人耳目才推说是这女医的方药灵验。

    想到这儿,陆青崖心中泛酸。小乔向来独来独往,当年自己多次挽留也不愿在他军中做个军医,想给他医馆派些人手也不要,与他撇清得干干净净。

    现在却收留了这女医在身边。这女医着实貌美,也有手下暗示他这两人日日同进同出,恐怕关系斐然。

    陆青崖难以接受。他总觉得乔笠心性宛如稚子,尚且不能自立门户,怎么就忽然和一个陌生女郎成了夫妻?

    或许是少年人心性不定,贪图声色。陆青崖暗想,他明知乔笠年少离家,对他生活上却关心甚少,小孩子一时走错路也情有可原,总归是他的疏忽。

    以后他二人若是相处不下去,他会命人悄悄将这女郎接到府上,为她出一份丰厚嫁妆,以郡守之妹的身份再嫁,也算替小乔弥补了过错。

    至于小乔的婚嫁…不着急,这孩子才多大,等以后历练一番,为他行了冠礼,再去考虑也不迟。

    陆青崖暗笑一声,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还没人家姑娘高呢。

    一口将药喝尽,酸苦的味道直冲天灵盖,饶是陆青崖也眉心一跳,强压住反胃的冲动。

    习武之人对周身气血经络的感知都比常人敏锐许多,这碗药喝下后,陆青崖第一反应是觉得伤口处被乔笠施了镇痛针的地方酥酥麻麻地恢复了知觉,却并没有痛感传来。

    紧接着一股气充溢脉管,不断向筋肉破损处涌溢的血液瞬间被这股气收摄住,重新遵循常道而流。

    他低头像腰间看去,红肿不堪的创口正在逐渐褪色,转眼间便只剩了浅淡的胭脂色,一阵清凉的感觉安抚了灼热的血肉。

    陆青崖简直惊呆了。何须等她与小乔闹掰?这女医最好现在就成为郡守义妹!

    他心中火热,只觉得连日来胸中大患迎头而解。

    倭人能在青州不断袭扰,一来依仗其面目与中原人近似,稍加伪装便可混入民间。

    许多人盘踞日久,与当地百姓都相当熟悉,谁也想不到自己满口汉话的街坊居然是居心叵测的异族,官兵调查起来也困难重重。

    二来便是他们武器精良,人人配着精钢熟铁制成的宝刀利箭,削铁如泥。

    普通士兵的武器在他们前面如同玩器一般,骑兵的战马时常被他们斩断腿脚,披挂的甲士更也没有丝毫优势

    ——那些长刀破开铁甲如同划开纸片,陆青崖今日便险些吃了大亏。

    这几日青州府频频调兵,频繁的小股冲突成功穿达了官兵即将展开围剿的信号,刺激了倭人敏感的神经,让他们如鬣狗般疯狂扑咬起来。

    随着不少暗桩被拔出,青州府的兵力也在消耗,尤其是重骑兵。

    重骑的甲胄沉,一旦落马,便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他们虽有重甲,不至于被一刀毙命,但也不能完全阻隔刀枪,却往往重伤不治。

    每战又都须重骑开路,于是很快便折损过半。

    青州富庶,战马的损耗可以很快补足,骑兵却难以训练。

    战线已经拉开,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他曾经也想过请乔笠帮忙,但乔笠的手术耗时长,又费心,且一次只能治一个人,于军中伤情只能是杯水车薪。

    这孩子心性纯良,如果让他知晓此事,必会日夜不休地救治伤员,到时候自己累垮了不说,于战局也没有益处。

    但姜月的方药若能以大锅熬煮,分发给伤员,完全可以大大缓解军中减员的压力。

    想到这儿,陆青崖正了正神色,问到:“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姜月暗想,开始了。她也不动声色,嗓音浅淡:“我名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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