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崖只觉得十分尴尬,心里痛骂陈洛川没事找事。他当然相信姜月的本事,并不需要她来做什么自证。

    本来想个法子安抚住这老爷子一时就行,日后他慢慢见了姜月本事自然会信服。偏偏陈洛川使坏,要这两个人对峙上。

    他虽然需要姜月帮忙,但也知她这样的本事必然不会长留军中;而这老爷子也是有真本事的人,在营中多年熟悉各种战场上常见的情况,颇受他倚重。

    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姜月看着便是个脾气傲的,被如此逼问,必然生了老爷子的气,需要他给个说法;可若真发落了这老爷子,他上哪里再找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军医来顶他的位置呢?

    即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这事糊弄过去,这老爷子今日被落了面子,日后难免与姜月为难。虽然有他在,不至于真对姜月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难免会常让她有些不如意之处。

    大战在即,手下最有本事的两个医者先起了冲突,陆青崖一阵头痛。

    姜月没有察觉到此刻微妙的气氛,她既不知陆青崖正为难于在她和倚重的老部下之间取舍,也不知陈洛川有意要令她和陆青崖生出嫌隙,故意引导她初来乍到就和营中军医对上。

    她心中很难想到这些弯弯绕绕。

    此时她的注意力都在那老军医身上。

    初时她被此人刁难,只觉得他本是一般,又是个小肚鸡肠的俗人,便不屑与之相争。

    可他为了顾惜军中士卒,竟不惜亲自驳了陆青崖的面子也要与她对峙,又让她刮目相看。

    姜月自幼长在山中,被教养得心性澄明,与世人格外不同:她对人好恶只看那人本身心性品格,并不甚在意人家对她的态度。

    若她觉得这人只是庸俗之辈,就算被百般讨好也不会施舍半分青眼;但若她认为此人很有些可取之处,即使一时起了冲突,也不会真放在心上。

    这样的性情曾让姜月在长安吃了大亏,但她依旧我行我素,不愿悔改。

    此刻见这忠直老者面色郁郁,两撇眉毛塌成一个八字,脸上的皱纹都好似深了几分,姜月心中不忍,出言宽慰道:“人之生也有涯,而医也无涯。天下之大,医家之多,医术之广,岂是一人可以尽知?”

    她顿了顿,扫视一圈,有意给在场众人解惑,“我知道这法子乃是因为幼时随师们长居山中,常遇补蛇者来门中求药,他们有这世代传下来的外敷方子,可以毒攻毒解蛇毒外伤之痛。老丈有所不知也在情理之中,何必为此介怀?”

    琼珠碎玉般的嗓音上挑着收尾,话音渐落,仙姿玉貌的年轻女医展演而笑。

    一张冷清清的芙蓉面忽然变出些许活色生香的意味,显出几分少年女子的娇憨,明艳到了有些晃人眼的地步。

    在场三人闻言惧是讶然。

    陆青崖感动极了,一时甚至有些为自己刚才的犹豫取舍感到惭愧。他万万没想到,姜月平日里看着孤高,居然能有如此胸怀!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无论如何,姜月先退一步的确是眼下最好的破局之法。他大出一口气,和颜悦色对那老丈到:“是啊,余伯今日虽急躁了些,但也是为了将士们着想,且阿月都如此说了,不必自责!但日后也当记得出言谨慎些,莫要再莽撞行事,冤枉了好人。”

    又对姜月道:“阿月好心胸,为兄佩服!今日平白起一场冲突,也是委屈了你,为兄都会记在心中。”

    虽然这么说这,但陆青崖其实有心担心姜月听不出他日后补偿的意思,不过反正陈洛川也在场,说给他听也是一样的。

    他到现在也没转过弯来,完全没想到现在的局面就是陈洛川一手促成,只以为这人遇见姜月的事情脑子就不太清醒,平白惹了一场闹剧。

    陈洛川恨不得他和姜月决裂得远远的才好,怎么可能还替他传话?听陆青崖这样隐晦暗示,明显还顾及余伯面子,心里已明白他在这二人中的取舍了,便意味不明地说:“是啊,今日确实委屈阿月了。”

    姜月确实没听出陆青崖言外之意,但她也没听懂陈洛川的阴阳怪气。她今日在众人面前一展医术,还治好了小吴将军多日的蛇伤之痛,自觉事情做得漂亮,并没有什么委屈。

    要说委屈,那被下了面子的俞伯才委屈吧。

    这么想着,她便摇摇头,语气仍是一贯的浅淡:“两位大人言重了,我并不觉得委屈。”

    陆青崖发现自己经过这几日相处,好像已经有点了解姜月了,具体表现在他居然能从这毫无波澜的语气,和格外生硬的官话中,听出了几分诚恳!

    陆大人深感欣慰,颇有种真做了兄长的成就感,他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陈洛川,说:“原来是为兄狭隘了,小看阿月。阿月放心,日后便不会有此误会了。”

    他现在和姜月说话已经完全掌握了阅后乱回的技巧,反正她是听不懂什么言下之意的,那就借机肆意讥讽一下陈洛川好了。

    没用的男人,自己妻子都不了解,难怪人家跑路。

    谁知陈洛川说完那一句便不再开口,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听了他的挑衅连眉毛都懒得动一下。

    陆青崖心中悻悻,暗骂此人惯会装腔作势。

    那余伯也没料到此事就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本以为今日必要被这狂傲后辈折辱一番,谁知她竟有如此一番说辞,便暗想先前之事或许只是她生性寡言少语,也并非有意让自己难堪。

    这样想着,余伯便好受了许多。他自觉没在郡守跟前丢了脸面,心中又有了底气,只觉得此事还是女后生做得不妥。

    但女儿家内向些也是常有的,到底不比男子做事周全。他摸着胡子慢慢“哼”了一声,便行李告退了。

    这幅倚老卖老的样子叫陆青崖有点尴尬,他讪笑一声,有点紧张地关注着姜月的反应。

    姜月……没有反应。

    陆青崖又松了口气。太好了,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为姜月紧张了。

    至于余伯那里……稍微敲打,不足挂齿。老头子人精似的,不会真为了争口气不识相的。

    姜月此时已觉得事情算是了结了。那余老伯又没什么能教她的本事,对她喜不喜爱实在不太打紧,这营中毕竟是陆青崖和陈洛川说了算

    ——姜月下意识忽略了自己不久前才和“说了算”的陈洛川剑拔弩张之事。

    就比如当年她在长安行医时,那里的医家也大多对她侧目而视,但也都妨碍不了她在长安城里将医馆开得风生水起。

    至于这其中到底有多少陈洛川的暗中动作,姜月有点不愿细想。

    这人实在是有些过于无孔不入了。

    精巧的小脸绷得紧紧,不愿泄露出一丝情绪,实际上主人已经心不在焉,思绪都跑到不该的地方去了。

    不想被旁人看出什么不妥,姜月收拾起东西便匆忙告退,几个有眼力的亲随忙凑上来要帮她搭一把手,一时间帐内忙忙碌碌,将先前有些凝重的气氛完全冲散了。

    今日事情甚多,一来二去的,姜月和这几个亲随也有些熟悉起来,知晓了他们都是陆家旁系,颇得陆青崖信任,先跟在他身边历练几年,以后都是要在青州军中挑起重任的。

    其中领头一个叫陆淇的相当机灵,收拾起东西来竟与姜月先前叮嘱的分毫不差,什么东西哪里不该碰的,哪里易碎的,关照得分毫不差。

    姜月有点诧异,才将目光放在他身上,便被这个面容清秀如文弱书生一般的亲随注意到了,他不闪不避,大方迎着姜月的注视笑起来:“女郎愿意随军实在高义,平日多有不便之处,我等也不能近数周全,也只能在这些琐事上略上些心,帮些小忙罢了。”

    一番话既妥当又熨贴,不仅姜月轻声道谢,陆青崖也注意到他,笑道:“陆淇说的正是。阿月,军中事务繁忙,许多事情我没想到的也都是陆淇在做,你只管信他。”

    姜月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陆淇是首先知道郡守认了一位神医做义妹,带来军中帮忙一批人。

    这几日观察下来,他发现郡守和这义妹并不亲近,也不叫旁人多提这层关系,一直有些疑惑。

    刚开始以为或是另有隐情,郡守对这女医莫非隐有什么不满,才不愿叫她多借自己的势;今日却慢慢看出,这女医似乎与陈大人关系斐然,陆大人许是有意避嫌也说不准。

    如果真是如此,陆淇暗暗意动,只要讨好了这女医,说不定便能得了陈大人青眼。陈大人身在中枢,又位高权重,在皇上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

    他虽是陆家旁系,却是个文人,内心也是希望在朝中施展抱负的,并不愿一辈子呆在青州军中,日后做个主簿一类的文职。

    这么想着,他便格外殷勤些,知道姜月不便吩咐郡守身边的人,便一直暗暗观察,见她有需要就立马领人过去,果然让她注意到了自己。

    这边一场闹剧有惊无险地收尾,每个人都收获了自己想要的结果,那边陈洛川便成了唯一不痛快的人。他面上不动声色,仿佛事不关己,暗中却有些牙疼。

    当年姜月在京城时,也常被一些前辈为难。

    他那时但凡知道这小东西在外面受了委屈,必要明里暗里帮她找回场子,从未想过她可能并不在意这样的可能性。现在看来,他做的那些事,别是根本没人领情吧?

    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烦躁,仿佛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

    姜月无知无觉地走出大帐,身旁还跟着一个眉眼含笑的温润书生。那人明明自己手里还拿着东西,却还要微微抢先一步为两手空空的女医掀开帐帘,等她过去,再不着痕迹地落后半个身位。

    女医青衣袅娜的背影消失在帐帘后,也消失在陈洛川视线中,仿佛一尾本就有背负青天之志的青鸟,游刃有余地融入了属于她的世界。

    她从来不是可以被谁豢养的笼中娇雀,她是翱翔天际的山野飞禽。

    图南而去,莫能夭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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