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仙魔于人间沧州地界交战,大战引发瘟疫横行,致使民不聊生,尸骸遍地。

    “无论是人、仙、魔,染疫病之后,十日内全身溃烂而亡。此疫传染性极高,两族皆束手无策。不得已,仙魔停战,共商解毒之法。

    “此时神女息夜突然现身,以神剑九问劈开沧州大地,城中数十万人与沧州一同被封印在伏魔鼎中,就此斩断了疫病源头。”

    老榕树捻捻胡须,用枝条赶走停在树冠上的鸟雀,继续说道:“仙魔两界哗然,对此褒贬不一。有人说,若是再晚一分,疫病有祸害三界的风险。还有人说,数十万人,非人人染病,一剑斩之,枉称神女!”

    “神女是好人还是坏人?”围坐在一起听故事的小精怪们发出疑问。

    “好人!”一个声音说。

    “是坏人!”另一个声音反驳道。

    双方争论不休。

    “我觉得——”十一从树上跳下来,少女容貌俏丽,环佩叮咚更显灵动,“神女是好人!”

    眼看夕阳落下,橙金的阳光洒了满地,十一惊呼一声,“糟了!景恒仙君约了师父喝酒,就在今日!”话音未落,一溜烟似得向山顶奔去,留下精怪们继续争吵。

    无梦山上终年飘着白雪,山顶一树梨花常开不败,风一吹,便有大朵大朵的花瓣和雪花翩然落下,煞是美丽。

    十一自小便和师父在山间修行,从未出过山门。

    师父说,她神魂不稳,无梦山灵力充沛,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她常听老榕树说起人间繁华,做梦都想去凡间走一遭,可每每迈出山门一步,就被师父拎着脖子抓回山上,勒令抄写十遍心法。

    天知道,两只厚的书籍,密密麻麻全是口诀,她读还没读完呢……

    山中精怪们都道长澜仙君太过严格,十一深以为然。

    到了山顶,看见师父正与景恒仙君对弈,不由松口气,今天不用抄书了。

    刚想上前,一个枝条缓缓飘来,十一心里暗喜,师父要考校她功法,还好这几日用功,剑法练得勤。

    她握住树枝,枝上的花瓣轻轻一颤,就像是一池静谧的湖水,清风拂过的刹那泛起涟漪,又归于平静。猛地向前挥去,剑气如同有了生命,绕她周身自在游走。

    风乍起,带起她衣袂翻飞,满树桃花纷纷扬扬飘落,雪花亦迎风起舞。

    少女时而如轻云般慢移,时而如疾风般旋转。

    足不沾尘,身若游龙。

    长澜手指微动,漫天花雨渐渐聚拢,将十一团团包裹。她游刃有余,去势凶猛,须臾刺出数剑破了花墙。

    不待她喘口气,零碎的花瓣重新凝聚以更猛烈的姿态袭来。

    十一凝神屏息,将周天灵气灌注枝条,横亘胸前,这才堪堪挡住一击。

    然而树枝终究支撑不了太久。

    先是枝上的花瓣,片片脱落,又被灵力乱流撕得粉碎,再听咔嚓一声,枝条断裂。

    眼看要落入陷阱,十一拔腿便跑,所幸师父及时收手。

    “十一剑法愈加精进了。”景恒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噙着笑意,手里棋子啪嗒落在棋盘上,吞了白子三颗。

    “是师父教得好——”十一拖长了声音道。

    景恒看了眼对面的长澜,“十一还没用上剑呢?”

    “没有适合的。”

    “这话可唬不了我……”景恒戏谑地看着他。

    长澜瞪他一眼,捻着胡须,皱眉思索半响,最后恍然大悟一般,也落一子,最后细数下来,胜黑半子,这才露出笑容,端起茶杯细细吃着。片刻后又放下,瞥了眼十一,没说话。

    休息好一会儿,十一可算是缓过气来。在桌旁支着脑袋,看看景恒仙君,黑色长袍牡丹暗纹打底,绣金线镶边,一派雍容华贵,额间赤色凤纹若隐若现,唇角似笑非笑,更衬得他风流倜傥。

    又看看师父,头发白,胡子白,衣服白,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无一点杂色,实在难以相信这两人竟是多年好友,不由感慨道,“景恒仙君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神仙!”

    景恒噗嗤笑出声来,长澜瞪他一眼,道,“你才见过多少神仙?”

    “师父你啊~”

    长澜手中折扇唰地一下打开,胡子翘老高,“你是说我没那个老不死的好看?!”

    十一装作满脸吃惊的样子,“再怎么看,师父您更像那个——”老不死的啊。

    后边半句被师父敲了回去。

    景恒哈哈大笑,“小十一,这你可说错了。当年在天宫,你师父可是公认的第一美男子,就连碧游仙子都对他暗送秋波呢!”

    碧游仙子冰肌玉貌,明艳端方,据说连月宫里的嫦娥都逊色三分。

    十一拉着景恒衣袖还要再问,长澜施法禁了她的言,敲着她额头道,“今日功课还没做,又想偷懒!”

    “呜呜呜呜呜呜!”徒儿这不是偷懒,这是关心您啊!

    这时,天边传来一声嘹亮的鸣叫,一只青鸾逆着光缓缓飞来,落地时化作一赤脚着青色羽衣的少年,向几人微微点头示意,双手奉上一流光溢彩的竹简,对长澜道:“仙君,青流奉命送上蟠桃大会请柬。”

    长澜微微点头,示意十一接过。

    “景恒仙君也在,青引已将请柬送往凤宵宫,现下应该到了。”

    “多谢青流,辛苦你了。”景恒柔声道。

    “仙君说的哪里话,职责所在。青流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告辞。”说罢,变成一只青鸾离去。

    待人走远,景恒问道,“还是不去么?”

    长澜轻轻点头,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你久居昆仑,天帝次次发出请柬,你次次不应,这四海八荒敢不给天帝面子的,你还是头一个。”景恒打趣道。

    十一眼睛骨溜溜地转,她出生七百年,蟠桃大会还是头一遭遇上,说什么也要让师父带她一同前去。

    她跑到师父跟前,央求似的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长澜“哼”地一声,抬手解了禁令。

    景恒又说,“听说这次不仅众仙家,西方诸佛亦会出席,当真不去?”

    “不去。”

    “蟠桃大会千年一开,是天界最盛大的宴会,师父为何不去呢?”十一捧着请柬看得仔细。

    景恒刚要开口,长澜打断他,道,“问这么多干什么,好好修行才是正事!方才你脚步虚浮,灵力空乏,后劲不足。平日里不好好修炼,尽想着玩!”

    “……”十一觉得再说下去又要抄书,顿时不再多言。

    此后再没提过蟠桃大会。

    某日,长澜说要出去一趟,然后一个月都没回来。

    这简直是不敢想的事情,从前师父出门至多五日必回,哪怕是闭关,最多就半月。

    十一忧心师父是否出了什么事,可护山大阵在前,凭她一人根本出不去。

    期间景恒仙君来过,神色匆匆,他问十一,“你师父呢?”

    景恒仙君从来都是散漫矜贵的,十一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没……没见过,仙君,出了什么事?”

    景恒嘴里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

    不等十一反应过来,黑色的身影便消失在远方。

    十一想,许是出了天大的事情。

    晚上,月光透过窗棂洒下,十一伏在案前研读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

    师父房里的那些大部头,平日里她不屑一顾,现在读来竟是这般有趣。

    夜已深了,凉风习习,房内熏香熏得人直想睡觉。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

    来人身形硕长,面如冠玉,目光温和,嘴角含笑。他手持长剑,进门时长剑化作一柄折扇拿在手中。

    十一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着青年一步步走来,毫无防备。

    “不认识师父了?”随着话音,长澜一点点化作老头的模样,片刻后又变回来。

    “师……父?”

    十一头脑昏沉,费力拉住他衣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修行没有捷径,不能再偷懒。”

    长澜拿起十一的课业做批注,如往常那般,最后,他说,“十一,下山去吧。”

    “十一,你长大了,不要再回无梦山。我解了你的禁制,明天一早,下山去吧。”

    香熏地愈发浓重,长澜抽回衣袖,想了想,把折扇留在桌上。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一眼,然后化作一缕青烟飘走了。

    十一努力想要清醒,意识却越来越沉。

    天火熊熊,自赤红的天际降下,砸在无梦山上,发了疯似的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房屋,精舍,那株师父最喜欢的梨树,她的、无梦山……

    山顶融化的雪水流到她脚下,打湿了衣衫,十一的心仿佛被撕成了千万个碎片,每一片都是在无梦山上的点点滴滴。

    满山精怪哭喊着,咒骂着,十一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等到她终于尖叫着醒来,天已大亮。

    无梦山还在!

    十一拍拍胸口,好一会儿才将这种惊悸的感觉压下去。

    师父的折扇在桌上,回想夜间之事,她有些怅然,熏香有异,她早该知道。否则,她定要拦住师父,好好向他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师父啊师父,无梦山是她的家,离了无梦山,她能去哪里?

    起风了,无梦山的风似乎要吹散一切忧思。

    十一静下心来,生活又如往常一样,晨起啃书,午后练剑,兴致起了就去听故事。

    老榕树又在讲那些传奇。

    “有一人,此生只造一剑,仅凭这一把剑,成就了第一铸剑师的美誉。此人乃一介散仙,自号无妄,人称无妄仙,所铸之剑名曰九问。九问剑可了不得,堪比上古神器轩辕。后来不知如何到了神女息夜手中,伴她多年,在神魔大战中随神女一同陨落。而无妄仙亦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传说供世人敬仰。”

    小精怪们哇声一片。

    十一想,若是有机会见到无妄仙,定要请他帮我铸剑,师父房里那么多天材地宝,造一把剑绰绰有余!

    师父……

    那日一别,师父再没回来,不仅如此,景恒仙君也不再来无梦山。

    日子一天天过。

    这日阳光正好,十一靠在树上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看到景恒仙君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一下醒了,急忙奔过去,她有太多疑问太多不安,但在看到景恒悲怆的神情时,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那一刻,所有不好的预感似乎都成了真。

    景恒一身戎装,神情疲惫,却仍是对着她温柔地笑。

    她听见景恒仙君的声音微微颤抖,“十一,跟我走吧。”

    十一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仙君,发生什么事了,我师父呢?”

    景恒怔愣良久,方才开口,“十一,你师父……犯了错,天帝震怒,遣天兵要拿他归案,生死不论。”

    “怎……怎会!”十一大惊失色,心脏怦怦乱跳,脑子里似乎有烟花炸开,“都传师父是天帝之子,何至如此!”

    景恒叹息,“近千年来,天界失踪一十八人,品阶有高有低。除了皆是灵力强厚之人外,再无任何共同点。我司天界刑律,多年来一直奉命追查此事。

    “那十八人,有的余一具枯骨,轻轻一碰就成了灰,有的身毁灵消,只剩一丝残念。死状凄惨,可怖至极。”

    “不会的,我不相信!师父他……”

    “我亦不愿相信,若非亲眼所见……蟠桃大会当日,司命星君在自家洞府失踪,小童在殿外久候不至,推门只看到一滩黑色血迹——与之前出现的几起一模一样。”

    景恒继续说下去,“房内没有斗法痕迹,小童就在门口却没听见任何响动。只是,当日司命星君的贺礼是一方影灵镜。”

    景恒伸手,一块巴掌大的菱形镜子立在手上缓缓转动,小巧玲珑,纹饰华美,莹莹灵气绕镜身流动,发出淡淡的光芒。

    十一望过去,旋转的镜身突然停下,敛去光芒,镜面显出影像。

    锦衣华服的司命星君在铜镜前整理装束,看起来心情颇好。

    着深色劲装的男子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毫无预兆的,抬手就是一掌。

    司命星君似有所觉,急忙运转灵气。

    然而为时已晚,那一掌打得他五脏六腑震颤不已,周天灵气溃散,几乎跌坐在地。

    男子似乎说了什么,叹了一口气,转身的刹那,十一看清他的面庞,赫然就是那夜师父的模样!

    “也、也不一定就是师父。我们整日整日在一起,他要教我练剑,要教我术法,他还要、酿梨花酒……不会是他的……”十一快要说不出话,她已是泪流满面。

    “十一,天帝下令彻查无梦山,没时间了,你跟我去栖梧山。”景恒柔声道。

    “不!我哪儿也不去,我等师父回来……”十一不断后退,好半天才找回声音。

    天色瞬间暗下来,头顶阵阵雷声轰鸣。

    天兵来了。

    “十一!”景恒厉声喝到,“跟我走!留在这里,你会死的!”

    语毕,景恒双手结出法印朝十一打去,十一躲闪不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意识越来越模糊。

    十一咬舌尖努力让自己不要昏睡,伸手想要握住什么可以支撑的东西。那种失去一切的痛处让她连呼吸都忘了。

    “哎,”她听见景恒仙君深深叹气,“以后,世上再没有无梦山,这山上的一切,都忘了吧……”

    天际赤红,映照着无梦山似乎是修罗血海。

    眼角最后一颗泪珠划过脸颊,冰凉的触感将她血液也凝固。

    无梦山,她的无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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