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正是凉州城的雨季。
这雨深深浅浅不疾不徐地下了半月有余，冲散了好不容易聚集的暑气，今天终于放了晴。已近午时，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城西街尽头的琼树在一夕之间绽了大朵大朵的红，浓烈的香味混着泥土的腥甜，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街上慢慢热闹起来。卖糖葫芦的卖馄饨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行人匆匆，或面露难色，或欣喜若狂；有粗衣汉子为生计奔波，也有二八好女巧笑嫣嫣。
“铛铛铛”有节奏的锣鼓声响起，卖艺的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卖艺的是哥俩，皆打赤膊，先是大秀一通拳脚功夫，引来一片叫好。锣鼓声毕，那年长的双手抱拳，说的还是那路套话：“我兄弟二人路过贵宝地，筹些盘缠，还望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人场！”说着便作了一揖。
他兄弟抄起一把弯刀舞了起来，人群中惊呼迭起，气氛渐渐到达高潮。这时，年长的拖出早已备好的石板，上面好些青苔，看他肌肉紧绷的模样，便知那石板分量不小。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人群中掌声叫好声响彻一片，他兄弟趁此机会推销手里的药丸，那药丸婴儿拳头大小，乌漆嘛黑的，不知作何用处，“诸位请看，这是大力丸，吃了它力大无穷，二两银子一颗，且看胸口碎大石便知真假！”话音未落，先嚼了一颗。
年长的先躺在长凳上；他兄弟单手举起石板放他胸口，甩甩胳膊，抄起铁锤舞了两舞，铁锤在空气中发出猎猎声响。只见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大喝一声，举起铁锤就要往下砸。
众人屏息凝神，瞪大眼睛丝毫不敢错过这般景象。
凉风吹过，带着阵阵花香。他涨红了脸，满头大汗，高举的铁锤迟迟未落下。他试探性地放下，又举起，依然没砸下；再放再举，反复几次，他心中纳闷，怎么就砸不下去呢？再一看他大哥，正躺在凳上一动不动，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响。
众人等得不耐烦了，顿时嘘声一片，片刻喝着倒彩鸟兽状散去，只留一个着灰蓝僧衣的和尚立在原地。
那和尚剑眉星目，面如冠玉，额间一点朱砂；左手立在胸前，虎口处一串暗红色佛珠，上刻怒目金刚像，须发俱全。
他一挥手，那些药丸便化作青烟散了。
哥俩明白了，方才那般全是这和尚捣的鬼，对视一眼皆道这人不好惹，连忙收拾东西跑远了。
程别意在楼上看得有趣。
那两人想必是什么门派的外门弟子，懂些粗浅的术法，不知何故竟跑到这里招摇撞骗来了。药丸虽非毒药，常人吃了，怕是会上吐下泻个四五日。那和尚看着冷硬，没想到是个多管闲事的。
程别意眼神一转，顿时有了主意。
她举起酒杯向和尚微微示意——早在她看戏之时和尚便发现了她——然后一饮而尽，杯子朝内一甩，随即从窗口跳了下去，再一看，人正稳稳当当停在和尚跟前，酒杯也轻轻巧巧落在桌上。
程别意凑近了看他，认真说道：“小和尚，你好面善，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顾寄卿眉头微蹙，这人靠得太近，一身脂粉香气直直钻入鼻子，退了半步，道，“不曾见过。”
程别意突然问，“小和尚，你还俗吗？”
顾寄卿微微侧目，许是没想到这人竟口出不逊。
程别意折扇一挥，眨眼功夫便到了那树浓艳的琼花下。她衣衫飘动，身法轻盈，作男装打扮时形貌昳丽，就连琼花都逊色三分，惹得丫鬟小姐频频回头看她。
程别意眼里满是戏谑：“小和尚，这玉，我玩两天——”她早便注意到了，那和尚浑身上下无半点饰物，只除了脖子上挂着块玉牌。
这玉非好玉，雕刻也粗糙，想必这些年一直被贴身收藏着，这才有了些温润的色泽。
顾寄卿一摸胸口，果然没了玉牌的踪迹。
他神色不变，右手捏决，顷刻便至树下。
程别意早有防备，在他欺身而至的瞬间施法到了先前的茶楼上，又斟杯酒细细品着。
顾寄卿心神一动，倒是小瞧了他，这才打量来人。
这人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轻袍缓带，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神采飞扬，气度闲雅。他身量不高，衣着繁复，头戴秘银冠，两侧各坠下一颗暗红色宝珠；腕间大大小小的镯子戴了好几个，腰间玉佩也是三四块，活脱脱一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
程别意倚在栏杆上，折扇不住地在胸前摇啊摇，她笑盈盈劝道：“别白费力气了，你追不上我！我玩几天给你送回去。”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几个字飘散在风里，远远地，人影都不见了。
绕开那和尚视线，程别意在楼顶停下，仔细端详手中的玉牌：两面镂空，雕了大朵莲花，粗糙而毫无美感，照理说这等饰物入不了她的眼。先前对和尚的调侃不是毫无缘由，这块牌子她似曾相识，可想破脑袋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程别意叹气，只好先收起来。
忽听得耳边有破风之声，招式凶猛，灵力浑厚。她暗道不好，别是仇家找上门来了吧。
连忙偏头躲过攻势趁机拉远距离，惊魂未定之际方才看清来人，程别意长吁一口气，稍稍放下戒心，“玩玩而已，别当真。要牌子是吧，接着！”左手微动，将袖中藏的玉牌甩将出去。
这玉牌裹挟着灵力，直直朝顾寄卿面门扑来。他避无可避，只一眼，便陷入幻境。
青天白日霎时变成玄月高挂，青瓦屋顶转眼间成了勾栏瓦肆。
随着“铛”地一声锣鼓响，周遭一切似乎都活了过来。
大红灯笼里烛火明灭，娇美胡姬在顾寄卿身旁不住舞动，人影摇晃，丝竹声声不绝于耳。
他神色不变，周遭突然金光大盛，隐隐可见金莲生灭，右手捻决、左手食指轻轻一点，便轻易化去此招。
玉牌也现了原形——一片枯竹叶。
幻境已破！程别意心下震撼，她这幻术虽说不上精密，但如此短的时间内破阵者寥寥无几，她曾凭借此术多少次死里逃生！看那和尚年岁尚浅，该是涉世未深的，本想暂时困住他，却不料他竟有如此神通，怎不叫人惊骇！
程别意当下便做出决断，运转周身灵力，全力应战。
顾寄卿此时亦不好受。他那一指，看似轻松，实则耗去大半灵力，腕间金莲已然隐去。
起风了，树叶飒飒作响。
程别意运气引来绿叶辗转腾挪，她衣袖翻飞尽全力砸过去，满天树叶顿时迷了顾寄卿的眼。趁此机会，程别意立马遁走，语气里是止不住的快意：“我才不陪你耗呢！”
顾寄卿屏息凝神，掌风一挥，叶片纷纷扬扬落下。
程别意足尖轻点，在房顶上跳跃，体态轻盈如柳絮因风起，行动快捷，疾如闪电，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
顾寄卿从未见过这样的身法，暗自思忖那人来路。脚下却不停，一跃而起，如鹰隼般迅速追去。
程别意心里畅快，我逃跑功夫可是一流，我手上的东西还能让你拿回去？
绕城跑了一圈，确定那和尚已经跟不上了，又回到方才茶楼上，正准备叫上几个好菜享受这大好春光。转头一看，倒霉和尚正离她三丈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程别意拔腿就跑。
店小二在后面大喊：“客官您的酒还要不要了？”
“我过几日再来！”惊惧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顾寄卿正待去追，旁边一人拉住他，是谢慈书，“顾兄，你去哪里了？可叫我好找！快走吧，我家老爷子还等着呢！”说着牵起他衣袖往前走去。
顾寄卿看着那人远遁的方向，犹豫一下，抬脚跟了上去。
前边谢慈书叽叽喳喳地说着：“顾兄你可不知道，这段时日我爹天天念叨我不思进取不务正业，就在昨天，差点请家法了，还好我娘劝住了——”
顾寄卿并不答话，他也不在意，兀自说着，“嗨，不重要——你说，整天之乎者也像什么话，堂堂江湖儿女就应该手握三尺利刃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不一会儿便到谢府。
谢家是凉州城里有名的商人，家大业大，府邸也修的气派。门口两座石狮子，张牙舞爪，威风凛凛，朱漆重门大开，门口站了一众小厮门卫。谢家二老就站在门口迎客，此时正和人寒暄着。
顾寄卿抬眼看去，谢家宅院上方黑气浓重，似有妖孽作祟。
入了内院，院内觥筹交错，唱戏的、杂耍的，好不热闹。谢慈书在主桌上坐下，招呼顾寄卿过去。
顾寄卿朝那边走，忽然脚步一顿，这香味好熟悉，他看向旁边一人。那人灰白头发，身材精瘦，布衣竹杖，风骨清奇，好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这雨深深浅浅不疾不徐地下了半月有余，冲散了好不容易聚集的暑气，今天终于放了晴。已近午时，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城西街尽头的琼树在一夕之间绽了大朵大朵的红，浓烈的香味混着泥土的腥甜，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街上慢慢热闹起来。卖糖葫芦的卖馄饨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行人匆匆，或面露难色，或欣喜若狂；有粗衣汉子为生计奔波，也有二八好女巧笑嫣嫣。
“铛铛铛”有节奏的锣鼓声响起，卖艺的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卖艺的是哥俩，皆打赤膊，先是大秀一通拳脚功夫，引来一片叫好。锣鼓声毕，那年长的双手抱拳，说的还是那路套话：“我兄弟二人路过贵宝地，筹些盘缠，还望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人场！”说着便作了一揖。
他兄弟抄起一把弯刀舞了起来，人群中惊呼迭起，气氛渐渐到达高潮。这时，年长的拖出早已备好的石板，上面好些青苔，看他肌肉紧绷的模样，便知那石板分量不小。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人群中掌声叫好声响彻一片，他兄弟趁此机会推销手里的药丸，那药丸婴儿拳头大小，乌漆嘛黑的，不知作何用处，“诸位请看，这是大力丸，吃了它力大无穷，二两银子一颗，且看胸口碎大石便知真假！”话音未落，先嚼了一颗。
年长的先躺在长凳上；他兄弟单手举起石板放他胸口，甩甩胳膊，抄起铁锤舞了两舞，铁锤在空气中发出猎猎声响。只见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大喝一声，举起铁锤就要往下砸。
众人屏息凝神，瞪大眼睛丝毫不敢错过这般景象。
凉风吹过，带着阵阵花香。他涨红了脸，满头大汗，高举的铁锤迟迟未落下。他试探性地放下，又举起，依然没砸下；再放再举，反复几次，他心中纳闷，怎么就砸不下去呢？再一看他大哥，正躺在凳上一动不动，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响。
众人等得不耐烦了，顿时嘘声一片，片刻喝着倒彩鸟兽状散去，只留一个着灰蓝僧衣的和尚立在原地。
那和尚剑眉星目，面如冠玉，额间一点朱砂；左手立在胸前，虎口处一串暗红色佛珠，上刻怒目金刚像，须发俱全。
他一挥手，那些药丸便化作青烟散了。
哥俩明白了，方才那般全是这和尚捣的鬼，对视一眼皆道这人不好惹，连忙收拾东西跑远了。
程别意在楼上看得有趣。
那两人想必是什么门派的外门弟子，懂些粗浅的术法，不知何故竟跑到这里招摇撞骗来了。药丸虽非毒药，常人吃了，怕是会上吐下泻个四五日。那和尚看着冷硬，没想到是个多管闲事的。
程别意眼神一转，顿时有了主意。
她举起酒杯向和尚微微示意——早在她看戏之时和尚便发现了她——然后一饮而尽，杯子朝内一甩，随即从窗口跳了下去，再一看，人正稳稳当当停在和尚跟前，酒杯也轻轻巧巧落在桌上。
程别意凑近了看他，认真说道：“小和尚，你好面善，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顾寄卿眉头微蹙，这人靠得太近，一身脂粉香气直直钻入鼻子，退了半步，道，“不曾见过。”
程别意突然问，“小和尚，你还俗吗？”
顾寄卿微微侧目，许是没想到这人竟口出不逊。
程别意折扇一挥，眨眼功夫便到了那树浓艳的琼花下。她衣衫飘动，身法轻盈，作男装打扮时形貌昳丽，就连琼花都逊色三分，惹得丫鬟小姐频频回头看她。
程别意眼里满是戏谑：“小和尚，这玉，我玩两天——”她早便注意到了，那和尚浑身上下无半点饰物，只除了脖子上挂着块玉牌。
这玉非好玉，雕刻也粗糙，想必这些年一直被贴身收藏着，这才有了些温润的色泽。
顾寄卿一摸胸口，果然没了玉牌的踪迹。
他神色不变，右手捏决，顷刻便至树下。
程别意早有防备，在他欺身而至的瞬间施法到了先前的茶楼上，又斟杯酒细细品着。
顾寄卿心神一动，倒是小瞧了他，这才打量来人。
这人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轻袍缓带，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神采飞扬，气度闲雅。他身量不高，衣着繁复，头戴秘银冠，两侧各坠下一颗暗红色宝珠；腕间大大小小的镯子戴了好几个，腰间玉佩也是三四块，活脱脱一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
程别意倚在栏杆上，折扇不住地在胸前摇啊摇，她笑盈盈劝道：“别白费力气了，你追不上我！我玩几天给你送回去。”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几个字飘散在风里，远远地，人影都不见了。
绕开那和尚视线，程别意在楼顶停下，仔细端详手中的玉牌：两面镂空，雕了大朵莲花，粗糙而毫无美感，照理说这等饰物入不了她的眼。先前对和尚的调侃不是毫无缘由，这块牌子她似曾相识，可想破脑袋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程别意叹气，只好先收起来。
忽听得耳边有破风之声，招式凶猛，灵力浑厚。她暗道不好，别是仇家找上门来了吧。
连忙偏头躲过攻势趁机拉远距离，惊魂未定之际方才看清来人，程别意长吁一口气，稍稍放下戒心，“玩玩而已，别当真。要牌子是吧，接着！”左手微动，将袖中藏的玉牌甩将出去。
这玉牌裹挟着灵力，直直朝顾寄卿面门扑来。他避无可避，只一眼，便陷入幻境。
青天白日霎时变成玄月高挂，青瓦屋顶转眼间成了勾栏瓦肆。
随着“铛”地一声锣鼓响，周遭一切似乎都活了过来。
大红灯笼里烛火明灭，娇美胡姬在顾寄卿身旁不住舞动，人影摇晃，丝竹声声不绝于耳。
他神色不变，周遭突然金光大盛，隐隐可见金莲生灭，右手捻决、左手食指轻轻一点，便轻易化去此招。
玉牌也现了原形——一片枯竹叶。
幻境已破！程别意心下震撼，她这幻术虽说不上精密，但如此短的时间内破阵者寥寥无几，她曾凭借此术多少次死里逃生！看那和尚年岁尚浅，该是涉世未深的，本想暂时困住他，却不料他竟有如此神通，怎不叫人惊骇！
程别意当下便做出决断，运转周身灵力，全力应战。
顾寄卿此时亦不好受。他那一指，看似轻松，实则耗去大半灵力，腕间金莲已然隐去。
起风了，树叶飒飒作响。
程别意运气引来绿叶辗转腾挪，她衣袖翻飞尽全力砸过去，满天树叶顿时迷了顾寄卿的眼。趁此机会，程别意立马遁走，语气里是止不住的快意：“我才不陪你耗呢！”
顾寄卿屏息凝神，掌风一挥，叶片纷纷扬扬落下。
程别意足尖轻点，在房顶上跳跃，体态轻盈如柳絮因风起，行动快捷，疾如闪电，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
顾寄卿从未见过这样的身法，暗自思忖那人来路。脚下却不停，一跃而起，如鹰隼般迅速追去。
程别意心里畅快，我逃跑功夫可是一流，我手上的东西还能让你拿回去？
绕城跑了一圈，确定那和尚已经跟不上了，又回到方才茶楼上，正准备叫上几个好菜享受这大好春光。转头一看，倒霉和尚正离她三丈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程别意拔腿就跑。
店小二在后面大喊：“客官您的酒还要不要了？”
“我过几日再来！”惊惧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顾寄卿正待去追，旁边一人拉住他，是谢慈书，“顾兄，你去哪里了？可叫我好找！快走吧，我家老爷子还等着呢！”说着牵起他衣袖往前走去。
顾寄卿看着那人远遁的方向，犹豫一下，抬脚跟了上去。
前边谢慈书叽叽喳喳地说着：“顾兄你可不知道，这段时日我爹天天念叨我不思进取不务正业，就在昨天，差点请家法了，还好我娘劝住了——”
顾寄卿并不答话，他也不在意，兀自说着，“嗨，不重要——你说，整天之乎者也像什么话，堂堂江湖儿女就应该手握三尺利刃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不一会儿便到谢府。
谢家是凉州城里有名的商人，家大业大，府邸也修的气派。门口两座石狮子，张牙舞爪，威风凛凛，朱漆重门大开，门口站了一众小厮门卫。谢家二老就站在门口迎客，此时正和人寒暄着。
顾寄卿抬眼看去，谢家宅院上方黑气浓重，似有妖孽作祟。
入了内院，院内觥筹交错，唱戏的、杂耍的，好不热闹。谢慈书在主桌上坐下，招呼顾寄卿过去。
顾寄卿朝那边走，忽然脚步一顿，这香味好熟悉，他看向旁边一人。那人灰白头发，身材精瘦，布衣竹杖，风骨清奇，好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