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野桃吗?”

    四下无人的角落里,张师爷还以为老衙役意图对自己不轨,不想他却是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没……没有……”张师爷下意识摇摇头,有些结巴。

    “那你见过赵大人的发妻吗?”

    张师爷双眼骤然放大,用气声警告,“你说什么呢?”

    老衙役不管不顾,胡乱摁下张师爷指着自己的手,又道,“野桃的丈夫呢?”

    张师爷更加糊涂,有些不耐烦,“我们要有人见过她丈夫,至于到现在连个海捕文书都画不出来吗?”

    *

    彼时瞎子已被吐出了记忆,刘贵枝也随着老衙役跑遍了整个院子。

    看得出来,那个时期的老衙役还不够鬼灵,十分信任张师爷,什么都愿意跟他说。而从这两人的对话内容也能听出,今日一事,似乎源自两日前有人报官说在井下的石壁上意外发现了一个洞,报官人出于好奇下井钻了进去,结果竟在里面发现了人骨。

    原本是禹城镇衙门自己的活儿,张师爷一伙儿人甚至为了不造成太大的风波,特意让三个和尚以修缮为由关了佛寺,没在镇上引起任何关注,可不知为何,就是如此严防死守,永慈寺今日却还是招来了京城刑部的一众衙役。

    张师爷听小道消息才知原是前些年周边小镇曾有过一伙儿流窜作案的山匪,刑部追着他们找了好几个月,整座大山都翻了个遍,就是不见人影,按理说只要是活物就一定留下痕迹,这伙人却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死在了山里。

    以此为目标,刑部盯着这方圆几百里盯了许多年,此番一听说有不明人骨出现,连忙闻着味追上门来。为了能事以密成,他们特意让衙门配合封锁消息,只从刑部和禹城镇衙门中分别选了几个可靠的衙役进来帮忙,彼时正分别在刑部和禹城镇衙门当值的彭宇和老衙役有幸入选,前者负责维护现场秩序,驱赶“闹事群众”;后者负责做苦力,只等众人商量出下井的方法便出力干活,结果就这么等着等着,两人都等出了事儿。

    结合此前的所见所闻,刘贵枝猜这伙所谓的“山匪”应该就出自何霄和魏老太太一直在打探的那起由张庭主持的可疑的剿匪行动——看来是魏老太太后来又找到了更多的线索,猜测魏老先生的尸骨此刻就在井下,这才上门寻人,却不想还未有收获就被彭宇拦了下来。

    而老衙役作为禹城镇衙门等着出力的一方,实在想不到自己聊个闲天也能聊出惊天秘密,他不敢轻易和刑部的人说太多,只好来找自己人。

    此刻好不容易将张师爷堵到了墙角,他嘴上根本没有把门的,回想方才听过的关于赵忠拉着尸体去明堂申冤的故事,步步紧逼,“那后来野桃的尸体,你还记得,野桃的尸体你们那会儿是怎么处理的啊?”

    张师爷一愣,随即警惕,“你问这个干嘛?当然是拉走了?”

    “拉哪去了?”

    “嗯……义庄呗,早烧了。”

    “这样啊……”老衙役喃喃,“这么说见过野桃的没见过赵大人的发妻,见过赵大人的没见过野桃丈夫……”

    张师爷皱眉,“你念叨什么呢?”

    张师爷听不懂老衙役在念叨什么,刘贵枝的思路却已抢先一步,推理出了前因后果——“呐,看,就如同成霜和范入柳这些年的换身骗局。这东西,连诡计都算不上,不过是地域不同,自然而然生出的机会罢了。”

    地藏本来还觉得刘贵枝这想法实在太过离经叛道,听完这番话却沉默了,范小舟的事儿他再清楚不过了,哪怕没有完全读过范小舟的记忆他也清楚,不管是从时间上算还是从范小舟本人的情况看,赵忠的确有可能在范小舟问斩后拉着野桃的尸体跑去明堂,针对政敌掀起另一场官场风波。

    “同一具尸体,同一起事件,竟然能被包装成完全不同的两起案件……”他不禁用意念感慨。

    “包装?这词用得好。”也就是控制不住想法的时候,刘贵枝能罕见的夸地藏两句,“包装,就是包装。”

    禹城镇,野桃案因情杀而起,最终止于范家恩怨;京城中,赵忠发妻案则由口角而生,最终止于政敌情仇。

    刘贵枝觉得这就像送人礼物食盒时的包装绸布,同样的一盘菜,裹上不同花纹的绸布,看起来就是完全不同的光景,不亲自打开尝上一口,永远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一样的。

    赵忠和发妻一直生活在京城,事发地禹城镇对赵家来说完全是陌生异地,镇民们不了解他们的身份和过往,他们便自然被包装成了“野桃”和“野桃丈夫”,随着这两个名字在镇子上的故事也就此展开,他们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两人从前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那……野桃……也就是赵忠的发妻……”瞎子彻底迷茫,“到底是让赵忠的政敌害死的,还是让野桃的丈夫杀死的呢?”

    说完他自己也是一惊,这才反应过来——“等等如果是野桃的丈夫,那岂不就是赵忠自己?这么说,范入柳也的确嫁给了赵忠……她真的嫁给了野桃的丈夫!”

    地藏亦是后知后觉——“可如果赵忠的发妻野桃真是被赵忠的政敌害死的,那禹城镇野桃的案子岂非就不成立了?那范入柳和范小舟的经历……岂不是,也都成假的了?”

    此话一出,刘贵枝只觉好似有一千根针扎在了头皮上,一时也分不清发麻的是自己还是老衙役。

    老衙役又和张师爷唠唠叨叨说了好多话,刘贵枝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的事儿想着想着,她突然觉得手边有些发烫,什么东西正在一下一下地颤动。

    正疑惑间,身后冷不丁一声质问,“你们俩说什么小话呢?干活儿了!”

    一回头,有人正背着手探头向老衙役张师爷这边看过来。

    张师爷一见对方立刻露出笑容,抛下老衙役迎了上去,“成大人,这就来了。”

    *

    日上三竿,衙役们在井口忙了快一个上午,终于想出了安全的方法,将老衙役捆得像粽子,一点点放到了井下。

    随着绳子越降越低,四周一点点暗下去,水气上涌,潮湿好似顺着肌肤上的每一个小孔钻进身体,如温水煮青蛙,闷得人一身热汗。

    越向下越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阶段大概持续了两个眨眼后,刘贵枝感觉老衙役的脚触到了井底的泥地,蹬了两下却是陡然一滑,一个没站住栽进了水中,好在四周井壁离得不远,老衙役挣扎几下,手很快在井壁上找到了一个形状奇怪凹槽,抠了两下,勉强使上力气,重新站了起来。

    惊魂未定,老衙役连忙擦亮火折子,低头才见水已经没到了胸口。手还抠着墙上的凹槽没松,他缓了片刻,也不知是感受到了什么,倏地一愣,一个激灵直起腰来,一点点将火折子对准了手上的凹槽。

    随着火光慢慢靠近,凹槽的轮廓逐渐清晰,刘贵枝这才见那竟是个有模有样的对称图形,明显是有东西印在井壁的泥巴上,这些年又随着泥巴的风干留下了痕迹。至于这形状——刘贵枝“嘶”得用意念倒吸一口凉气——隐隐觉得,像是个祥云纹。

    还来不及多看一眼,老衙役猛地转过视线,呼吸急促,似比方才呛了水还要严重。喘息声打到井壁上再打回来,大得好像有一头狮子在耳边喘气,让人凭空生出窒息的感觉。

    老衙役于是没多犹豫,选择不再多做停留,转身快速靠着头顶声音指示的方向在井壁上找到了事先被报案人凿出的石洞,三下五除二将石洞扩到两人宽,最后对着上方洞口大喊一声“好了!”,弯身率先钻了进去。

    整个过程,快得像阵风。

    刘贵枝见过后来的老衙役,所以知道这一趟的结局注定是平安无事,可她还是能从老衙役的动作中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担忧。

    只可惜她此时正是自顾不暇。也不知为何,自方才靠近这口井开始,她便也莫名地有一种不安的情绪,随之加重的,还有手边那种蠢蠢欲动的灼烧感——在到达井底的这一刻,她甚至觉得她手边好像有什么东西随时要爆炸了一般难受。

    按理说,若是老衙役的问题,一路走过这么多路,他的本体但凡和刘贵枝有同样的感受,也早该低头看一眼了,可老衙役不光没看,此刻更是半个身子都泡在了水里——就是再烈的炮仗,遇此情况也早该哑了,可刘贵枝的感觉却不减反增,这让她逐渐意识到,问题很可能不是出在老衙役身上,而在自己身上。

    “嗯……应该是个小布袋子。”刘贵枝仔细回忆了自己此刻在现实中的装扮,灼烧的位置时常挂着一个小布口袋,里面装着牛头马面的纸活,还有火折子。

    瞎子闻言猜测,“会不会是牛马有事找我们?”

    “应该不会吧。”地藏最了解这个,牛马从来有事儿就直接来,何曾提前联系过刘贵枝?

    讨论一时陷入僵局,刘贵枝又“啊”得一下被灼烧感刺痛,被迫回过神时,老衙役已经钻进了地洞。

    一时间,腐臭味扑鼻而来,虽看不清前路,但听脚步的声音可以判断,周围空间不小,老衙役单举着一根火折子,能照亮得空间有限,只能靠触觉四处乱摸,没两下果然就摸到了一根细长的硬物。

    再一眨眼,身后已经亮起火光,井上众人顺着老衙役固定好的绳索依次下井钻入地洞,带来了可以烧出巨大光源的火把,老衙役再转头,这才见自己手中正捏着一根灰褐色的人骨,而如此模样的骨头,地洞中还有一整座“山”。

    *

    哪怕早知要面对尸骨,在地宫第一眼看到尸山的老衙役还是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干呕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

    “应该有至少一两年了……”地洞中火光莹莹,照不全所有人的脸,刘贵枝只能感觉到身边有不少活人的气息,至于说话的这个,听上去声音陌生,应该是跟着赵忠的某个刑部衙役,看了现场痕迹,结合尸体情况,作出判断,“报案人说他是把水桶放下来打水的时候发现水桶卡住了,猛拉了两下才发现好像是被井壁上的一个洞口给卡住了,下来一看就发现了这个。根据井壁洞口的边缘看,这之前应该是被砖头砌起来的死墙。应该是最近下雨涨水,地下水带着雨水一道给砖冲开了,这才露出了洞口。”

    “如此说来……”另一边,全副武装的衙役刚刚搬过一组骨头,费力直起腰,抽空打趣着,“倒是天意了……”

    短短一盏茶,衙役们已在井口到地宫的这一条道上站成了一条线,尸骨人手相传,也已经运出了不少。老衙役蹲在黑暗的角落里,来来回回□□活的同僚们撞了不知多少次,这会儿终于是好了一点。

    “咕咚咕咚”喝下手边张师爷递来的水,他长长喘了一口气,摸一把嘴,看到这井下的场景,不自觉想起当年野桃的案子,和张师爷你一嘴我一嘴的聊了起来。

    与此同时,刘贵枝手边的灼烧感越来越严重,她逐渐无法集中注意去听老衙役的话,“嘶哈”着想要甩手,却发现无手可甩,已有些忍不下去。

    一旁瞎子听得干着急,正要催着地藏想些办法,就闻井口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眼前一亮,自己竟又能看见记忆中的画面了,而从这位置和身边张师爷的声音判断——他好像,正在老衙役的身体里!

    ——等等!自己钻进了老衙役的记忆,那刘贵枝去哪了!?

    “姑娘!”——他心下一惊,猜到要出事,大叫着寻找刘贵枝的身影,声音却很快被淹没,一瞬间,他只感一阵狂风刮过,满地白骨突然开始剧烈颤抖,发出“沙沙”的奏鸣之声,像是某种凡人不可亵渎的窃窃私语。

    瞎子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征兆,旋即又随着老衙役的视角抬起头,这才发现满地宫的衙役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惊恐万状——竟也感受到了这阵邪门的狂风。

    “怎么会这样?”黑暗中传来地藏的声音,“这是老衙役记忆里的风?!”

    “不对!”瞎子察觉异样,没听到刘贵枝的回答,心急如焚,“这地宫四面都是封闭的!不可能平地起风!肯定是现实里出事儿了!有人在叫醒我们!”

    “不可能!”地藏却是很快反驳,虽也逐渐意识到不对劲,但还是逼着自己保持冷静,道,“任何人的记忆都是不可更改的,记忆早已形成,里面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受现实的影响!他们能察觉到风的存在,这一定不对!除非——”

    瞎子急,都到这个时候了地藏想事儿还大喘气——“除非什么?!”

    话音方落,地宫中的风越刮越大,竟在那堆白骨上卷起了一小阵飓风。

    瞎子心中一沉,只道坏了——“老衙役还看得见!说明地宫里的火还没灭!地藏!你见什么火在如此大的自然风下还能不被吹灭!?”

    瞎子说着努力睁眼,向着无数个方向寻找刘贵枝的身影——可此刻老衙役哪里还能看清人群?

    眨眼间,狂风旋转着卷起地上的沙尘,巨狮般咆哮如雷,一股腥臭的刺鼻味道从旋风中被甩出,不久便形成了浓郁的尘霾。风沙迷眼,老衙役已不能安稳的站在地面上,下意识抱紧脚边的石壁,慌乱间听到有人在喊,“吹走了!吹走了!”

    “别让他们吹走!”

    “快快快!”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乱作一团,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些健硕强壮的衙役们被逼着四处找起了固定自己的重物,风才终于渐小。

    身边人的声音重新清晰,老衙役试探着松开了通红的双手,直到确认自己不会飞走,大呼一口气,滑坐在了地上。

    耳边皆是劫后余生的喘息声,再见张师爷,他已经从自己的左边跑到了右边,同样松开扒着石壁的手,长舒了一口气,“你刚才问我说什么?”

    “昂?”老衙役狼狈坐起身,愣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他们刚才正聊到野桃案的旧事,“昂。我是问你,后来在义庄发现的那个,给野桃丈夫定罪的平安锁被放到哪了?”

    张师爷狐疑,上下打量老衙役,“后院的证物间啊,你今儿怎么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么多?”

    老衙役心虚,正想解释些什么,就听身后一声惊呼,“尸骨呢!?”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呆在原地,连忙随着那声音回头看去——地宫的正中心,原本堆满白骨的地方,此刻竟是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站在空地上的,竟是一个陌生女人。

    她瘦得如一捧干柴,脸色苍白如雪,头顶扎着一个歪斜的发髻,看过来的神色,面如死灰,迎着一圈诧异的目光站在地宫中,格格不入,惊恐的目光好像在说——他们,怎么能看见自己?

    “姑娘……”老衙役的身体里,看到刘贵枝切实出现在地宫的身影,瞎子目瞪口呆。与此同时,地藏也终于吐出了那后半句话,“……除非,有人把记忆和现实打通了——瞎子!周围的人里,恐怕还有人也靠着记忆回来了!”

    与此同时,头顶的井口外,正有人对着井下大喊,“赵大人!赵大人!出事了!彭大人倒在后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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