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籽,我从土里回来了!”是稚童的声音,带着四分雀跃,穿越前门庭院,传入房中一女子之耳。

    她长睫微动,浅呷了一口清茶,另一只手不动地攥着折装卷书,半躺床塌。傍晚的斜晖不偏不倚映落她的蛾眉与侧脸,在周身洒下一片金辉。

    “啊?”见家中无人应答,那喊话人心生恼意,蹙浓眉,扁嘴唇,提着草筐和锄头就往院里直迈。在院里那人随手扔下锄筐,筐里刚挖出的莲藕也跟着翻了个个儿,震荡出珠水,好不水灵儿。再细看,筐里那净胖的藕儿,竟没有一分污泥,想必这粗手粗脚的人在摸藕时有细细挑选,挖藕后有精心洗涤,里头还有一捧捆好的青色莲蓬。

    村道里,人渐多了起来,相比白天,冷了许多,来往的声音也渐闹。

    “商先生!先生!留步!这是小宝他爹今个儿山上带回来的板栗。”这是一双朴实的手,黝黄,粗糙,指甲里嵌着黑黄泥,手里是黄麻布包好的栗子。

    被叫作“商先生”的,是一位素衣蓝裙的女子,衣裙浆洗得发白,戴着的却是村里难见的琼簪,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谦谦气度更是难掩非常。她稍作迟疑,还没来得及回话,送栗子的女人又开口了:

    “新鲜得很,他爹上午打下来的,你是个雅致的人,担心你觉着不干净,壳子都给去了。”女人声音洪亮,衣着虽然朴旧,却也干净整洁,她打开黄麻布,露出一颗颗粽青色的栗子。

    “何婶,你这是?”

    “诶!你别客气啊!商先生,快拿着了!”边说着边把麻布包往先生手里塞,“宋恒已经背会《千字文》了,都是先生的功劳,都是先生的功劳!”

    商先生拗不过何婶,失笑道:“每个学生我都是一样教。是他天资聪颖,勤奋听话,应说是婶子和他爹教育得好。”

    何婶连忙摆手否认,脸上却是笑开了花:“我们两口子大字不识一个,都是先生平时费心。村里能教书的先生太少,也费钱粮,都没有机会识字。能念书总是比我们干粗活的好上许多的,你瞧,你连走路都跟我们乡下村妇不同。”

    商先生却是收敛了笑容,正色厉言起来:“婶子莫要埋汰自己。我们有何不同?都是走路,还分了高低贵贱起来。我虽教他知识,但宋恒为人,却是受您二位言传身教而来。纵使先生教好些学生勤俭谦逊,耳提面命多次,学生每每应承也有难以坚持的。宋恒他当得起一个‘恒’字。这番话,请您不要同他说,婶子和叔叔心里知道就好。”

    何婶子一愣,应了下来,心中感慨。

    商先生见她模样,左手从钱袋掏出铜板三枚,递与何婶:“家里妹妹爱吃这个蘸蜜糖,婶子的心意我是一定要领的。但是这钱你也是一定要收下的,我不觉有优待宋恒超过其他学生一分,你快好叫我晚上睡个安稳觉。”

    何婶子也不再推脱,把钱接下说:“先生这样,那我收下,不好让先生睡不好觉。”

    商先生告了礼:“多谢婶子了,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先生以后莫和我这个妇人客气,我家小宝还指望先生呢!先生,您可是教出过贡生的!先生慢点走啊!”何婶直送了几步,直到商先生身影在南方渐渐隐去。

    回到院里,那位采莲挖藕的人,环顾四周,见院内无人,躁得想跳脚。这才发现,发出稚童声音的竟是个身足有七尺,康健有力的男儿,他着一身灰色粗麻短褐,光着的脚冲洗得比较干净,腰中一边倒别一镰刀,另一边是树皮草叶包着的麻鞋,还带着婴儿肥的脸晒得麦黑,透出劳动完的坨红。

    姜洺高声叫喊起来:“姜籽!姜籽!你听见我说话没?”他忖度少顷,转头就走向东南角的里屋,一进屋就看见女子闲散舒适的模样,实在气结。

    于是伸手便要去抢书,可这女子似乎早料知他有此一手,手往上一抬,轻松躲过,另外伸脚将他定在床前半尺的位置,不让再靠近。

    一双丹凤淡目倏忽闯入眼帘,眉似远山如黛,瞳似玄水清深,脸不施粉黛而白,颊不粘膏泽而润,天门开阔丰隆,腮唇朱倩如花。

    趁其不备,一脚踢向少年腹部。少年跌坐在床旁的地下,怒不可遏。

    “姜洺,姐姐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仔细你的————”姜籽挑着眉,垂眼斜看着坐在地下的少年,声音轻妙柔软,用视线向下比了比位置,张嘴无声接了三个字。

    “等长姐回来———我我我我我我!”

    “别你你你你你的了,该干嘛干嘛去,又不穿鞋进屋子,姐姐回来要指教你了。"姜籽只觉得习以为常,又瞥了一眼外边,几不可闻地叹息道,“天色不早了,姐姐该回家了,你去做饭罢。”

    “我不去!”姜洺闹脾气反抗道,“我一个好大男儿,怎么能被你一个娘子命令呢!”

    姜洺心里忿忿,又给自己打了打气。

    姜籽突然就笑了,好似正午热辣的日头:“嗯?娘子怎么了?还是说————你想被先生命令呢?”

    “你们都是一伙的!”

    “然后呢?”

    “都欺负我……”少年猛然想起了往事,抱怨声几不可闻,身上鸡皮疙瘩骤起,连连讨饶,“你别说话!好姐姐!我就去了!”

    姜籽看着窗外,目送着弟弟进了烧火房,便继续垂眸看书,手中陈旧的书皮上赫然写着“雷法壮经”四个大字。

    何婶目送商先生离开后,喃喃道:“这商先生家中有什么事啊?走得这么急。”

    “那不就是她不放心那个在家里的妹妹籽籽哟。”

    何婶看向接过话茬的,来人是个中年妇人,眉眼里透着精明能干,何婶子惊喜极了:“秀梅姐!赶巧!没听说先生有个妹妹啊?”

    这话落在秀梅姐耳里正中了谈兴:“何小妹,哎!你才来咱们上和庄住三四年,好多的事你都不知道的咧。”

    “秀梅姐,你赶紧给我说说。”何婶闻言立马来了兴致,王秀梅也不含糊,拉过何婶的手,一块就直接坐在路边的石头墩上。

    “商先生有个妹妹,在家中行二,名叫姜籽,那——是个厉害的哟,特别是她那张嘴……”

    王秀梅压低声音接着说:“十分灵验。”

    “灵验?”何婶声音都不禁放小了。

    “说谁死,谁就死了。”

    “啊?!”

    “那是十年前吧,可能还不止了,那时商先生的父亲大商先生还在,有天咱们庄里死了十几二十口人呢!”

    “还有这档子事啊!这真是没听过……这……这不会都是那个女娃……”

    “你先别急着问,你听我慢慢说。那天,村里来了贼寇。哇……当时这伙强盗被村里人发现了,登时就擒了姜籽,刀都架在她脖子上了!”

    “哎呀!!”何婶子惊呼出声。

    王秀梅看了一眼何婶,继续说:“奇怪啊!姜籽啊,那时不过五岁大的小孩啊,听说连哭都没有哭!只对强盗说了一句:‘有道雷,说要劈死你。’”

    “没成想,这雷,就真来了哩!”王秀梅一副煞有介事,卖弄玄虚的样子,声音也跟着越说越玄乎,“青天白日的,突然落了道雷!当时就给强盗劈得黑焦了。”

    “嘶————”何婶子倒吸一口气,“小姑娘没事?她不是被挟着。”

    王秀梅垂下眼睛,语气一下沉慢了:“没有事,一点点儿皮毛都没破,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事。”

    何婶子对于这匪夷所思的事实在感到没由来的恐惧:“啊,怪事怪人!好吓人哩,这种人怎么能留在村里啊……“

    王秀梅突然严声厉色,口齿清亮地打断了何婶的絮叨:“哎!你莫要胡说!那群强盗丧心病狂!!庄里杀了不少人,从前同我要好的李家娘子一家,全没了。七口人,七口人,刚过了百天的小子也没放过啊!劈死他们这是罪有应得!我看姜籽这丫头就是替天行道,收拾这群天杀的畜生!”

    何婶子半晌没接话,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迟迟才开口:“是啊,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可这乌鸦尚且都知道反哺父母,是个孝鸟,这群杀人的……连人都不算上,禽兽都不如!我看姜籽这个小姑娘是替天行道的开光嘴。“

    听完王秀梅就乐了:“哈哈哈,对,开光嘴!你不知道,自此以后,庄里再也没来过强盗。听说是姜籽在雷劈下后,大声说:‘烦请各位!!往后!替我带个话给三山四水当家的———入我庄者,皆吐血而死!’”

    何婶子直直感慨:“她5岁啊!奶娃娃话都说不全整吧,我说不出来的感受。”

    王秀梅很满意何婶子的表态,又接着幸灾乐祸道:“哼,后来又有人不信邪,来了。刚脚一踏入庄就吐血死了,被庄里人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僵了,真是活该!”

    何婶子连连点头道:“是,要是真放那贼人进来了,少不成又酿成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这姜籽小小年纪,说是咱村里守护神也不为过。”

    王秀梅认同:”可自此以后,她从不出门,也很少开口与人说话。家中只有父亲长姐弟弟为伴,家里也从不接待客人。可怜的是,两年前,她父亲大商先生也去世了……“

    到此二人脸上都透露出了怜意,王秀梅看天色变得靛蓝透着雪青,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挎着自己的竹筐向何婶道别:“宋家媳妇,天要黑了,我得回家去了。咱们下次再聊。”

    何婶子也起身回道:“王姐儿,改明儿我给你带枣吃,家里的枣树红了一片,马上就要打枣了。”

    “好妹子,谢啦。那我明儿带两张烙饼,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两人都往家走去。

    何婶子边走边思忖刚才的谈话,路走到一半,忽然出声:“哎呀,忘了问王姐姐为啥商先生和姜籽不一个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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