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予霄在思索,有什么由头可以用来找姜籽。连着生辰前生辰日瞧了她两日,再没有什么理由了。

    他扫了眼案上的物具,拿着掐丝宝钿花团锦纹金杯转了一圈:

    “送这个恐唐突了佳人。”

    “……若三姊弟一人一个……只说是……说是我家中不要的,本欲随意打发给宾客,我瞧这数量刚好四个,私自拦下来……”

    眼前骤然就浮现了姜籽不可置信的神情:

    “这碗碟你同我说是随便拿的?这上面还刻了画儿了。”姜籽指着碗碟上的云,“你还准备了你的份!爷是想以后来我家吃白食吗?”

    “她不会信的。”苍予霄确信,打消了这个念头。

    “给爷斟酒。”一位侍女打扮的美丽少女不知何时走到了苍予霄案侧,低眉顺目等着命令。

    苍予霄没动半分,突然抓着金杯连带杯里的水就砸向侍女手上的鸳鸯掐线金执壶。金击声很闷,酒洒了一地,水洒了侍女一身。他颜色阴沉愠怒,眼底全然是失望和不信,切齿中挤出一个耻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他人。

    “……叨扰爷了……”侍女不敢抬头,行了礼就退了。

    苍予霄沉着脸,取了琵琶,拨弄了几下。老常德闻声便赶来到了苍予霄面前行礼道:“少爷。”

    苍予霄取了笔,敲案五下,以笔指了指地上的狼藉。

    又见他打开装朱墨的墨盒,把朱墨递给了老常德,再把案上的碳墨放进了朱墨的墨盒中。

    “诺。”老常德把墨接过收进了袖袋里。苍予霄又从自己发冠取下墨色的木簪,拿起了另一只掐丝金杯放在了木簪的簪尾。

    “许是要换个色配金边儿宝花,墨色不衬小娘子。”老常德看一眼,低头说。

    苍予霄又拿着杯子比了比漆色的桌案,不甚满意,又想到什么,往杯里斟满了水,递给了老常德。

    “金簪缀水?”

    苍予霄摇摇头。

    “金边水簪。”

    苍予霄点点头。

    老常德离开了。

    苍予霄终于眼眶红了,开始吸着鼻子哀泣起来。他用手指在案上写了“籽籽”二字,难过不能自已,又拿笔沾了墨,写下大大小小几个“渎”字,一边写一边流泪,以至于把墨纸和黑色的袍袖都沾湿了。写完后,看了很久,想了很久,拿去院落里的鼎炉中烧焚了。风起,火焰跃升,赤光落在他坚定的眼中,果坚毅然。他抬头看了眼院子里的紫荆花树,不知何时再春。

    他回到案前,直坐看着前方出神,朝夕不见如参商,苍予霄期待簪子做好快些,可再快也应十天半月余了。干坐良久,寻了一本《德道经》看。

    太阳越升越高,影子越来越短,直到高到不能再高,影子短得不能再短,又开始下降……日月升恒,循环往复,人之生也,就是如此多个相同又不同的一天的合集。

    今夜注定好眠。

    商银姜籽姜洺妥善好了一切日常,开始在房里按姜籽所说的做:

    商银头朝东北,脚朝西南。

    姜籽头朝南,脚朝北。

    姜洺头朝东,脚朝西。

    姜籽先不睡,剩下二人,姜洺先睡,商银后睡。

    姜籽走到院子里,将三盏护心灯点上,以水火为线,震东为引,念了一段特定使之“同声相应”的三字经文诀,让三人的神灵由互斥化为互助。再在中宫迅速放上一碗清水,以化家宅风水时辰等对此阵的弊害影响,随后拜请家中各宅神,烦劳护持,道毕,穿风遽起,三盏灯火苗却不动不摇,还有更盛之势。姜籽心道:

    “门户紧闭,风火家人,吉兆。”

    待二人熟睡后,她端起来苍予霄送来的那盏好看的油灯,看了又看,哑然失笑。她把震方的灯火轻轻掐灭,再在白虎位点上一盏草灯。她想了想今日的排阵,又去厨房找了珍希的猪油,往三盏灯里各加了一丝。最后搬来置于杂房中有两年没用,白日才刷洗好的屏风,围上三盏火苗,便走回自己房间睡了。

    白日。

    “书上如何?”姜洺问姜籽,“区区几字,解释起来天文又地理,草兽又虫人,越变越多,如何记得。”

    “万变不离其宗。我说与你听。”

    “你说。”

    “今夜入梦为目。白日为阳,夜晚为阴。”

    “是。”

    “白日有序为常,入睡失序为恒。因此须引白日之定序,入夜梦之浑噩。”

    “嗯。”

    “犹如画龙点睛。”

    姜洺眨了眨眼睛,见姜籽没再开口了,问道:

    “然后呢?”

    “没了。”

    “没了?我没懂!”

    “那你就不是那块料。点睛方式之多,一言难以毕之。目中神光更是大有不同。只需记得,老眼昏花,迷蒙不定,都看不清路。倘若看得清路,倚杖便是配合盲者的陈设罢了。有些盲者虽盲,却有相当倚杖,可恼怒自己之杖太过光鲜,惹得狂盲哄抢,躲闪不及,不如和盘托出,又得多上几道禁制,唯恐他人得倚杖盲用,伤了自己根性不说,还害了传杖者损自身阴德,败子孙福份。”

    “我不是那块料,我如何入梦帮你!”姜洺一下就急了,“你后面什么杖啊盲啊我半句没听懂!”

    “你不会点睛之笔不要紧,只须照我说的做便好。易理变化如流水,千百年来传世本都多有更迭,更无论注本,道来论去,无非是阴阳二字,是与不是。”

    “是。”

    “我没问你。我说是、不是、阴、阳。”

    “是。”

    姜籽一下乐了:“你还说你不是那块料?我看你倒是天纵之才。”

    “姐!我又没懂!”

    “哈哈哈哈!说你好,你应了便是。说是。”

    “是。”

    姜籽摸了摸弟弟的头道:“好材要配好师傅,打理好,便有生气。母亲便是你的好师傅。”

    姜洺眼里有泪,二人再无言语。

    “姜籽你来了。”姜洺说。

    “籽籽。”商银也开口了。

    姜籽没应声,一动不动,梦中依上次经验,如今她甚为谨慎。

    “我姜洺。”

    “我商银。”

    “姜籽,我。”

    “今日!”姜洺又紧接道。

    “关门。”商银如是衔上。

    “打狗!!”见暗语对上,姜籽终于确信眼前的是亲姐弟,激动地上前携手,感慨出师顺利,入梦即见真人,云胡不喜。

    “我初来便在这瑶草琪葩中,赏观良久,方才忆起来是在梦中。”商银说,“后来看到阿铭,同他说了这是阿姊的梦,但他对这阆苑仙葩十分着迷,仍无自觉。是我遵循计划,念请多声赤帝神农,火德庇佑,他才初初有聚精回神之意。”

    “恕我过也,姐姐。只我醒来就在琼楼玉宇里,行到院中,只当我原本就住这了。”姜洺有些懊恼,分明之前他对替姐报仇最是心切。

    姜籽不觉弟弟的恼悔是件大事,他年纪尚小,更何况她和姐姐早已为此准备周全,于是转了话头:“你们睡去便了,我在院中点灯后,却生了异变……得了个卦,可我现在道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忘了?凶吉忌喜可还记得?”

    “似是吉。”姜籽看着弟弟点头说道。

    三人在花圃中闲步,此地花树无半点枯败花叶,就连影子都没有,十分神奇。姜籽还在想之前的卦,刚好看到一朵牡丹花在面前徐徐盛开,好似许多个日夜的图景,在这一时喷涌、绽放。

    姜洺连道奇妙,商银也觉得煞是好看。

    “咦?是家人卦?”姜籽想起来了。

    “什么?”商银看着眼前的奇景,听到妹妹说话,眼神不移那花朵,问道。

    “……许是凶卦。里外皆虚,所求非实……”她又想到前日和姐姐弟弟讲述自己骂梦中人,却骂了自己,喃喃道,“镜中观花……镜中观花……”

    “什么皆虚非实?二姐?你我本知俱是梦。我只道这花好看,醒了是见不到呢。还不抓紧时间看看?”

    姜籽突然愣住了。

    商银也看了一眼弟弟,对妹妹说,“我们本就在虚中,所求杀人自然非实,为何是凶?确是吉。”

    姜籽大为震惊,姐姐轻轻一句,竟道出了她未阐明的本意———杀人在梦中,死而非死也!那这花———她又想起来,自己才是这梦中的主宰,身上陡然阵冷阵热,汗流浃背起来。

    “小银。籽籽。膏洺儿。”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这话落入三人耳里,宛如一道惊雷。

    是阿耶!

    三人瞬时泣不可抑,姜籽紧紧抓住了姐弟的手,不让回头。

    “膏洺儿不硕了,才两年我就不认得了。”

    “啊!”姜洺大声饮泣,“你是什么邪祟!扮成我阿爹!不要命了你!”

    商银拭了泪,没说话。

    “姜籽,家人卦是这个家人吗?阿爹是虚的还是实的?!”姜洺涕泪纵横看着姐姐,很是无助。

    姜籽一时间不能确定,没答上来。

    “他都叫我膏洺儿了!不是阿爹还是谁?!谁能对上这个?!姐姐!”

    “人小鬼大,籽籽,家中有事竟还是你这个小不点老二做主?小银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商银又没忍住,她咬了咬唇,但仍是没回头,她闭着眼睛,任泪如泉滴,手还是紧紧抓着妹妹,轻轻啜泣道:

    “阿耶……你不在这两年……家中……一切都好。”

    “好就好。”

    “这样说话的还不是阿爹吗?长姐!”姜籽听到姜洺的话,惝恍间松了手,姜洺转头就开始跑。

    姜籽就听见背后传来弟弟的声音:

    “阿爹,你怎穿的衣料这样得好。你去了后去当神仙了罢。村里都说你为人善良有德,做了那些好事,一定去了上界了。”

    “你怎么才见我眼中就是富贵、权贵?”这声音带着笑意,满是嘲讪。

    “阿耶。”

    姜籽和商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来,两姐妹的手依旧没有放开,双双泪眼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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