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大殿之中,空无一人,只燃着一星烛火,连张连胜都被打发了出去。

    郑暨对着桌案上的两个荷包出神。

    那日观月台上,薛忱玉告诉他,这荷包上的图案可能是来自一幅画。

    他心神巨震。

    他登基三年,平定四海,是靠着军功和雷霆手段坐稳了皇位。

    但谁都不知道,象征着至高皇权的传国玉玺,早就失踪了。

    他是不信命之人,玉玺在与不在,都不影响他登上皇位,但前提是,此事无人可知。

    但眼看着如今外敌即将被爱将秦光彻底清除,大邺将迎来真正的盛世安稳,却有一股神秘势力打着匡扶正统的旗号屡次刺杀他,且口口声声“持玉玺者,方为真龙”。

    与此同时,他又屡次收到一些残画。

    他不知是否是一伙人干的,只本能地觉得那些残画很重要,于是叫人帮他缝在荷包上,提醒自己时常钻研。

    直到那位薛三小姐语气天真地问他,是否来自同一幅画。

    郑暨才觉得,有些事情离真相不远了。

    只是没想到,薛三小姐不仅仅是记忆上佳,她竟身怀这样的目力绝技。

    本是替秦光选妻,却让他得到如此一份大礼!

    思索片刻,他收起荷包,起身朝殿外走去。守护在殿外的段和晏立即朝他行礼。

    郑暨脚步一顿,“你表妹近日可有出门?”

    饶是段和晏再粗枝大叶,也觉得皇帝实在太过关注自家表妹,心中生疑,怕一时不察害了表妹,于是吞吞吐吐起来。

    郑暨挑眉:“还要让朕求你?”

    段和晏当然不敢,周围的宫人侍卫立刻跪倒一大片。

    众目睽睽之下,段和晏闭眼咬牙道:“表妹约了好友三日后京郊跑马!”

    郑暨满意:“三日后随朕同去。”

    *

    三日后,京郊马场。

    薛忱玉换了新做的一身骑装,正在和自己养的马儿鸣珂叙旧。

    她那日宫宴上挑中了崔四,便托了在京中交友甚广的表兄段和晏帮她攒局牵线,表兄向来对她说一不二,自然照办。

    于是约了今日京郊跑马,特地邀了一大帮世家子弟和贵女一起。

    立春过后,京中天气转暖,百花初放,正是人们出门踏青探春的时节。

    她不动声色看着那边人群中的崔四,据窦瑗探得的消息,崔四骑术过人,心中暗自计划着待会儿一定要趁机与他比试一二,交上朋友。

    几人都欲上马了,那边段和晏才姗姗来迟,背后还跟着个高大的身影。

    窦瑗狐疑:“那是谁?”

    薛忱玉定睛一看,惊讶:“韦公子?”

    那边郑暨已经隔着人群冲她颔首,薛忱玉回了一礼,看向自家表哥。

    段和晏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今日休沐,特地带韦兄出门走动走动,结交些人。”

    薛忱玉了然,微笑道:“多谢表兄。”

    她那日也曾拜托过表兄关照自己的“朋友”。

    崔四已经蓄势待发,她夹着马腹看着那人修长的身影,朗声道:“诸位,我们先行一步。”

    说罢,便和已经准备好的几人一马当先跑了出去。

    薛忱玉追着崔四而去,窦瑗帮她断后,二人配合得正好,却不想那边斜地里跟来一匹黑马,直直地挡在了薛忱玉前面。

    崔四已经和人进入林间比试。

    薛忱玉无奈,也起了比较之心,全神贯注地催马前行。

    她骑术了得,和鸣珂又是自幼配合,因而并不害怕会输,已经领先半个马身。

    但那黑马也是丝毫不减攻势,紧紧跟在她身后。

    二人朝着远处山坡奔去,黑马已经逐渐和她并肩,她偏头望去,诧异道:“韦公子。”

    黑马上的郑暨瞧她一眼,“三小姐可要抓紧了。”

    薛忱玉无奈,好不容易才对这人升起几分好感,眼下又挡了自己的正事。

    但眼下只能紧握缰绳往前冲刺,鸣珂后劲一向过人,她信心十足,不曾想一向温顺听话的马儿忽地朝前面那匹黑马贴去,马蹄偏移了几寸。

    薛忱玉感受到这片刻的差错,不由大惊,急忙夹紧马腹唤它:“鸣珂!”

    雪白的马儿却并不听她所言,两匹马紧贴着撞到一起。

    旁边那人却忽然出声:“三小姐,把手给我。”

    薛忱玉一愣,意识到他是想让她弃马与他同乘,二人一同避开鸣珂。诚然这是最好的办法,但薛忱玉舍不得鸣珂出事,于是摇头道:

    “韦公子,烦请配合我。”

    随即夹紧马腹,往左边急速偏去,在马上几乎翻转过去,鸣珂下意识地配合她压弯,也是这一瞬间,郑暨策马往右边树林行去,鸣珂意识到黑马隐入树林,在原地撩开蹄子长嘶一声,恋恋不舍。

    但终究是止住了脚步。

    薛忱玉翻身下马,安抚鸣珂,不远处有别枝带着马场的人赶来,向她连声告饶。

    “三小姐饶命,是手下的人办事不力,这马儿到了发情的时候都没看出来,还让小姐经受这等危险,小的一定饶不了他们!”

    薛忱玉摇头:“于我一人事小,若今日并非是我,并不能化解这等危机,那边不只是饶恕与否了,轻则致残,重则害命,官府自有决断。”

    那马场的管事冷汗涔涔,他被骑着黑马的男子冷着脸找到的时候便已经挨了一顿教训,如今又被三小姐吓到,也不敢再油嘴滑舌,跪下请罪。

    薛忱玉挥手,“这事按规矩办便可。”

    又问别枝:“你是如何知晓的?”

    别枝一边替她整理凌乱的发丝,一边笑道:“还是那位韦公子快马而来,告诉奴婢快来找小姐。”

    薛忱玉一怔,随即笑道:“快些回吧。”

    那厢郑暨沉着脸回来,段和晏不在原地,只有几个世家公子席地而坐,谈笑风生。

    “方才的薛三小姐,诸位可瞧见了?”一人发声。

    其余几人立刻会意,纷纷不怀好意的笑开。

    郑暨不解,却本能地知晓这笑声中一定含着恶意。

    另一人摇着扇子意味深长道:“美人配骑装,真是恰到好处,那身段儿,再配上那张脸,若能得佳人一夜,那可真是.......”

    剩下的话未说完,便被一只水壶砸中了脑袋,壶中的水浇了满身,他腾地站起身,质问扔来水壶的郑暨:

    “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知道爷是谁么便敢砸我?”

    几人知晓郑暨是跟在段和晏身后而来,也不见他介绍,便以为是个没有身份的喽啰。

    郑暨冷笑:“你身上恶臭扑鼻,拿水洗洗正好。”

    那人恼羞成怒,提着拳头便要教训他,身后的段和晏带着妹妹薛忱玉赶来,脸色一变,连忙道:

    “你们干什么呢!”

    那公子以为他是要护着自己,倨傲道:“段兄来得正好,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卑贱小人,对我出言不逊,还平白无故地用水壶砸了我!快叫人将他乱棍打出去,别污了咱们的眼!”

    段和晏听得冷汗直冒,还未来得及开口,身边的薛忱玉已经率先出声:“韦公子不会污了眼,倒是陈公子你,污浊不堪。”

    被佳人如此唾骂,那陈公子半天说不出话,只瞪着眼睛看她。

    薛忱玉继续道:“若是因韦公子身份低微,便觉得他污浊,那诸位都可以回去了。各位如今高高在上,是因家中先辈挣下功名富贵,祖荫后代。可那之前呢?”

    “百年、千年,乃至万年之前呢?各位能保证自己也如今日一般出身高贵么?说不得也是贩夫走卒,普通庶民。”她看着那陈公子道:“说不定正是比自己口中‘污浊之人’还要卑微百倍的人!”

    “陈公子以出身论高贵与否,是因自己没有高贵的人格吗?”

    她一席话噎得众人鸦雀无声。

    郑暨眼睛牢牢地盯住她,嘴角不知何时已经扬起个愉悦的弧度,正欲开口,却听背后一人忽然道:

    “好!”

    薛忱玉抬目看去,却见崔四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众人之外,正微笑着看着这边抚掌。

    他缓缓而来,目露激赏地看着她:“听薛三小姐一席话,崔四佩服不已,小姐虽是闺中女郎,却比万千须眉更加通透智慧,小姐受得一拜。”

    说罢一揖到底。

    被看中的郎君称赞,薛忱玉不可谓不欣喜,看见不远处的窦瑗朝着自己笑得暧昧,不由得脸上一烫。

    “崔四公子快请起,薛忱玉不过肺腑之言,当不起这一拜。”

    他二人一派和谐,郑暨方才还略微扬起的嘴角已经放平,朝着前面傻笑的段和晏重重一咳。

    这崔四莫名其妙对他看中的人如此殷勤做甚,油嘴滑舌!

    段和晏一激灵,连忙开口道:“天色已晚,大家先行回城吧。”

    *

    回程路上,窦瑗在她耳边不停骚扰:“怎么样,我一瞧你跟崔四跟丢了,立马就跑去寻他,把他劝了回来,来得正是时候吧?”

    一会儿又好奇道:“你跟我说说,你是如何瞧上崔四的?”

    一会儿又有些忧心:“虽说咱们不怕,可宝应和韦翘那边若是知晓了,你可要多加小心!”

    一会儿又坏笑道:“你说,他是不是已经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薛忱玉被她说得浑身不自在,急忙赶她:“窦府都快到了,快回你自己马车上去!”

    好不容易将人送走,一会儿车壁又被人从外面敲响。

    她没好气地掀开帘子:“你又回来......”

    却是崔四。

    见她俏脸微红,神情灵动,崔四一愣,抱歉道:“是否扰了三小姐清静?”

    薛忱玉以为今日不能再说上话了,见他来寻自己,分外欣喜,连忙道:

    “不会,我说的并不是公子。”

    崔四一笑,清冷的一张脸温和起来,如仙人下凡,

    薛忱玉看呆了去,又忍不住克制地移开眼:“四公子找我何事?”

    崔四道:“方才小姐那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本欲与小姐论道,但今日不是好机会。听闻贵府不日便有杏花宴,不知那日可否与小姐一叙?”

    薛忱玉心中一动,笑道:“公子赏识,薛忱玉恭敬不如从命。”

    崔四便告辞离去。

    薛忱玉呆呆地倚靠在车壁之上,心绪万千,她相中崔四,自然不只是为了他的才貌,崔氏是清流世家,族人不在京中,她嫁过去不仅不用在家族中侍奉长辈,若赶上崔四外放历练,还可随他一起。

    远离这京城,看看这世间别处风景,一直是她心中愿望。

    如今,这样的愿望指日可待。

    她不能嫁给周狁成为继母的棋子,家族的牺牲品,她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她最好的一张牌。

    尤其崔四对她似乎也青睐有加。

    这样想着,连车窗外何时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都不知晓。

    她发间的八宝梅花簪摇摇欲坠,马车一颠簸,便直直落下,被一只大手接住。

    薛忱玉回神,那只簪子已被递到跟前。

    她抬眼见到来人,不由一笑:“韦公子。”

    这人虽谎话连篇,但听闻方才那一遭是他为了维护她才出手,心里也不禁释然了些许。

    郑暨只觉得这笑容刺眼,他发才看见她和崔四说话,也是这样温温柔柔的笑,却不知自己如何摄人心魄,光彩照人。

    这可是他亲自挑选的臣妻,那崔四何德何能!

    但眼下他也无计可施。见薛忱玉一直盯着他,开口道:“今日小姐一番言论,救我于困顿之中,不胜感激。”

    薛忱玉笑道:“为朋友说话罢了,况且听闻韦公子是为了我才出手,要感谢也是我该感谢你才对。”

    郑暨对那句“朋友”心中一动,听她所言,又想起那人轻浮的话。

    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身上。

    的确......

    他猛地抬眼,克制地移开,又想起今日的正事,见左右无人,凑近了些许。

    男子的气息逼近,薛忱玉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只觉得陌生的檀香萦绕在鼻尖。

    她心跳一乱,逼近的人却面色凝重地压低声音道:

    “三小姐,在下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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