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宫中设下晦日宴,于龙虎池旁大宴京中群臣及其家眷。

    “你知道吗?宝应县主近来与韦太后的侄女韦翘闹翻了!”

    窦瑗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同薛忱玉低声道。

    薛忱玉一袭郁金裙坐在贵女们中间,闻言好奇:“这是为何?她们不一直是一伙的么?”

    她本就在京中美貌出众,如今挽着高高的惊鹄髻,眉心一朵四棱梅花花钿,举手投足间更加明艳照人。

    窦瑗眨眨眼,笑得神秘:“为了个男子!”

    窦瑗出身已逝窦太皇太后本家,在京中各个圈子都吃得很开,还未等她细说,旁边一人突然出声:

    “早闻薛府三小姐容色无双,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这眉间山荔枝花钿好生精致。”

    这话暗藏玄机,薛忱玉正心道不妙,便听到对面宝应已经接话:

    “山荔枝花?薛三!你好大的胆子!谁不知道山荔枝是宫中禁花,你竟敢藐视宫威?!”

    先皇后便是因人在山荔枝中下毒而死,先帝大怒,下令宫中禁止此花出现。

    宝应向来看她不顺眼,不过这话说得委实重了些,薛忱玉不得不开口解释。

    “县主和这位小姐说笑了,我额间的是梅花,并非山荔枝。”

    宝应冷笑一声:“谁家梅花只有四瓣?!你少信口开河。”

    薛忱玉淡淡看她一眼,“县主家中后院月洞门直行五十步,就有一处山梅林,种得正是我额间这样的四瓣梅。”

    席间贵女自然也去宝应县主府中赴过宴,闻言稍加回忆便有了些印象,忍不住窃窃笑了出来。

    宝应一噎,恼羞成怒道:

    “谁知道你说得是不是真的!”

    薛忱玉不理她这胡搅蛮缠,只是微微一笑,“不过县主要仔细了。”

    宝应狐疑地看着她。

    “县主袖口绣上的珍珠,方才还有六十六颗,如今只剩五十四颗了。宫中乱丢下什么不清不楚的东西,兴许才是大忌。”

    宝应低头看去,袖口用珍珠缝上的宝相花图案,不知何时已经掉了一小半,剩下个不成形的样子。

    一旁看热闹的韦翘捂嘴笑道:“早说了让县主莫要在这处贪便宜,多费些心思找个好点的绣娘,若是找不到,我把我家的借给你也不是不行。”

    宝应尖叫,又令婢女低头去找珍珠。

    薛忱玉目光对上最先出声的那位姑娘,隔着人群缓缓一笑。

    对方霎时移开了眼。

    身边窦瑗小声道:“那是程太后刚从本家来的侄女,一心想着宫中那个位置呢。”

    薛忱玉了然,怪不得平白无故来陷害她,原是为了讨好宝应。宝应之父是宗正,掌管内务府,是陛下近臣,在宫中颇有些势力。现下宝应与韦翘闹翻,应当正是这位程小姐的大好机会。

    说话间,那边有小太监来报:“诸位夫人小姐,宫中燃灯会即将开始,请诸位移步御花园。”

    晦日宴有放焰火燃灯轮的规矩,窦瑗最喜凑这些热闹,兴致极高,拉着薛忱玉便要起身。

    时下风气开放,燃灯会时,诸位公子小姐全都在一处观景,少不得要成就多少眷侣。

    薛忱玉心下也有了些期待,自那日惊闻父亲要把她嫁给周狁,她便打定主意要主动出击,为自己挑选未来夫婿。

    那周氏口口声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是为了拿捏自己的亲事,让周狁和她外祖段氏尽数为自己儿子薛槿所用。

    她绝不会如她所愿,而今日这变相的相亲宴,便是她最好的时机。

    两人随着人流缓缓而动,远处已有大胆的贵女站到了公子之间谈笑风生,御花园暗香浮动,一如这些小儿女们蠢蠢欲动的心。

    薛忱玉站在花树下,正抬头看花枝上结的花苞,却不期然看到原处拱桥上的一个身影。

    那人青衣宽袍,身形挺拔,整个人如翠竹般清雅。面若冠玉,色如春花,与她不经意的对上眼,并未流露出寻常男子的痴相,而是微微颔首,很快便移开了眼。

    这人站在月下桥上,恍如谪仙降世,薛忱玉心中一动,问窦瑗道:

    “那是谁?”

    窦瑗仔细瞧了瞧,忽地一笑:“你不知道么,那可是崔四公子!”

    薛忱玉摇头。

    “你呀真是久不出门了!博陵崔氏许久不曾出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了,在京中颇有才名,人又如此俊逸风流,是四方阁论辩的常客,连大儒都曾败在他手下,说是能入弘文馆之才。”

    薛忱玉心下愈发欣赏。

    窦瑗又继续道:“宝应县主与韦翘闹翻的源头,就是他呀!”

    薛忱玉哑然,果然这样的人物,早就有人看上了。

    窦瑗倒是不以为意:“不过我觉得,崔四不会选她们。”

    薛忱玉挑眉:“为何?”

    “按我父亲所言,崔家想入弘文馆,盼的肯定是能入阁拜相。宝应和韦翘,一个宗室出身,一个外戚之家,于崔四无半分好处。崔四若要娶妻,也会......”她思索片刻,笑道:“也会选如你这般文官重臣家的小姐。”

    薛忱玉心中一动。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着灯轮燃起,那边桥上的人影已经悄然往另一边走去,薛忱玉瞧了眼去向,同窦瑗道:“我去去就回。”

    *

    不远处的高楼之上,有人站在暗处,将底下诸般情形尽收眼底。

    “如何?”

    身后的御前总管张连胜连忙道:“陛下看中的薛三小姐,自然是好的,奴才观她聪慧敏捷,蕙质兰心,又进退有度,堪为大将军之妇。陛下果然慧眼识珠!”

    前面的人转过头来,若是薛忱玉在此,必然会认出,这被称作“陛下”的男人,正是那日马车内的“公子”。

    公子,也就是当朝皇帝郑暨,闻言却并不觉得欢喜。

    “朕何时说过瞧中了她?”

    张连胜连声赔笑,心中暗暗叹气。

    都怪这两宫太后打擂,都想把自己的人嫁给秦大将军,逼得秦太夫人递了太宗皇帝的牌子进宫面圣,求陛下亲自为她孙儿秦光选妻。

    秦氏满门为国捐躯,秦大将军又是皇帝少时的伴读,后来的同袍,如今的爱将,陛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便让礼部拟了名单呈上。

    可这事,说到底,是秦大将军受了陛下的波及。

    陛下自己不愿随意娶妻,便让太后们将主意打到秦大将军身上。陛下又是震怒,又不得不为此善后。可那礼部的名单一呈上,陛下却并不满意。

    张连胜旁敲侧击,陛下却并不多言,反而问起了右相府的薛三小姐。

    他留了个心眼儿看了看名单,才发现薛三小姐竟在那名单上排在最后一位。

    于是才有了今晚这一出。

    郑暨冷眼瞧着,见底下那个郁金色的身影一动,脚步也是一转,下了楼去。

    正碰上底下守卫的千牛卫备身段和晏,脚步一顿,看着他道:

    “朕记得,你姑母嫁去了薛家?”

    段和晏生得高大魁梧,闻言一愣,拱手道:“启禀陛下,正是。”

    “薛家三小姐是你表妹?”

    段和晏摸不着头脑,“是。”

    郑暨颇为嫌弃地打量他一眼,“行了,脱衣服吧。”

    御花园内曲径通幽,这处假山,那处湖泊,错落有致。

    薛忱玉没有带别枝,一边默念着方才记下的崔四踪迹一边提着裙子走着,往右一转,却撞上堵带着温度的墙。

    她心中欣喜,抬头一瞧,却并不是崔四。

    但这人她更加熟悉,有些意外道:“韦公子?”

    郑暨将她扶起来,同样挑眉:“薛小姐怎么在此处?”

    薛忱玉道:“我随家人来参加宫中宴会,刚好出来看灯轮。”

    她打量他一身侍卫打扮,笑道:“原来韦公子说的贵人,就在宫中。”

    郑暨不置可否,又看着她道:“燃灯会就要开始,薛小姐要去往何处?”

    薛忱玉自然不能说要寻崔四,只好道:“与家中姊妹走散了,来寻一寻她们。”

    郑暨顺势道:“若小姐信得过,在下知道一处地方可帮小姐寻到家中姐妹。”

    薛忱玉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却不想,郑暨带她去的地方是宫中观月台。

    观月台建在御花园东北角上,地势天然就十分高,下面就是龙虎池,御花园的景色可看得一清二楚,找个人也并非难事。

    她倚在高台的栏杆上,甚至能看见宫外的一点飞檐角。

    月色笼罩在她脸上,本是明艳的长相多了几分朦胧,如镜中花水中月,令人忍不住靠得更近些。

    他听到她欣喜道:“多谢公子,我已经看到家人在何处了。”

    郑暨站在她身后,一时觉得那候选名单上的其他人凭什么排在她前头,一时又不知道自己鬼使神差将她带到此处做甚。

    难不成真是如张连胜所言,他相中了她做大将军之妇?

    思绪翻飞,却听得佳人再次开口道:“韦公子那日回去,可有受到责罚?”

    她说得是那日他本替贵人挡灾,却为了躲开黑衣人追捕躲去了佛寺。

    郑暨一愣,实在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谎话,竟叫她如此惦念,还如此为他考虑。

    他不动声色为“贵人”挽回形象:“贵人心胸开阔,体恤下属,已经宽恕了。”

    薛忱玉心中可惜,仍旧颔首:“那就好。想不到韦公子竟是宫中侍卫,我表哥也在宫中,他是千牛卫备身,姓段,我会让他多加照拂。”

    郑暨自然知晓,连身上这身衣服都是从段和晏身上扒拉下来的。

    口中仍旧推辞道:“我出身寒微,怕是当不起段公子关照。”

    见薛忱玉不解,他便细细解释,说他是韦氏旁支子弟,生父早逝,生母不喜,来京中投奔韦家族人才谋得这宫中小小侍卫之职。

    郑暨面色沉重,薛忱玉本对他的狠辣有些戒备,但想到他说的“生父早逝,生母不喜”也不禁心生同情,想不到人和人之间也能如此同病相怜。

    于是再次开口也带了几分真心:“公子莫要如此妄自菲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观公子并非池中物,即使一时蒙尘,但无论在何处都会有大作为。”

    郑暨听到前半句还嘴角抽搐,毕竟他就是“有种”的那个“王”。听到后半句,又觉得心中一烫。

    此前从无人和他说,相信他大有作为。即使他出身就是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低头想要说些什么,面前的天空却突然绽开朵朵焰火,底下人潮传来惊叹,灯轮也恰好点燃。

    一时火树银花,夜如白昼。

    薛忱玉和他同时走到栏杆旁向外看。

    漫天焰火中,薛忱玉偏头笑道:“韦公子,恭贺新禧。”

    郑暨手指微动,也难得露出笑意:“恭贺新禧。”

    薛忱玉又低头看着他身上的荷包,有些好奇:“那日我便注意到,公子荷包的图样很是别致。”

    郑暨不动声色地偏头:“哦?”

    “一直没有问过公子,上一次和这一次荷包上的图案,可是一幅画?”

    郑暨面色猛地变了:“你说什么?”

    外面的焰火仍在继续,人声喧闹中,薛忱玉一无所觉地埋头在他身前。

    “我是说,这荷包上的图案,是否本来来自于一幅完整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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