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二十四年,冬。

    西楚,南燕两国之间爆发战争,双方军队在漠北边境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这场大战持续了整整三天两夜,直到南燕一声鸣金,双方才偃旗息鼓,赶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匆匆收兵。

    此时一切都是雾蒙蒙的,黑沉沉的天与雾蒙蒙的漠北连成一线。

    千里伏尸中,忽而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窸窸窣窣的,像是两只出来觅食的动物。

    寒风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劈头盖脸得狠狠抽了江小狸一记耳光,她浑身上下在凛冽的寒风中一齐发着抖。

    小姑娘最后终究还是没能克制住,伸手攥紧了前面人的衣裳,懦懦开口道:“阿姐,我怕……”

    “怕什么?!”

    江善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小狸。她个子要比江小狸高出一筹,人也要壮实许多,跟她比起来,矮小又瘦弱的江小狸简直就是一根弱不禁风的豆芽菜。

    江小狸今年十四,江善十八。不过相差四岁,两姊妹唯一的共同点就只有如出一辙的贫苦。

    干瘦焦黄的面容是长期吃不上饭的凭证,破烂肮脏的衣裳根本无法抵御寒风的侵袭。她们是被人遗弃的孤儿,是从小就靠要饭为生的乞丐。

    满地血肉模糊,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的尸体看上去对江善没有一点影响,她几乎是疾言厉色的对江小狸大声呵斥道。

    “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他们都已经死了!大肉包子你怕不怕?白面馒头你怕不怕?不怕你就动手!”

    江善蹲下身,开始在死人堆里上下翻找,她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很快就有了收获,冻得发红生疮的手上,多了两块铜板。

    那是从一个西楚士兵怀里翻出来的。他仰面倒在地上,模样看上去非常年轻。胸口处破了个大洞,一支黑色铁箭笔直地插在上面。他明明已经死了,眼睛却还固执地半睁着不肯闭上。

    莫名的,江小狸觉得他在看自己。那双半睁着的眼睛空洞无神,一个年轻的灵魂,用这样一双眼睛,在透过生与死的界限注视着她。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让小姑娘遍体生寒,她心里一慌,当即就腿脚发软跌坐在地上。

    江善余光瞥见,也不去管她,只顾着低头在西楚士兵身上翻找,试图再在他身上找到其他一两个值钱的物件。

    随着江善的动作,一张叠得四四方方,沾有血渍的纸从西楚士兵怀里滑出,掉在地上。

    江善只是将纸拾起来匆匆看了一眼,连打都没有打开,就随意的把它扔在一旁。忙碌之余,她终于抽出空隙,充满警告意味的对江小狸说了一句。

    “如果你想今夜继续饿肚子,那就接着发呆,别停。”

    江小狸咬牙强撑着站起来。她已经拖累阿姐许多了,她不想成为阿姐的累赘。

    那张被江善随意扔掉的纸打着旋飘到江小狸面前。在寒风强有力地吹拂下,不大的纸张舒展开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江小狸跟江善一样都不识字,但江小狸猜测这应该是封家书。因为上面有个“女”字。

    这个“女”字是江小狸唯一识得的一个字。还是她听墙角,从学堂里偷听到的。

    江小狸把那封家书捡起来,叠好,小心地放进衣袖里。等她再抬起头时却不见江善踪影。

    “阿……阿姐?”不止是声音,江小狸连心都在发颤。

    不远处几只正在低头进食的秃鹫被她惊动,怪叫着扑腾着翅膀冲天而起。

    半大的小姑娘独自一人伫立在雾蒙蒙的天地之间,周遭除了呜咽撕扯的寒风,就只有脚下横七竖八,鲜血淋漓的尸体。

    “阿姐!”江小狸又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她惊惶,茫然地寻找着。然而现下太黑了,稍微远一些的地方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能手脚并用,越过一具又一具尸体,试图在漫山遍野的尸山血海中找到江善。

    突然,江小狸感觉到,有一只手带着冰冷和粘稠的质感,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裸。

    江小狸呼吸一滞,整个人瞬间僵住。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还没来得及尖叫,脚就已经先猛地踹了出去。黑暗中,江小狸听见有人闷哼一声,那只握着她脚裸的手也就随即松开了。

    阿姐?

    不,那不是她阿姐。

    江小狸意识到什么,她伏下身,艰难地推开压在那只手上的几具尸体。

    她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这简单的动作让江小狸鼻尖冒出几颗汗珠,消瘦的脸颊上显现出两分青色。

    那只手的主人静静躺在地上,眉宇紧锁,稚嫩的面孔被黑褐色的血渍污了大半,看不清真容,只觉得是个少年,少年微微起伏的胸口示意着他还活着。

    但他看上去离死也不远了,一道砍伤从右肩延伸止左心口,透过盔甲,还在不断往外稀稀疏疏地渗着血。

    江小狸看着他,想起刚才那个跟他一样年轻的西楚士兵。再过不久,他的身体会渐渐冷下来,会变得跟那个西楚士兵一样,在这片空旷萧瑟的漠北原野上悄无声息的死去。

    这时江善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她脸色看上去并不太好,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对自己的收获不满意。

    她不满地盯着江小狸,寒着脸道:“别告诉我你想救他,前些年你救的那个好歹还是西楚人,这次这个可是南燕兵。”

    少年身上的盔甲昭示着他与西楚士兵有着不同的身份。

    江小狸抬起头,问:“阿姐,那我们是西楚人还是南燕人?”

    “我们当然是西楚人!”江善斩钉截铁,十分肯定道。

    但事实上自有记忆以来,两姊妹打小就在这西楚,南燕两国的漠北边境线上来回晃,哪边能要到饭,能讨到吃的就往哪边跑。

    谁知道她们到底是哪国人?

    但江善认为她们是西楚人,因为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待在西楚,所以她不赞同江小狸救这个南燕兵,而且她也救不了。

    经过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江善很清楚自己阿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好听点是软弱,说难听点就是无能。胆小如鼠暂且不提,这爱管闲事的臭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改。

    江小狸自然是不知道她阿姐在心里将她埋怨了一通。她将手里捧着的东西递给江善,整个人显得分外乖巧。

    她道:“阿姐,你看,这些银子够不够我们去西楚国都?”

    一个黑色荷包静静躺在江小狸手上,江善劈手夺过,待数清里面有多少银子后顿时喜出望外,兴高采烈道:“这么多银子,别说是去西楚国都了,就算是去南燕也够!江小狸,今天运气不错啊!你是从哪找到这么多银子的?”

    江小狸指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说:“在他身上捡到的。”

    江善有些头痛,她知道江小狸平日里性子很好,好的就跟面团似的,任人搓扁捏圆也不生气,但要是真犯起倔来,就会倔的跟头驴一样,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你要救就救吧。”江善嗤笑一声,摆摆手道,“我看你怎么救。”她打定了主意不管这事,事实上她也管不了,因为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能救这人。

    江小狸让江善帮着自己把少年背到背上。少年身形看着单薄,但对江小狸来说也跟座大山一样。背到背上的那一刻,江小狸整个人都晃了晃,但她很快就稳住了。

    江善盯着她:“……你行吗你?”

    “行。”江小狸喘了口气,说:“我把他背到对面那个小山坡上,南燕那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在那巡逻,我把他放在那,他们会发现他的。”

    江善一想,觉得这也是个办法。

    于是两姊妹连背带拽,你换我,我换你接着力把少年背上了小山坡。

    黑漆漆的夜空中,月亮悄悄探出半个脑袋,鹅毛大雪刹那间压了下来,顿时风紧雪急。

    江小狸喘着粗气把少年放在地上,呼出的热气与冰冷的雪花混在一起朦胧了她的眉眼。

    不顾江善阻拦,江小狸强行将身上唯一一件破棉袄脱下来盖在了少年身上,自己就剩一件薄薄的里衣。

    “你这样会生病的!万一染上风寒怎么办?”江善满脸都写着不赞同,说,“我看他多半也活不成,你要是为了一个死人把自己弄生病,那咱们岂不是亏死了!看病吃药不花钱啊?!”

    江小狸只是沉默。

    漫天大雪里,小姑娘跪坐在地上,看着面前昏迷不醒的少年,沉默不语。

    该做的我都做了,能做的我也做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你要活下去!

    江善伸手去拉她,江小狸注意力却被少年脖颈处的东西吸引了去。顺着她的视线,江善也看见了,她直接上手一把将它从少年脖子上扯了下来。

    “这是什么?玉?看着也不像啊,石头?哪里有石头会反光的!”江善将它拿到眼前细看。

    一块不大的,呈不规则圆状,说不上来究竟是玉,还是石头的吊坠在莹莹月光下反着细碎的光。

    江善将吊坠绳索打了个结,自顾自的低头挂在自己脖子上,喜滋滋道。

    “管它是什么,多半是个好东西……”

    说到一半,江善面色突然一变,当即拉起江小狸的手拔腿就跑。

    南燕那边的巡逻士兵来了!

    慌乱中,江小狸只来得及回头看少年最后一眼。

    ——你一定要活下去!

    第二日,天光大亮,飘雪渐停。

    江小狸果然不出江善所料染上了风寒。

    观音庙里。

    江善面前的瓦罐咕咕往上冒着热气。瓦罐底下,柴火熊熊地烧着。黑乎乎的中药伴着不断炸开的气泡在瓦罐里上下翻滚。

    虽然庙门紧闭,但冷风依旧顺着屋顶破洞倒灌入内。

    江小狸身上裹着打满补丁的棉被,面色潮红,恹恹地依偎在江善身上。一股冷风刮过,她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江善没好气地说了句活该。

    “都是你自找的,净会给我添麻烦,知道为了买这药我跑了多远的路?花了我多少钱嘛?!”

    江小狸朝江善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脑袋在她肩上轻轻蹭了蹭,瓮声瓮气地说阿姐你人真好。

    “我人哪有你人好啊。”江善瞟她一眼,冷嘲热讽道,“依我看,这庙里的观音菩萨都该起来给你让座。”

    被人们遗弃许久的观音庙破败不堪,却是两姊妹在天寒地冻里唯一的栖身之所。

    泥塑的菩萨遍体生尘,蛛网密布,高坐于朱台之上,低眉温柔地注视着人间。

    待药熬好,江善将它装进碗里递给江小狸,嘱咐道:“你可得快些好。”

    眼见土灶里的火渐渐小了,江善又往里塞了两根木棍。火噼里啪啦烧的声势渐大,她的心也跟着这火一起明亮起来,眉眼看上去也平日里要柔和许多。

    “这马上就要开春了。一开春,雪就化,雪一化,路就好走,咱们两姊妹能早一日去国都找到恩人投奔,也就能少受一日的苦。”

    江善口中的恩人,是一位名叫叶青荷的官家小姐。这位官家小姐生得貌美,人很和气,说话斯斯文文的,是个热心肠。

    前段时间天气刚转凉时,江小狸不幸生病,发高烧,烧的人都开始说胡话了。

    江善没钱给她请大夫,急得上蹿下跳。

    恰巧这位官家小姐路过,听了江善的苦楚,当即就从头上拨了一支珠钗给她。还留下来,帮着日夜照顾了江小狸些时日。

    多亏这位官家小姐,江小狸才能从那场灾病中逢凶化吉。

    临走时这位官家小姐还说,等来年开春,她们两姊妹可以去国都寻她。据她自己说,她的父亲是西楚一品大员,在朝中声名赫赫。虽然大富大贵她给不了,但吃穿不愁还是可以的。

    “等找到她,我给她做大丫鬟,你就做二丫鬟。”江善挺起胸膛,眉飞色舞,模样看上去非常高兴,“一品大员女儿的丫鬟,说出去多有面子啊!咱们以后也能算得上是西楚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到那时,白面馒头,大肉包子还不是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江小狸也很高兴。

    长达十四年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乞丐生涯太长了,长到一眼望过去仿佛没有尽头。

    手掌中不断传来温暖的热度,江小狸捧着碗,憧憬着她阿姐口中白面馒头,大肉包子随便吃的美好生活,眼睛弯得就跟一对月牙似的。

    很快,她们的命运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屋檐下冻结的冰凌在逐渐回暖的天气中融化,滴下第一滴水时。

    江善江小狸两姊妹满怀希望地踏上了去往西楚国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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