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易城在傍晚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秦微十一点到市西高铁站,去接她。”

    除此之外对方什么也没说。

    晚上十点,杨易城到达市西高铁站出口,旅客人潮人海,他在茫然中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

    他怕这个电话只是个幼稚的玩笑,但又怕错过——于是他就这样干干等着。

    秦微从出口出来的时候,杨易城一眼看到了她,他惊喜地朝她招手。

    然而秦微走向杨易城,却与他擦身而过,她像个错码的机器人,盲目地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跟在秦微身后的女孩拉着两个行李箱,也很着急。

    杨易城走到秦微面前,拦住她。

    “不记得我了?”

    秦微看见他时眼睛亮了亮,但很快暗了,“你怎么来了?”

    “有人让我来接你。”

    秦微抓住他的手,“谁?”

    “不知道,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小庞拖着行李箱累得很,听见那个跟在秦微的男人的话,意识到他们应该是认识的,于是把行李箱塞到对方手上,“谢谢帅哥。”

    双手刚解脱,小庞手机响起来,方家凯打来的。

    “我在马路对面,看见了吗?”

    小庞往那边看过去,一辆黑色的车旁方家凯朝她招手。

    “微微,方家凯和元祺在那边,咱们过去。”

    听见元祺的名字,秦微好像稍微恢复了一些活力,很努力地朝那边走过去。

    可是只有方家凯一个人。

    小庞着急地问,“元祺呢?不是让他一起过来的吗?”

    方家凯没说话,把小庞拉进副驾驶,看了杨易城一眼,“上车吧,秦微现在需要你。”

    车子是开往秦微和元祺的公寓的,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小庞似乎也已经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方家凯对秦微说,“你想见的元祺就在家里,去找他吧。”

    秦微就像重新得到指令而获得行动力的机器人,回到了公寓,杨易城一直担忧地跟在她身后。

    推开门,秦微叫元祺的名字,空荡荡的家没有人回应。

    秦微不甘心地找遍每个房间,没有元祺的身影。

    方家凯和小庞进屋,秦微拽住他问,“元祺到底在哪?”

    方家凯静静地吐了两个字。

    “死了。”

    小庞拍他,“呸呸呸,别乱讲。”

    秦微还是问他,“元祺在哪?”

    方家凯还是只回答两个字。

    “死了。”

    “他的尸体,”秦微艰难地问出这几个字,就好像剥去了她全身的力气,“在哪?”

    “今天早上火化的,已经下葬,你要是想见他,我明天带你去公墓。”

    秦微死死捏住方家凯的手臂,“我现在就想见他。”

    “公墓访客时间上午九点到晚上六点,明天再去吧。”

    秦微能等。

    她坐在客厅沙发——元祺曾经抱起她的地方,秦微手指摩挲着沙发套的纹路,一切都是熟悉的感觉。

    她活着,醒着,周围的景物都是真实的——可是元祺,为什么不见了。

    方家凯说他死了,怎么会死了?三天前还站在她面前的人,怎么会死了!

    方家凯怕秦微这么坐着等一晚上,明天会坚持不住,于是让小庞给她泡了一杯安眠药,哄她喝了。

    “喝了就带你去见元祺。”

    只要提这个名字,秦微比五岁的小孩还好哄,一口不喘地喝完了整杯水。

    秦微的意志与困意争斗了很久,她终于忍不住要合上眼睛,她看见元祺走过来抱她,她用力地搂住他,眼泪流进他的锁骨里。

    杨易城把秦微放在床上,替她盖上被子。

    方家凯让小庞去看着秦微,把杨易城叫到外面。

    杨易城问他,“秦微问的那个叫元祺的,去哪了?”

    “死了。”

    “怎么死的?”

    方家凯今天一整天都在不厌其烦地回答这个问题,元叔叔问他,元妈妈不死心地还是问。他并不是不难受。可元祺交代他的事情,他必须一件一件做完。

    “病死的。”

    杨易城心里惊了一下,又问,“是你打电话让我来的?”

    “是我。”

    “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元祺说,如果秦微要找他,就找你去应付她。”方家凯说着,眼神里带着轻蔑,“但看起来你好像一点用也没有。”

    杨易城觉得他的话可笑至极,“那个叫元祺的,我根本不认识,他为什么会让我来?而且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我怎么知道,那个笨蛋,脑子里就没点正常的想法。”方家凯从口袋里掏出烟,利落地点上,走到窗户边抽。

    秦微睡深了,小庞才敢走出房间,客厅里全是烟味,她才发现二手烟的源头是平时根本不抽烟的方家凯。

    小庞抢过烟,问责一样地看着方家凯。

    方家凯心虚了一下,指着站在客厅那边的杨易城说,“是他给我的。”

    杨易城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小庞把烟头在窗台按灭,“一会儿再找你算账。”

    小庞看向杨易城,“你是秦微那个没来得及结婚的未婚夫。”

    杨易城不知道这是个肯定句还是问句,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也是杨易城想知道的。

    显然,唯一能解释一切的人,是站在窗边那个心痒的想抽第二根烟的方家凯。

    元祺从切尔西毕业刚回国没多久,兴致勃勃和方家凯商量可以大展宏图的未来。

    方家凯带元祺去看当初那个只靠五十万资金注册的小公司,如今已经有了五百万的市价。他们的目标更远——五千万,甚至五亿。

    在方家凯给元祺展示他专门为他留的办公室时,元祺突然昏厥倒地。

    救护车把元祺接走的事情,是小庞亲眼看见的。

    但方家凯没有让她跟去医院。

    医生为元祺做了心肺的全面检查,又看到他过往的上呼吸道感染病史,初步断定是病毒性心肌炎。

    医生告诉方家凯,病毒性心肌炎发病前只是和普通流感一样的发热,咽痛,严重一些会呕吐腹泻,只要尽早发现,是可以抑制病情的,虽然不能完全解决病因,但对病人的寿命不会产生影响。

    具体的病况需要对元祺进行心内膜心肌活检,才能确定。

    方家凯勉强松了一口气,通知元祺的父亲来签手术同意书。

    但事情比方家凯想象得严重一些。

    “病人不是第一次发病,这一次急性的心力衰竭就是因为他在过去的就诊中没有发现根本病因,没有进行及时的治疗。虽然已经暂时保住了病人性命,但我担心这种情况在以后的治疗中反复性很高,情况不容乐观。”

    方家凯对元祺的父亲说,元祺太劳累,只是暂时性昏厥,没有什么大影响。

    元祺醒来之后,看见方家凯的面容似乎比他还疲惫。

    方家凯说,“我刚把你爸送回去,熬了一夜没睡。”

    “我...咳咳...什么情况...咳。”

    元祺一说话就忍不住咳嗽,方家凯让他闭嘴。

    方家凯把医生和他说的病症与病况和元祺复述了一遍。

    元祺笑着压住咳嗽,“还能活几天?”

    “暂时死不了。”

    方家凯倒了杯温开水递给元祺,“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情况。”

    元祺坦然地回想,“大概一年前吧,在伦敦的时候。”

    “医生说你随时有...抢救不回来的风险,你就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吗?

    “我以为只是自己体质不好,那一段时间流感病毒特别严重。”元祺说一句话喝一口水,“其实几个月前我就感觉事情不太对,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医生说你要静养,你在医院住几个月。”

    “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我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元祺有些着急,“再给我一年,明年我一定好好养身体。”

    “你要是想死,就试试。”

    迫于无奈,元祺在医院待了一个月,他的身体恢复很快,方家凯结婚,他怎么也要去——方家凯后悔告诉他小庞亲自给秦微送婚礼请帖的事情。

    方家凯怕他出事儿,在他出院前又让他做了一次全面体检,得到医生的许可后才让他去。

    婚礼前一天,元祺从医院出来后就去秦微老家找他,两地间隔三个小时的高铁,他一大早就到了出口站。

    他没有想过一下车就能看见秦微,还有站在她身旁那个看起来和她相濡以沫的男人——他有点嫉妒。

    元祺和秦微坐了同一辆返程的高铁,却没敢出现在她面前。

    方家凯发现元祺一个人回来,“没接到秦微?”

    元祺嘲笑自己,“从哪里接?她早就开始了新的生活,我还妄想她能一直等我。”

    “她不是给你写信和好了吗。”方家凯正试穿明天婚礼的西服,脖子勒得有点紧,“小庞说她一直在等你,你要是不安心,直接去问她不就行了。”

    “帅吗?”方家凯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回头问元祺。

    元祺不知道什么倒在了地上,睁着眼却很吃力地喘不过气,方家凯马上扶起他去医院。

    “病人情绪状态不好,这几天病毒的活跃性增加了,暂时不要离开医院了。”

    医生看完元祺的情况,不太乐观却又没有说得太仔细。

    元祺把自己埋进病床的被子里,不理人。

    医生把方家凯叫出去,“病情可能比预想的严重,如果离开医院,随时会有休克死的风险。”

    “要多久才能好?”

    “至少先修养两年,记住一定不能让他劳累,减轻心脏附荷,坚持服用药物治疗,才会慢慢好转。”

    方家凯回到病房,元祺从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看他,“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医生说你这辈子都得住在医院了。”方家凯吓他,“准备好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吧。”

    元祺拧紧眉毛。

    “你要是乖乖听话吃药,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第二次的晕倒元祺才真的开始为自己的病感到心慌。

    方家凯安慰他,“你想见秦微的话,我让她来医院。”

    “不用,”元祺突然地拦住他。

    “你回去准备婚礼吧,我一个人待着就行了。”

    方家凯想不明白元祺的想法,有些无奈地坐在他的床边,“哥们结婚固然重要,但你的命也很重要,今天我留医院陪你,那边小庞会照顾的。”

    元祺听方家凯说完话,安静了很久,不知道对谁说话似的:“我不能拖累她一辈子。”

    方家凯婚礼当天,元祺拔掉插在手背上的针管,溜出了医院。

    他决定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秦微。

    如果她已经忘了他,开始新生活,他再乐意不过;可假如她真的还在傻傻等他,他就必须断了她的念想。

    婚礼结束那天,方家凯从小庞那听到酒店休息间的事情,他把元祺骂了一顿。

    “你凭什么自顾自地就替秦微做选择?万一她愿意陪你,愿意被你连累......”

    “我就是怕这个,所以我才不能这么自私。”

    “你以为你现在的做法就不自私吗?”

    元祺愣住了,没有说话,至少对他们彼此来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

    和秦微彻底分手后,元祺没有回到医院,那不是他的归宿——他开始重新筹备工作室的事情,方家凯劝他。

    “你要真当我是兄弟,就让我做我想做的。”

    方家凯拗不过他,只好帮他一起筹备工作室。

    方家凯没想到他和小庞结婚后没多久,秦微就告诉他们她要结婚的事,他不敢告诉元祺——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元祺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健康放在心上,忙忙碌碌了个把月,终于扛不住了。

    国道出车祸的那天,是因为元祺意外昏厥——不,应该说是意料之内的昏厥。其实方家凯都没想到他能抗那么久。

    元祺再次被从医生的手里抢救回来,但最后的病危通知也下达了。

    元祺的主治医生有些生气,元祺简直把人命当玩笑,却还要作为医生的他一次次陪他把玩笑开下去。

    “你的心脏只能坚持几个月,这一次,你想好好治疗也没用了。”

    元祺硬是要问出最后的期限,医生皱着眉,给了他一个期限——三个月。

    三个月,他还能做什么——过去一年,元祺还清三百万的欠款,帮助方家凯发展公司。唯独放不下的是父母和秦微。

    方家凯对他说:“我会像对待亲生父母一样帮你照顾叔叔和阿姨,可是秦微呢?你真的打算什么都不告诉她?”

    元祺摇头不说话。

    方家凯觉得元祺连带着把他也折磨了一番。为了元祺的事情方家凯被愁的整夜整夜失眠,白天抽烟让自己解脱,晚上就喝安眠药睡觉,有时候他真羡慕躺在身边的小庞,她好像永远没有麻烦的事情——就算有,也不会打扰她天性里的快乐。

    所以方家凯赌了一把,把秦微赌回到元祺身边。

    元祺最后三个月,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可方家凯唯一庆幸的,是秦微在的时候,元祺总算多了许多笑容。

    方家凯已经不让元祺接设计稿,但他还是整天埋在工作室苦画,方家凯想看看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结果方家凯看见的是元祺照着他和小庞结婚时的婚纱照画女人的白婚纱,但似乎服装设计不在元祺熟悉的业务范围内,他把画稿擦了又画,画了又擦。

    方家凯难得地想笑他,“想和秦微结婚了?”

    元祺头也不抬,“这是我能为她做得最后一件事,我希望她的婚礼没有我也能幸福。”

    方家凯实在看不下他别扭的服装设计,把当初替小庞设计婚纱的设计师介绍给元祺。

    元祺不肯让对方直接拿成品,硬是要对方教自己。

    婚纱设计师是一个很成熟的漂亮女人,她看着元祺那副固执的样子,意外的耐心教了他一个月,元祺终于设计出他心里最满意的婚纱——送给秦微的婚纱。

    最后一个月的时候,元祺明显感觉到身体在耗竭,每天起床秦微都能发现他不对劲。为了隐瞒每天的低烧,他早早起床洗冷水脸,在外面待很久不回家。

    他不想死在秦微面前,所以想用出差的借口离开家。

    方家凯把秦微和小庞送到机场后,接到元祺的电话,元祺已经撑不下去了。

    方家凯把元祺送到医院,主治医生加大剂量给他打抗生素。

    元祺看见秦微发来的自拍照,翠湖真美,秦微也美得让他不舍。“如果能再拖一个月,我就能陪她去旅游了。”

    方家凯红着眼眶,没有说话。

    元祺借着抗生素在体内流动,撑着最后一口气,让方家凯带着他找了家酒店。

    “做戏做全套嘛。”元祺说话时的气息随时要断。

    元祺说想单独给秦微录几段语音,“她比我聪明多了,我真怕一天也骗不过她。”

    方家凯站在门外等他,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他脚边的烟头落了一堆,他下定决心推门进去叫元祺。

    屋内,床上的人好像睡着了似的,手中紧紧握着手机,屏幕亮着,他最后发出去的信息只有两个字。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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