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二十六年,末春。

    太和殿外春光作序、万物和鸣;殿内门窗紧闭,阴气四散、凉意未歇。

    长跪于殿中的少女再次开口:“恳请父皇准许儿臣和亲。”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显得格外真切,于高台而稳坐的中年男子细细批阅手中的奏章,似做充耳不闻。

    台下少女悄悄抬头,只几日不见,父亲鬓间的白发又多了许些,眼下泛青似乎已许久未曾休息,姜念安心头泛起阵阵酸楚,越发坚定了内心想法。

    手藏在衣袖下狠狠拧把麻木的大腿,艰难跪拜后,她再次鼓气开口:“求父皇恩准!”

    这一动作没有逃过承德帝的眼神。

    一章阅毕,身侧伫立的宦官连忙接过,承德帝眼神一扫,宦官手抖,奏章险些掉落。

    “奴婢知错!”宦官立即跪地磕头。

    男子嘴唇微张,不知说了什么,宦官领命退下。过后,他视线下移,此时少女也似察觉到什么,抬头二人四目相对。

    随着宦官关门带起阵风,衣袍扬起,他瞧着少女似乎更瘦了些。

    少女的身形也在空旷大殿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渺小。

    顺德帝浑浊的眼睛盯着她,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被看的不自在极了。

    当她的手第四次不自觉从膝盖上抚过后,顺德帝深深叹了口气,问:“永安,地上凉吗?”

    永安公主姜念安,顺德帝三女,长子痴傻、次子身残,唯有此女,才德兼备聪慧过人。自幼时起便将她作继承人培养,而现如今...

    想到这,无力感再次袭来,都怪自己无用,护不住江山,现在就连自己的女儿也护不住。

    见少女冲着自己摇了摇头,他终于大怒,猛拍桌子起身向她走来。

    “可西凉,更甚!”

    多年前,姜念安为替兄长求情,在雪夜跪了半宿,未能还得承德帝心软,却是自此落下了病根。

    自那时起他便知晓,自己的女儿瞧着软弱,内里却是个既有主意的。可一想起今日所求之事,他只得强行硬起心肠。

    “莫说在此跪一个时辰,就算一日、一月,朕也不会同意的。”话虽这么,可瞧着近来女儿越发尖瘦的脸颊,承德帝内心不住的心疼,柔声劝道,“我们北离有数万将士,未必会输,不需要你和亲求和。”

    “再言,你如何能确保祁周退兵?万一他出尔反尔怎么办,你拿什么赌?”承德帝苦口婆心,围着她边转圈边规劝。

    “我知父皇心中顾虑,也懂父皇对儿臣不舍。”姜念安仰起头,劝道,“自幼时儿臣便知晓身兼责任,身为公主,享受百姓爱戴的同时更应为百姓付出,倘若牺牲我一人可换得家国安宁,这足矣。”

    二人相望,殿内一片寂静。

    此时,大殿门又悄无声息打开一条缝,宦官再次瞄着步子行至顺德帝身侧,附耳轻语。

    听罢,承德帝面色微微缓和,“让他进来。”回身瞧她一眼坐回高处。

    殿门大开,阳光斜洒进殿,姜念安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鹅黄长裙渡上一层淡淡的光辉。周围环境蓦然变亮,令她一阵恍惚,发尾流苏随身子摆动,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越发衬着她身材曼妙,楚楚动人。

    脚步声渐近,一身影自她身侧站定,向顺德帝问安。

    熟悉清缓的声音响起,她侧头望去,少年身着蟒袍,配玉带銙。

    年少英俊硬朗的面孔在这身衣服的加持下,显得更加卓尔不凡。年少蟒袍加身,英姿卓跨,该是何等的恣意潇洒。

    走在街上定是要会怀春少女扔满身香囊。

    可姜念安截然相反,她死死瞪着少年“你疯了?”

    一旁的少年听到了她发出的声音,也偏过头来看她。

    眼神坚毅嘴角绷直。

    就像变了一个人般,姜念安脸色白的可怕。路知远只瞧她一眼便收回目光。

    “圣旨已拟,召令已颁。”承德帝远坐于龙椅之上,又阴于暗处,她瞧不见他的神情,只看见父皇挥挥手,宦官将一托盘递给少年。“父皇,这不可。”她喊道。

    承德帝却似是未曾听到她的话,对少年道:“去准备吧。”

    “是。”路知远轻轻瞥了她一眼,其中似乎包含着千言万语,随即领命退下。

    她怔怔地瞧少年的身影越行越远。

    此时,承德帝的声音再次传来:“明日行军,你可再次前去见他一程。”

    脑海中好像有什么突然断掉一般,她强忍腿部酸痛,硬撑着向殿外跑去,去追赶少年的身影。

    殿外春景熙熙,小道旁玉雨花开的正好,少年站在树下,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

    阳光洒落在花瓣上,微风拂过花瓣飘落,飘至少年肩头,也飘在少年眼前。

    此刻,他们好像间隔很远,又好像距离很近。

    ...............

    顺德二十五年,莺时。

    御花园,春色满园,随处可以的高台楼阁相交错衡,欢声笑语遍地开来,处处充满生机。

    凉亭边,姜念安心不在焉地倚着栏杆,思绪飘远。

    身后的人第三次提及路家的时候,她终于回过神,转头望去。

    一众贵妇间围着位年轻女子,头发盘作妇人髻别在脑后,脸颊通红,手指绕着块丝帕转个不停。

    少女无意间偏头,见姜念安也注意到自己,愣了一瞬后似乎想起什么,向前一步行礼道:“十日后,臣妇欲在城南岭子举办打春宴,不知公主是否愿意赏脸。”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几许。

    话说完后察觉周围氛围有些许不对劲,不知道是不是有哪里冲撞了公主,胆颤心惊的立在一旁,手里的丝帕也快要被搅烂。

    姜念安瞧着眼前跟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女子,认出是路家长公子上月刚过门的夫人,笑笑道:“我会向父皇禀明的。”

    她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吹散了少女的慌乱与急促,“好...好的。”她也回以微笑。

    偏头间,假山后闪过一道藏蓝色的身影。

    熟悉的身影如石落水面,在姜念安心里泛起片片涟漪。她回想起前日收到的信条,心中波涛如倾泻的大坝,再也止不住。

    寻了个借口离开了宴席。

    她朝后花园走去,那边人迹罕至,郁郁葱葱的树林内假山丛生,内里藏着几个碧绿的池塘。

    未到盛夏,池内还光秃秃一片。

    以往仲夏时分,姜念安喜欢在假山旁的池边看花,白中带红的莲花在微风中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亭亭玉立在水中。

    花中君子,濯而不妖,清廉无瑕。

    姜念安在假山前站定,对身边随侍的宫人吩咐道:“阿檀,你去凉亭迎一下沁竹,到了后引她去偏殿候我。”

    镇国大将军之女路沁竹,与她同岁,自幼被选做公主伴读,两人一起长大,情比金坚。

    待阿檀退下后,姜念安沿着湖边绕行,怦然瞥见前方伫立着一位玫红色背影,顿时心下了然,迎上前去问安:“宣妃娘娘安好。”

    那人猛然回头,掩嘴开口:“安乐公主也喜来此看景?”她不顾姜念安眼底的冷漠疏离,牵起她的手继续道:“公主定也觉得此处风景独美吧,陪我逛逛如何?”

    确是不容置疑的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假山更深处走去。

    姜念安暗里张望四周,那藏蓝色身影已然不知去向。仲夏未至湖面一片凄惨凋零,树木逢春初发芽,景色还不如她的长春殿。低头瞧瞧拖着自己的手,在心里撇撇嘴,找理由也不甚用心。

    “这边鲜少有宫人经过,甚是安静,应当是公主喜欢的。”宣妃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姜念安扭头看她,头顶发饰繁多奢靡,皮肤白皙,年过脸庞三十却无一丝细纹,嫣红的嘴唇冲她微微一笑。

    似是恨不得张口把她生吞了,她心里莫名起了这个想法。

    她的想法宣妃无从得知,对方瞧着她盯着自己下巴处看的愣神,忽然笑了一下,取下自己脖子上的翡翠,得意道:“这是前段时间陛下赠与我的,瞧着水头,顶大顶好,就跟你身后的湖水这般。”她指着姜念安身后的湖,笑的诡异。

    她又凑近两步,捧着姜念安的脸颊,一脸关怀道:“听闻很是养人,公主也想试试吗?”

    姜念安觉得眼前人似乎精神有些不正常,转身欲走。

    她回忆了一下,莫不是在御花园见着皇孙,不免的想起二哥,受刺激了?

    心中惋惜,看宣妃的目光也不住地染上几分同情。宣妃接触到她的眼光,似乎更加疯狂,扯着姜念安不让她离开。

    她直被往后拽了好些步。

    一旁的丫环慌张的围着二人打转,急的不行却也不敢真的上去把她俩拉开。

    “你是我的丫头,你也向着她,你们都向着她!”

    见一向温和的主子突然对自己怒吼一声,丫环吓得眼圈发红,连连摆手,再也不敢阻拦。

    宣妃一边怒吼丫环,一边猛地将姜念安往旁侧一推。丫环吓得腿软。

    也不知她哪来的牛劲,姜念安被她撞的重心失衡,往湖边倒去,宣妃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坏笑。

    没等她得意太久,她感觉头皮一痛,身子被带着向前倾倒。

    “噗通!”

    “噗通!”

    一鹅黄一枚红,前后两道身影相继扑进水里。

    丫环彻底腿软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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