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枝窥帘

    祁周皇城,龙池凤苑间一片寂静。御沟里的春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宛如一条打磨得莹润的碧绿玉带。

    长春宫内,檐下的竹帘半卷,倒映着玉阶之下的池光。

    数名宫女在院中打着团扇消遣,时不时向里一瞟。帘幕半掩的琼殿中,依稀可见一男一女对坐在窗前,海棠的枝叶点缀着他们的影子。

    这天是准驸马入宫请见公主的日子,公主却在跟另一个男人私语。

    男子年不及弱冠,美如冠玉,似一座水月观音。女子一身鹅黄宫装,青春妩媚。她低垂着眉眼,神情与冷傲骄矜的五官颇为不符,不免有些故作姿态。

    世人看了这幅景象,定要骂一声:奸/夫/淫/妇。

    帘外,宫女漱冰说道:“真希望晏学士能跟殿下表明心意。”

    “你呀,才子佳人的小说看多了。殿下已经答应了圣上,今日见夏家的郎君只是走个过场,绝无可能抗旨悔婚的。”照水叹了口气。

    “旨意是违抗不得。但他们二人若能表明心迹,未尝不能厮守。”

    这是要祁无忧给驸马戴绿帽了。

    照水摇头。

    祁无忧和晏青的故事,一言蔽之,便是天之骄女默默爱上了惊才绝艳的贵公子。两小无猜,暗生情愫。

    但公主太骄傲,不肯先说那个“爱”字。公子也太冷淡,迸发不出这么热烈的感情。

    如今为了皇权稳固,公主不得已下嫁将军之子。如果连这桩婚事也不能逼一逼他们,戳破窗户纸,二人就得落个此情可待成追忆的结局了。

    殿内,日光流泻,金色的柔波映在祁无忧青涩未褪的脸上,衬得她的眼睛如琥珀一样透明。

    她按捺着心事,包含期许地等待晏青开口。

    他的眼中夹杂着欲言又止的痕迹,一定也有话对她说。

    祁无忧看得出来,晏青也不想她另嫁他人,只是没有付诸行动。

    可他迟迟不提,她又没有那么笃定了。

    祁无忧望向窗外,好像在越过重重宫阙,探视素未谋面的驸马,“那个夏鹤,你见过了么?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未曾见过。”

    祁无忧听到平平淡淡的回应,转回头看向晏青。

    远在边关的准驸马已经奉召进京,宫里今日便会宣赐婚的圣旨。这个月才是他十九年来第一次踏入大周的都城,只是他一来,便把她对晏青的相思绮梦也踏碎了。

    今日赐婚的旨意一下,一切都成定局。她唯有在最后激晏青一激,期待他能最后期限说出对她的爱。

    但她只能等,连用殷切的眼神催促也不能。

    她是大周唯一的公主,将来还得继承皇位。即使是她先动的心,作为未来的九五之尊,也无论何时都不能对任何一个男人低头,乞求他的爱。

    祁无忧耐着性子,下巴却抬了抬,“算了,我也不想见。夏家把他扔在边关十九年,一天都没让回来过,想必就是不能见人,嫌他到京里来丢脸。”

    她顿了顿,有心说:“如果他长得歪瓜裂枣,和夏元洲一样是个豹脸,我看了也不能悔婚。”

    “嗯,还是不要见了。”

    晏青说完,祁无忧一阵小鹿乱撞。

    还不待揣摩他是什么意思,却又听他说道:“宫里命人给夏鹤画了幅画像,我给你带来了。”

    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只卷轴,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檀木小几上。

    “这夏家二郎相貌不凡,并非歪瓜裂枣。未必配得上你,但应当也不至于令你看了生厌。”

    晏青抬目,清癯淡漠的眉眼并无多余的感情。如玉清冷的男子一身绯色文士袍服,赏心悦目,世上再没哪个男人如他一样出俗。

    他看过夏鹤的画像,虽称其“不凡”,但像他这样的男子珠玉在前,倒不必把其他同性放在眼中。

    祁无忧愕然不已。

    时至今日,晏青还能如此坦然地带来另一个男人的画像给她看,仿佛她移情别恋也别无所谓。

    温婉端庄再也装不下去,祁无忧霍然起身,拿起那画轴,看也不看便掼到地上。

    “看了又如何!横直我是要嫁这个人了。”

    她背过身去,忍住没哭。

    画轴落在地上,微微散开,露出丹青一角。画中的青年雄姿英发,仅展现出半边面容,傲然神态却已跃然纸上。

    祁无忧仍然不屑一顾。

    即使贵为公主,将来还有可能继承大统,现在也一样摆脱不了父母之命,盲婚哑嫁。无论夏鹤是高是矮,是黑是白,是美是丑,她都难以在皇父面前说“不”。

    她不能让皇父和母亲失望,就算排尽万难,也得想办法当上储君,不能让皇父辛苦打下来的江山落到叔父成王手里。

    她也不能让天下人看她不起,说建仪公主自私自利,还不如丹华郡主深明大义。

    更何况,夏鹤是忠臣良将的后代,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但祁无忧仍抱有一丝侥幸。

    如果夏鹤真的丑陋不堪,她或许还有跟皇帝卖可怜的余地,哭着说她不想嫁。但若晏青不肯先说,这丝侥幸也就失去了意义。

    “无忧,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晏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依旧在原处端坐着,冷静自持。

    祁无忧合着眼,眼珠缓缓动了动。

    少顷,她才转回身来坐下。

    夏鹤的父亲夏元洲是开基功臣,在皇帝只有几千兵马的时候,他就追随了他。只是夏氏凶名在外,功高震主。久而久之,君王夜不能寐。

    可百姓很敬重夏家,皇帝也要用他打仗。但时间一长,皇帝又怕他拥兵自重,反了大周。

    君臣之间生了龃龉,夏元洲终于一改妄尊自大的态度,主动将他口中最优秀的次子送了回来尚主。有了这门姻亲,君臣之间和睦了不少。

    一桩婚姻牵制了夏家的兵权,也镇住了边关的烽火,对整个国家来说都是皆大欢喜,众望所归。

    而祁无忧的幸福,则远没有江山社稷重要。

    “圣旨还没下,就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祁无忧故意问。

    晏青失神片刻。

    趁他沉默,祁无忧却又道:“这个夏鹤进京之前,谁都以为尚主的是他哥哥。就连我都以为驸马会是夏鸢,才勉强点了头。谁知父皇竟乐意答应夏元洲随便找个儿子进宫。”

    听闻祁无忧只是更属意夏鸢,晏青又缄默须臾,才说:“你向来讨厌武夫,驸马不是夏鸢也好。”

    这次轮到祁无忧说不出话了。

    她向来讨厌武夫,因为晏青也曾弓马娴熟,有将帅之才。但十二岁那年,他被梁人挑断手脚筋,再也不能提剑,被迫弃武从文,长时间握笔也会疼痛不堪。

    她不愿触碰他的伤疤,便开始自称讨厌习武的男人,欣赏清俊风雅的文士。

    是了。小时候,她也曾以为晏青眼高于顶,对她别无心思。直到那年又与西梁开战,他误以为她身陷孤城,未能跟大军撤退,才会在只身返回寻她时遭此劫难。

    兵荒马乱的军营里,祁无忧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惨状,从未如此确信:这世上只有晏青一个男人不图她的身份地位,不图她的美色,更不需要通过她获得权势,只有他真心待她。

    但又好像因为晏青什么也不图,所以不向她表明爱意才无关紧要。

    祁无忧恍惚着,不免悲从中来。

    她收拾了收拾心里的委屈,再抬眼时,却看见晏青眼中未尝没有黯然。

    可是他们如何长相厮守呢。

    她的婚事几乎尘埃落定,他的出身和修养都不允许他做出德行败坏的事,她也不忍他担上裙下之臣的名声,影响他的仕途。否则,他们也不至于至今都没有互表心意了。

    夏氏则不同。

    夏元洲有两位公子。大郎夏鸢神勇无双,十七岁时便一战成神,被封为定国公世子;二郎夏鹤也是嫡出,虽从小长在边关大营,没人听过,更没人见过,但只要他姓夏,就能震慑西梁、顺应民意、取悦君父。

    一个是奸相之子,一个是良将之后,她但凡有些理智,都知道选谁当丈夫更有益于她的声望。

    祁无忧霍地起身,走到画像前,颇像豁出去了,道:“好啊,他们舍不得夏家的长子嫡孙,我倒要看看当弟弟的会比哥哥差多少!”

    说着,金丝翘头履踩上轴头,没好气地一踢。地上的画轴骨碌碌滚动,长卷徐徐展开,未来驸马的英姿曝露眼前。气宇风致,一览无遗。

    只要夏鹤的样貌没有特别不堪,祁无忧是打定主意,要在晏青面前多看他几眼的。但画卷一展,她看着画中的男子渐渐愣怔,刚才那一时意气又被她抛之脑后了。

    画中的男人年轻而英挺,跟想象中天差地别。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还有那双直视着她的淡漠傲然的眼睛,始终吸引着她的目光。

    竹帘微微浮动了几寸,粉白的梨花从庭中零落飘进了殿中。如玉似雪的花瓣拂过绢面,落在了夏鹤的人像一旁,为他平添了几分仙姿。素未谋面的玉面郎君跃然纸上。

    祁无忧不由自主地上前走了半步,怦怦直跳的胸口霎时安静下来,稍感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整幅画,分明入眼平生几曾有。

    她目不转睛,已经在心中默认眼前人便是自己未来的夫婿。然而她死死盯着夏鹤无可挑剔的俊容,非要挑拣出些许缺点出来,好显得自己没那么满意。

    须臾,祁无忧回过神来,却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这副模样倒比今年的探花郎还俊秀,看来夏家给画师塞了不少钱。”

    晏青不见喜怒,道:“陛下点了王怀入翰林,这画就是由他所绘。”

    王怀正是本届的探花。

    祁无忧停顿片刻,又道:“王怀啊,探花宴的时候我与他说过话的。他出身清寒,实在有些傲气,这才被皇父打发去了画院。若他还秉持本心,没收夏家的钱,岂不是说明这个夏鹤真有画中这般出俗了?”

    晏青不答。

    祁无忧便说:“那我可真要亲自见见他了。若人画不符,他们两个都跑不了欺君之罪。”

    “别去见。”

    “为什么?”

    祁无忧撇下画像转回身,消散的希冀又重新萌发了。

    但晏青却毫无波澜地解释道:“你是公主,不必屈尊亲自接见。若你姿态主动,在夏家面前便显得被动了。照陛下和娘娘的意思,派个人过去见他,你远远地看上一眼。”

    祁无忧沉默了下去。

    晏青说的都有道理,但这么多理由,唯独没有一句是他不想她去看。

    一颗春心活过来,又落寞下去。祁无忧定定地看着他,也无波无澜地说:“既然如此,那长倩你便替我去看吧。我只信得过你。”

    晏青没有立刻答应。

    煦暖的柳色浸入窗里,隐隐绰绰。他坐在窗前,澄澈的眼睛望了她片刻,终是隐忍不发,沉沉地道了一声:

    “好。”

    有了这声“好”,祁无忧就没有更多期盼了。

    只是等晏青走后,她瞧了一眼小几上他惯用的琉璃茶盏,还是不住地难过。

    竹帘微动,漱冰和照水进来好言宽慰。

    “殿下,别难过了。晏学士心里肯定是有您的。您想啊,他今日特意带夏家郎君的画像来给您看,怎么不是压抑了莫大的酸楚,忍痛割爱呢。”

    祁无忧眼睛一酸,别过头去道:“他倒是大度。”

    “可是殿下,晏学士何尝不是为您担忧。他知道您这些月来寝食不安,就指望着您看了画像,能放下心来,心里舒坦一些。”

    “那又如何?”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少女,这会儿已然有些哽咽:“他以为那个夏鹤比我想的好看些,我看了就不委屈了吗。谁不是盼着能跟心爱的人结为夫妻呢。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他难道不懂吗?”

    “懂,他肯定懂。谁都知道您此次下嫁是为了江山社稷,所以晏学士忍着不提,也是因为他跟您一样,都是大爱无疆的人。”

    祁无忧微低着头,几上微凉的茶汤倒映着她平静的侧影。

    和风吹皱水面,她眼中的血丝和水色也褪了下去,抬起头说:

    “他们应该已经碰上面了,我们也去瞧瞧。”

    说罢,祁无忧穿过如雾的纱帘,身姿凌厉。

    她兴之所至,左右伺候的人却措不及防。一时间,忙要准备香炉仪仗,哪里跟得上她的脚步。

    “不用准备了,只照水一人跟着就行了。”

    奉先殿离长春宫不远。祁无忧眨眼迈出了殿门,照水得不停疾走,才能堪堪跟上她的步伐。

    大周宫殿的明间正面无墙无门无窗,皆以竹帘代替。奉先殿的帘子悉数卷了上去,明净豁亮的宫殿坐落在水绿山青的宫苑中,的确不需走近,便能将殿中的景色收入眼底。

    祁无忧立在一株茂盛的芭蕉叶后面,好奇地远望了一眼。

    她第一眼看见的,还是晏青。

    他穿着一身绯色学士袍立在殿中,正与对面之人以礼相见。

    在外人面前,晏青褪去了刚才的隐忍落寞,举手投足风流蕴藉,一如明月耀眼。

    祁无忧看着他,一时竟忘了自己要来看谁。

    她扶着芭蕉叶子,过了许久,目光才缓缓移向另一边。

    一个身姿卓越的青年临水而坐,仅是半张侧脸就英气逼人。他年轻而英挺,即使坐在那里,也看得出他生得极为高大,气势非凡,是难得一见的玉面郎君,更与想象中天差地别。

    祁无忧的目光才一落在他的身上,就为之一颤,许久都没有挪开视线。

    夏鹤身着白色的燕服,装束闲适且不失端正。大好的春光为他打底,和煦的日照在他的衣袍上映出了柔和的光泽,一如清涧中的鹤羽。

    他停在帘下,濯濯玉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甚至不太真实。

    见过本尊,刚才那幅惊鸿一瞥的画像竟有些俗不可耐了。

    照水跟在后面,也悄悄眺了一眼。

    晏青已经是名满天下的美男子,堪称世上无双。夏鹤坐在他的对面,非但不遑多让,还多一层威重的英气,大抵是武将与生俱来的强势。

    他们一红一白,在殿中各据一方,各有各的风骨,无论哪个都颇为夺目。但论勾魂夺魄的天姿,恐怕还是夏鹤更胜一筹。

    “殿下,这夏家二郎比画像还好看,这下您可以放心了。”

    祁无忧反应过来,狠心收回目光,不以为意道:“嗯,看在他长得还行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先凑合凑合。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照水哑然,不敢再说。

    这桩强娶强嫁的婚事从一开始就不如意,祁无忧才一昧地将夏鹤贬低到了粪土里,不像晏青,永远都是天上的云。

    她捡着最挑剔最刻薄的话往夏鹤的身上扔。因为她不能责难皇帝,不忍责难曾经的恋人,更不想责难自己,所以只有责难这个从天而降的夫婿。

    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错了。

    祁无忧说完,背对着宫殿站了一会儿,又转头望向了奉先殿。她想看看那两个男人在做什么,却不由自主地审视起夏鹤。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冷不丁又想起“雄姿英发”四个字,心道,这就是未来与自己同床共枕几十年的男人。

    祁无忧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却无法停止想入非非。直到夏鹤忽地抬起头,远远地向这边望过来。

    两双眼睛就要对上,祁无忧倏然一惊,猛地回过神来退到芭蕉树后,瞬间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她暗暗压了压惊,心跳却压不下去。不知是因为做贼心虚,还是因为藏起来之前,蓦地看见了青年的正脸。

    夏鹤那双淡漠却深邃的眼睛一闪而过,似乎直视着她,也是惊鸿一瞥。

    他好像看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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