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芝兰玉树
“夏将军？”
夏鹤收回了视线。
“我虽帮家父练过几天兵，但也是一介布衣，担不起这声称呼。”他看向晏青，道：“既然晏学士与我同岁，不妨直呼姓名。”
晏青无动于衷，态度疏离，“我已上书陛下请封阁下为明威将军，想必旨意已经到了国公府了。”
夏鹤闻言，也不领情。他不同他温良恭俭，直接你来我去：“这半月来让你劳心了。”
所谓的明威将军只是名头好听的散官，官阶四品，并无任何职权。天家到底觉得他一个白丁，配不上金枝玉叶，婚前仍需镀层金身。
只是晏青一个翰林学士，清要贵重，却为公主出降鞍前马后，好似祁氏家臣，怎么看都耐人寻味。
晏青颔首，“建仪殿下不是普通的金枝玉叶，而我为人臣者为君分忧，都是该做的罢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鹤漫不经心的一问，倒致使晏青拿正眼看了看他。
他直接用“她”来代称祁无忧，他却称她“建仪殿下”，亲疏远近竟一下子显现出来了。
夏鹤可以名正言顺地喊他将来的妻子，无论随意或是亲昵，都随他高兴。
他们终是夫妻，早晚而已。
晏青按下不表，不咸不淡地回道：“她是个怎样的人，我不便妄评。”
不便妄评，还是不想说？
夏鹤抬了抬嘴角，似笑非笑。他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脑中重现了刚才的惊鸿一瞥。
他从没见过建仪公主，画像也不曾。夏元洲找上门之前，他也不曾好奇过这位王朝唯一的明珠有着怎样的风姿。但刚才那芭蕉叶子一动，心有灵犀似的，他一下认定了来者就是自己未婚的妻子。
她的身手很好，藏在那里，连吐息都很轻。躲得也很快，芭蕉叶连被风吹动的痕迹都没有。
只是还是被他发现了。
那匆匆的一眼如流光瞬息。或许只是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的功夫，夏鹤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她的模样。
十六七岁的少女有着一双清凌却不谙世事的眼睛。她直愣愣地盯着他，不像晏青说的那样对他排斥到见都不想见。
上京之前，夏元洲提到建仪不无刚愎，说她只是个傲慢又浅薄的黄毛丫头。对付公主这等无知少女，有他这副皮囊就够了。女人都是肤浅又容易满足的动物，一个才貌出众的男人只需殷勤一些，便足以令她以为他爱上了她。
夏元洲让他不用太在意公主。他真正该放在心上的，是皇帝和晏家的老狐狸。京里的人为了争宠，惯会投机取巧，栽赃陷害，应多加留意。特别是姓晏的，最会谗谄。
同样是开国功臣，夏氏一族每天在沙场上舍身忘死，却屡遭猜忌；而晏和只凭着谗言佞语，就能圣宠不衰。可见皇帝也愈发昏庸，才坐上金銮殿，便开始远能臣，亲小人了。
夏鹤凭栏而坐，兴味盎然地审度着与自己同岁的青年。
晏和是当朝称之无愧的大奸臣，穷奢极侈，陷害忠良，倒生出来了晏青这样一个出尘不染的儿子。
抵京尚不足半月，他已经受到了晏青不少“关照”。
起初是谒见祁无忧的时机。
请见，恐唐突谄媚，遭到公主嫌恶；不请见，亦可能让公主感到她不受重视。如何才能合乎规矩，让这次联姻平稳顺利地推进下去，少不了问询。打听出祁无忧的喜好，才好行动。
半月之前，夏鹤刚回到夏氏在京中的大宅，宫里就来了人。不是别人，正是晏青。
他是詹事府的侍读，亦有佐理皇帝或是公主的职责，前来传递些暗示名正言顺，无人能想到质疑。他劝夏鹤稍安勿躁，并说：“公主殿下近日郁怅，所以让我代为与阁下一晤。”后面又交代了一些进宫事宜。
晏青的话不多，只说了该说的，说完便离开了。有些京官的傲气，也真的不爱好应酬。
寥寥几句话，即说明了他是祁无忧身边的近臣，而她正因为这婚事感到不满，恐怕不会点头。赐婚圣旨未下，所以教夏鹤还是不要想着见她了。
入宫之前，也是晏青差人来传话，需要给他画幅画像，给公主殿下过目，同时还送来一身灰白色的圆领袍，请他换上。
连细枝末节都考虑得如此周到细致，也是为了提点他和国公府——即使尚了公主，当上国婿，他也和以色侍人的宫妃别无二致。
“公主殿下最欣赏风雅的文士，而白衣清雅，正适合将军。殿下看了画像，自会多加赞悦。”
晏青颇有为他着想的意思，点出了他的武夫出身会令祁无忧不喜。乍一听是体贴，再一听是埋汰。
华服锦缎精美非常，织花细腻却不显浮华，但一入画中，就仅仅是平平无奇的白袍一件了。
夏鹤心平气和地换了衣裳，画了画像。
若婚事能成，他的妻子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需要讨她的欢心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只是白衣穿了，画像画了，尊贵的公主殿下也没有见他的意思。仍是晏青出面搪塞，她偷偷摸摸地躲在后面看，两个人像合起伙来商量好的。
夏鹤看在眼里，并不说破。
横栏外的青山溶入烟雾之中，连绵的山峰如水波一般。晏青坐在对面，一身绯红衣袍，既不张扬，也不妖艳，倒衬得他的人愈发冷峻。
所谓的风雅的文士、秋月一般的少俊，形容的不就是晏青？
晏青是当朝太傅之子，十五就考上了进士，君子精通六艺，还专工宫苑仕女图，常伴帝王左右，为皇室画像。
而夏鹤身上没有功名，一直在边关舞刀弄枪。除去这身皮囊，本质与夏元洲一样，是没有墨水的泥腿子。
若非因为祁无忧，他们二人恐怕难以交集，更没可能坐在这里寒暄。
夏鹤透过内力，听见祁无忧已经离开，便起身拐进屏风里面，抄起了他刚换下的衣袍，准备直接打道回府。
晏青也一并起身，不见留客的姿态。
夏鹤从屏风里出来，提着官袍站在那里，不让太监伺候，泄露出几分武将不拘小节的飒爽，“若你这里有公主的画像，”他噙笑说道，“能否让我也有幸看上一眼。”
晏青不为所动地看着他，缓缓开口：“殿下刚才已经来过了。莫非将军没有看到？”
夏鹤笑意未收，眼神却疏离了许多。晏青与他对峙着，一身与生俱来的硬气，提及与祁无忧串通一气也不心虚，给定了这个下马威。
“看来公主还算满意。”夏鹤水波不兴，却也无心恋战：“想必其中少不了阁下的美言。”
晏青神情不变。
“有晏学士从中周旋，我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当是万无一失。”
夏鹤仍很漫不经心，晏青却未料到他大言不惭，听完便皱了眉头。
但夏鹤逍遥事外，转眼已经走下玉阶。深色衣袍被他抄在手中，猎猎随风而起。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府静候佳音了。”
……
回到定国公府后，皇帝敕封夏鹤为明威将军和赐婚的圣旨果然如期而至。
大周开朝以来，皇室婚嫁还是头一遭。定国公夫人杨少婉率领全府上下焚香更衣，齐齐跪下听了旨。一套虚文缛礼下来，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耗费了半天辰光，众人再起身时，夏鹤就是贵不可言的帝婿，阖府无论高低，都该对他恭恭敬敬。
然而，杨少婉面上连一丝喜色都看不见，更不提谨慎恭敬。不知道的都以为国公夫人荣辱不惊，早就对尚主的富贵胸有成竹。待宫官们离开，她便半点诚惶诚恐的样子都没有了。
夏鹤随杨少婉步入正堂，静待她发话。
杨少婉年不过五旬，穿着命妇服坐在堂上，一身威仪。
家婢们布置好熏香茶水，悄声退到了屋外。只有一个家仆模样的魁梧中年，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管家立在杨少婉身侧。
两人都是夏家的亲信，十几岁时就追随夏家军出生入死，彼此早已超出了主仆情谊。杨少婉下面要讲的话，也不瞒着他们。
“尚公主于我们夏家而言是天大的荣耀，于你更是天大的殊荣。你该懂得感恩。”她说起这话来，语气不咸不淡的，“你娘没享过一天富贵荣华，你最孝顺，可要替她多享，多想想。”
夏鹤负手站着，垂目听完，道：“既是国公府的嫡子，我便只有夫人一个母亲。”
话虽如此，他是不唤杨少婉“母亲”的。
夏鹤抬起眼，望向高堂之上雍容华贵的妇人，“您怎会没享过一天富贵荣华，以后的福气还多的是。”
杨少婉猝不及防被他面刺，杏眼一睃，显然不满他伶牙俐齿。
“老爷不嫌弃你的出身，给你国公府嫡子的身份，让你和你大哥一样读书习武，但我却只认你哥哥一个儿子。”她和夏元洲一样出身草莽，讲起话来犹不客气：“若非老爷让你认祖归宗，别说娶个如此尊贵的妻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容许你踏入京城。”
夏鹤面不改色，应道：“我能有如此机遇，的确多亏了您和大哥慷慨相让。”
起初，这尚主的差事是落在他的嫡长兄夏鸢身上的。
但夫为妻纲，杨少婉不忍心她世上无双的儿子在一个女人面前卑躬屈节，像个面首一样窝囊，所以想了个办法，说服夏元洲选定夏鹤去当那个不讨好的驸马。
反正夏鹤随他亲娘，生了一张勾魂夺魄的脸。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没经过什么男人，令其倾倒轻而易举。
待夏鹤走后，杨少婉身侧的女管家慎娘说道：“夫人，万一到时候这二公子真把公主给迷住，唆使公主替他出气，反过来恩将仇报该如何是好？”
杨少婉却不怕夏鹤有这个本事，“长春宫那位尊贵的主儿心高气傲，和丹华郡主不一样，怎么可能受得了自己嫁了一个杂种。所以，也不怕这个小杂种敢说。他若敢对公主说半个字，咱们家倒霉之前，他必先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侧的中年是夏元洲的亲随吕兴，这次就是他护送夏鹤回京，一路打点监视。
他道：“二公子今日进宫并未见到公主。听说，那位对这桩婚事还颇有怨言，二公子想赢得她的芳心，未必有那么容易。还是夫人说得在理，姑且不用担心。”
慎娘不以为然。
吕兴是男人，自然不懂夏鹤的容貌对女子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到洞房花烛夜，两人见了面，就是天雷勾动地火，一切水到渠成。
另一边，夏鹤独自进了屋，房中没有一人侍候。
他习以为常，径直步入卧房，对着镜子自己动手更衣，换上了一件墨色的袍子。夏鹤系着扣子，瞥见铜镜里自己，又何尝不清楚夏氏一族的算盘。
所有人都认定祁无忧是个肤浅的女子，见了他的面就会死心塌地，倒让他真为自己这未婚的妻子担忧起来。
不过……
如果有朝一日教祁无忧发现了他真正的出身，莫说死心塌地，恐怕治夏家一个欺君之罪还差不多吧。
“夏将军？”
夏鹤收回了视线。
“我虽帮家父练过几天兵，但也是一介布衣，担不起这声称呼。”他看向晏青，道：“既然晏学士与我同岁，不妨直呼姓名。”
晏青无动于衷，态度疏离，“我已上书陛下请封阁下为明威将军，想必旨意已经到了国公府了。”
夏鹤闻言，也不领情。他不同他温良恭俭，直接你来我去：“这半月来让你劳心了。”
所谓的明威将军只是名头好听的散官，官阶四品，并无任何职权。天家到底觉得他一个白丁，配不上金枝玉叶，婚前仍需镀层金身。
只是晏青一个翰林学士，清要贵重，却为公主出降鞍前马后，好似祁氏家臣，怎么看都耐人寻味。
晏青颔首，“建仪殿下不是普通的金枝玉叶，而我为人臣者为君分忧，都是该做的罢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鹤漫不经心的一问，倒致使晏青拿正眼看了看他。
他直接用“她”来代称祁无忧，他却称她“建仪殿下”，亲疏远近竟一下子显现出来了。
夏鹤可以名正言顺地喊他将来的妻子，无论随意或是亲昵，都随他高兴。
他们终是夫妻，早晚而已。
晏青按下不表，不咸不淡地回道：“她是个怎样的人，我不便妄评。”
不便妄评，还是不想说？
夏鹤抬了抬嘴角，似笑非笑。他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脑中重现了刚才的惊鸿一瞥。
他从没见过建仪公主，画像也不曾。夏元洲找上门之前，他也不曾好奇过这位王朝唯一的明珠有着怎样的风姿。但刚才那芭蕉叶子一动，心有灵犀似的，他一下认定了来者就是自己未婚的妻子。
她的身手很好，藏在那里，连吐息都很轻。躲得也很快，芭蕉叶连被风吹动的痕迹都没有。
只是还是被他发现了。
那匆匆的一眼如流光瞬息。或许只是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的功夫，夏鹤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她的模样。
十六七岁的少女有着一双清凌却不谙世事的眼睛。她直愣愣地盯着他，不像晏青说的那样对他排斥到见都不想见。
上京之前，夏元洲提到建仪不无刚愎，说她只是个傲慢又浅薄的黄毛丫头。对付公主这等无知少女，有他这副皮囊就够了。女人都是肤浅又容易满足的动物，一个才貌出众的男人只需殷勤一些，便足以令她以为他爱上了她。
夏元洲让他不用太在意公主。他真正该放在心上的，是皇帝和晏家的老狐狸。京里的人为了争宠，惯会投机取巧，栽赃陷害，应多加留意。特别是姓晏的，最会谗谄。
同样是开国功臣，夏氏一族每天在沙场上舍身忘死，却屡遭猜忌；而晏和只凭着谗言佞语，就能圣宠不衰。可见皇帝也愈发昏庸，才坐上金銮殿，便开始远能臣，亲小人了。
夏鹤凭栏而坐，兴味盎然地审度着与自己同岁的青年。
晏和是当朝称之无愧的大奸臣，穷奢极侈，陷害忠良，倒生出来了晏青这样一个出尘不染的儿子。
抵京尚不足半月，他已经受到了晏青不少“关照”。
起初是谒见祁无忧的时机。
请见，恐唐突谄媚，遭到公主嫌恶；不请见，亦可能让公主感到她不受重视。如何才能合乎规矩，让这次联姻平稳顺利地推进下去，少不了问询。打听出祁无忧的喜好，才好行动。
半月之前，夏鹤刚回到夏氏在京中的大宅，宫里就来了人。不是别人，正是晏青。
他是詹事府的侍读，亦有佐理皇帝或是公主的职责，前来传递些暗示名正言顺，无人能想到质疑。他劝夏鹤稍安勿躁，并说：“公主殿下近日郁怅，所以让我代为与阁下一晤。”后面又交代了一些进宫事宜。
晏青的话不多，只说了该说的，说完便离开了。有些京官的傲气，也真的不爱好应酬。
寥寥几句话，即说明了他是祁无忧身边的近臣，而她正因为这婚事感到不满，恐怕不会点头。赐婚圣旨未下，所以教夏鹤还是不要想着见她了。
入宫之前，也是晏青差人来传话，需要给他画幅画像，给公主殿下过目，同时还送来一身灰白色的圆领袍，请他换上。
连细枝末节都考虑得如此周到细致，也是为了提点他和国公府——即使尚了公主，当上国婿，他也和以色侍人的宫妃别无二致。
“公主殿下最欣赏风雅的文士，而白衣清雅，正适合将军。殿下看了画像，自会多加赞悦。”
晏青颇有为他着想的意思，点出了他的武夫出身会令祁无忧不喜。乍一听是体贴，再一听是埋汰。
华服锦缎精美非常，织花细腻却不显浮华，但一入画中，就仅仅是平平无奇的白袍一件了。
夏鹤心平气和地换了衣裳，画了画像。
若婚事能成，他的妻子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需要讨她的欢心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只是白衣穿了，画像画了，尊贵的公主殿下也没有见他的意思。仍是晏青出面搪塞，她偷偷摸摸地躲在后面看，两个人像合起伙来商量好的。
夏鹤看在眼里，并不说破。
横栏外的青山溶入烟雾之中，连绵的山峰如水波一般。晏青坐在对面，一身绯红衣袍，既不张扬，也不妖艳，倒衬得他的人愈发冷峻。
所谓的风雅的文士、秋月一般的少俊，形容的不就是晏青？
晏青是当朝太傅之子，十五就考上了进士，君子精通六艺，还专工宫苑仕女图，常伴帝王左右，为皇室画像。
而夏鹤身上没有功名，一直在边关舞刀弄枪。除去这身皮囊，本质与夏元洲一样，是没有墨水的泥腿子。
若非因为祁无忧，他们二人恐怕难以交集，更没可能坐在这里寒暄。
夏鹤透过内力，听见祁无忧已经离开，便起身拐进屏风里面，抄起了他刚换下的衣袍，准备直接打道回府。
晏青也一并起身，不见留客的姿态。
夏鹤从屏风里出来，提着官袍站在那里，不让太监伺候，泄露出几分武将不拘小节的飒爽，“若你这里有公主的画像，”他噙笑说道，“能否让我也有幸看上一眼。”
晏青不为所动地看着他，缓缓开口：“殿下刚才已经来过了。莫非将军没有看到？”
夏鹤笑意未收，眼神却疏离了许多。晏青与他对峙着，一身与生俱来的硬气，提及与祁无忧串通一气也不心虚，给定了这个下马威。
“看来公主还算满意。”夏鹤水波不兴，却也无心恋战：“想必其中少不了阁下的美言。”
晏青神情不变。
“有晏学士从中周旋，我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当是万无一失。”
夏鹤仍很漫不经心，晏青却未料到他大言不惭，听完便皱了眉头。
但夏鹤逍遥事外，转眼已经走下玉阶。深色衣袍被他抄在手中，猎猎随风而起。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府静候佳音了。”
……
回到定国公府后，皇帝敕封夏鹤为明威将军和赐婚的圣旨果然如期而至。
大周开朝以来，皇室婚嫁还是头一遭。定国公夫人杨少婉率领全府上下焚香更衣，齐齐跪下听了旨。一套虚文缛礼下来，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耗费了半天辰光，众人再起身时，夏鹤就是贵不可言的帝婿，阖府无论高低，都该对他恭恭敬敬。
然而，杨少婉面上连一丝喜色都看不见，更不提谨慎恭敬。不知道的都以为国公夫人荣辱不惊，早就对尚主的富贵胸有成竹。待宫官们离开，她便半点诚惶诚恐的样子都没有了。
夏鹤随杨少婉步入正堂，静待她发话。
杨少婉年不过五旬，穿着命妇服坐在堂上，一身威仪。
家婢们布置好熏香茶水，悄声退到了屋外。只有一个家仆模样的魁梧中年，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管家立在杨少婉身侧。
两人都是夏家的亲信，十几岁时就追随夏家军出生入死，彼此早已超出了主仆情谊。杨少婉下面要讲的话，也不瞒着他们。
“尚公主于我们夏家而言是天大的荣耀，于你更是天大的殊荣。你该懂得感恩。”她说起这话来，语气不咸不淡的，“你娘没享过一天富贵荣华，你最孝顺，可要替她多享，多想想。”
夏鹤负手站着，垂目听完，道：“既是国公府的嫡子，我便只有夫人一个母亲。”
话虽如此，他是不唤杨少婉“母亲”的。
夏鹤抬起眼，望向高堂之上雍容华贵的妇人，“您怎会没享过一天富贵荣华，以后的福气还多的是。”
杨少婉猝不及防被他面刺，杏眼一睃，显然不满他伶牙俐齿。
“老爷不嫌弃你的出身，给你国公府嫡子的身份，让你和你大哥一样读书习武，但我却只认你哥哥一个儿子。”她和夏元洲一样出身草莽，讲起话来犹不客气：“若非老爷让你认祖归宗，别说娶个如此尊贵的妻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容许你踏入京城。”
夏鹤面不改色，应道：“我能有如此机遇，的确多亏了您和大哥慷慨相让。”
起初，这尚主的差事是落在他的嫡长兄夏鸢身上的。
但夫为妻纲，杨少婉不忍心她世上无双的儿子在一个女人面前卑躬屈节，像个面首一样窝囊，所以想了个办法，说服夏元洲选定夏鹤去当那个不讨好的驸马。
反正夏鹤随他亲娘，生了一张勾魂夺魄的脸。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没经过什么男人，令其倾倒轻而易举。
待夏鹤走后，杨少婉身侧的女管家慎娘说道：“夫人，万一到时候这二公子真把公主给迷住，唆使公主替他出气，反过来恩将仇报该如何是好？”
杨少婉却不怕夏鹤有这个本事，“长春宫那位尊贵的主儿心高气傲，和丹华郡主不一样，怎么可能受得了自己嫁了一个杂种。所以，也不怕这个小杂种敢说。他若敢对公主说半个字，咱们家倒霉之前，他必先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侧的中年是夏元洲的亲随吕兴，这次就是他护送夏鹤回京，一路打点监视。
他道：“二公子今日进宫并未见到公主。听说，那位对这桩婚事还颇有怨言，二公子想赢得她的芳心，未必有那么容易。还是夫人说得在理，姑且不用担心。”
慎娘不以为然。
吕兴是男人，自然不懂夏鹤的容貌对女子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到洞房花烛夜，两人见了面，就是天雷勾动地火，一切水到渠成。
另一边，夏鹤独自进了屋，房中没有一人侍候。
他习以为常，径直步入卧房，对着镜子自己动手更衣，换上了一件墨色的袍子。夏鹤系着扣子，瞥见铜镜里自己，又何尝不清楚夏氏一族的算盘。
所有人都认定祁无忧是个肤浅的女子，见了他的面就会死心塌地，倒让他真为自己这未婚的妻子担忧起来。
不过……
如果有朝一日教祁无忧发现了他真正的出身，莫说死心塌地，恐怕治夏家一个欺君之罪还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