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如意郎君

    长春宫里,祁无忧擦拭着一把青霜剑,神游天外地想到:自己未来的丈夫竟是个将军。真希望他不只是长得好看,还是个武功盖世的英雄。

    在她面前的墙上,悬挂着无数令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宝剑。照水无声地走进来,躬了躬身,“殿下,赐婚的圣旨已经到了定国公府了。”

    “知道了。”

    照水屏了屏息,举起手中的画轴,更加谨慎地说道:“夏将军的画像也拿回来了,奴婢是否现在就打开?”

    虽说圣旨已下,但在祁无忧面前,她还不敢用“驸马”称呼夏鹤。

    祁无忧动作一顿,缓缓把剑架好。

    她背对着照水站了片刻,意兴阑珊地转过身,来到外间,说:“算了,打开吧。”

    纵然祁无忧再自命不凡,也只是一个及笄没多久的少女。面临人生大事,她也免不了和许多闺阁女子一样,想私下里将婚约对象看了又看,再三确认他是个如意郎君。

    宫女们在天光大开的西堂间点了香炉,将开间檐下悬挂的竹帘放了下来,搭好画架,一齐默契地把那幅长达七尺的画作置于高高的画架上固定住。

    祁无忧拖着逶迤的长裙和披帛步入殿中,画轴才如水幕般飞落而下。

    宫女们仰头望着,眼里都冒出了惊艳的颜色。她们都期待地转回头,盼着公主殿下的反应。

    但祁无忧已经看过一次,连人都见过了,此刻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恹恹地看了一眼。

    “怎么看都俗不可耐。”

    画依然是美的,工笔点染,妙手丹青。摹绘的青年昳丽不群,却始终没有刚才匆匆一瞥的惊心动魄。

    祁无忧上下打量着,说:“王怀恃才傲物,探花宴上与我说半个字都不情不愿,唯恐旁人议论他谄媚,我还以为他多有风骨。”

    “没想到画技如此平庸,不知道他恃的哪门子才。”

    四个大宫女原在面面相觑,听到她原来是这个意思,都一齐忍俊不禁。

    “奴婢没见过夏将军,单单觉得他这周身的气度,就是画里也掩盖不住。”濯雪笑道:“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就是画里这般神仙都不及真人万一了。”

    祁无忧不作点评。

    斗霜说:“奴婢这些日子在民间走访,总能听到老百姓对夏将军的赞誉之词。”

    “怎么,他才来京半月,名气就已经这么响?”

    “夏氏威名远扬,还有其兄珠玉在前,百姓本就爱屋及乌,对夏将军高看几眼。而夏将军又生得龙姿凤表,名气自然也就——”斗霜说着,留意到祁无忧不善的目光,声音一下子弱了:“……水涨船高。”

    “殿下,民间对您这桩姻缘津津乐道,追捧都来不及,当是喜事一件。”照水忙宽慰道:“可见众望所归,民心所向,比您预想得还要有利。”

    檀郎谢女的故事谁不爱听。何况又是将军公主,天家缔结的金玉良缘,美得就像神话一般。

    祁无忧知道,若驸马是晏青,老百姓必不是这个论调。

    她是公主,不能像皇子一样顺理成章地议政,民间本就对她知之甚少,一时更不能接受皇帝册立太女。一旦天下听闻公主爱上了奸相之子,定然认为他们父女昏庸,比不上成王贤明。届时江山难保。

    说到底,这个世道女子出嫁从夫,就是公主、太女,乃至从未有过的女皇都未必例外。谁成为她的丈夫,谁就能在御座之侧占据一席之地,以君王之夫的身份翻云覆雨。

    令愚民一夜之间扭转观念是异想天开。眼下,只有她的身侧是世代忠良,才能让臣民推崇备至,如同歌颂圣君贤相。只有这样,才能赢得民心,助长她的声望,让四海相信,她总能做出不负天下人的选择。

    ……

    祁无忧沉默片刻,说:“你们继续造势。就算宣扬我和驸马有多恩爱也行,但总归是他对我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是。”

    “不过也不能太过,显得我刁蛮就不好了。我知道老百姓也不爱听惧内的桥段。”祁无忧说着开始烦躁,虽说舆情对她有利,但怎么想还是给夏鹤脸上贴金,“真是便宜他了!”

    说罢,转身更衣去给张贵妃请安。

    日暮时分,残阳如血。

    祁无忧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装,逶迤的仪仗行至半道,迎面撞上另一队金光灿灿的衣冠。

    漱冰打眼一看,忍不住念了声:“晦气。”

    来者竟是祁无忧的族妹,丹华郡主祁兰璧。

    尊不让卑。祁无忧停住步子,只管等着祁兰璧走近了行礼。

    祁兰璧施施然走近,屈了屈膝,却没有再起来的意思。

    “建仪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祁无忧见她这般,就知道她有事相求,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虽不耐烦,祁无忧还是屏退了左右。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祁兰璧此番进宫,竟是为了替嫁。

    “丹华知道下嫁国公府委屈了姐姐,但我不一样。我见过夏二公子,愿意替姐姐与夏家结秦晋之好。”

    祁无忧闻言,顿时怒火中烧。但她不急着发作。

    祁兰璧是成王的女儿,只比她小一岁,无论容姿还是性情,都比她柔和成熟许多,唯一的不足便是文强武弱,但周身的气质也因此妍丽出尘,平易近人。

    这样一个温柔随和的女子走到哪里,都是赞誉不绝。上至宗室,下至士大夫,都夸赞祁兰璧温良恭俭,不尚纷华,连坊间也有“丹华郡主是爱民如子的女中尧舜”的说法。

    所以,祁无忧一直铆足了劲要胜过小自己一岁的堂妹,不停地证明她可以做到祁兰璧做不到的事情。

    祁兰璧继承不了皇位,但她可以;

    祁兰璧身娇体弱,她便舞刀弄枪,文武兼修,一样不差;

    祁兰璧想嫁个如意郎君,她却可以牺牲不要,宁可不成全自己,也要以家国大义为先;

    ……

    祁无忧以为,将自己的幸福置于帝业之后,便是比祁兰璧更加懂事、识大体,也比她更加高尚。

    谁知祁兰璧还要更胜一筹,连自愿替嫁也豁的出去。

    祁无忧问:“你见过夏鹤?什么时候?”

    “前些日子我在养济院施粥,恰逢他也在附近,帮了我一把。”祁兰璧抿唇而笑:“我见他为人良善,未尝不是如意郎君。”

    祁无忧忍着没笑出声。

    为人良善?

    若夏鹤跟夏元洲一样,生了张豹脸,哪怕他比如来佛祖还慈悲,祁兰璧都不会考虑他一下。

    “只字不提夏鹤的容貌,是怕我知道他如花似玉,不肯让给你?”祁无忧张嘴便切到要害,“我还没有那么肤浅!”

    祁兰璧怔住:“姐姐不是对夏二公子反感至极,连面都不愿意见?”

    “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只是还不够灵通。”祁无忧一时百味杂陈,最终吐出一口恶气:“赐婚的圣旨半刻前就下了!”

    祁兰璧彻底怔住。

    “晚了!”

    祁无忧低喝一声,绕开她,气势汹汹地冲出宫苑,身后的宫人又要连滚带爬才追得上她。

    “好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我算是领教了驸马的厉害。”长着那样的脸,到处招蜂引蝶,果真是个祸水。

    祁无忧对着黄昏的空气嘲讽连连。

    冰水霜雪四人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喘。

    不知不觉,祁无忧已经对夏鹤改了口,在心里认定他就是驸马了。可她也因此唾弃自己,怎么能因为惊鸿一瞥的美色,就心安理得地接纳屈辱的联姻,难怪连祁兰璧都认为她是肤浅的女人。

    “他抵京半月,一次都没求见过我,就连今日也是父皇召见,他才进宫的。”祁无忧一路上都在发泄不满:“结果他倒好,自己跑去见了丹华?!”

    “他到底是谁的驸马?!”

    自己的未婚夫婿不来相见,反倒去见了别的女子。自己要见他,还得偷偷摸摸的,不似别人那样光明正大。简直岂有此理。

    照水劝道:“殿下莫气。说不定夏将军是有什么苦衷,才没来见您呢?”

    “他能有什么苦衷。他但凡递个牌子,就是为了父皇、就是顾及夏家,我还能不见他不成?!”

    祁无忧哪里想得到是晏青暗中作梗,只道:这样的婚事,又有几个人心甘情愿。夏鹤多半也跟她一样,只是骑虎难下,身不由己。

    只要是有些许志气的男人,都不想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她嘴上再不愿意承认,内心也骗不了人。

    男人这个时候都想着建功立业,而不是被皇权威逼着尚主。

    夏鹤定然也不愿意在大好年华放弃金戈铁马。他一看便是人中龙凤,若说他对入赘天家有什么不满,也不令人意外。他不想来见她,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是尚没成婚,驸马就已经如此不向着自己,婚后怕是也圆满不了。

    行至鸣鸾宫,祁无忧收敛了脾气,垂眉顺目地入殿行礼。

    “女儿来给母亲请安。”

    张贵妃问道:“见到夏鹤了。满意吗?”

    祁无忧想起方才的事,憋住一口气,不喜不怒地答道:“长相确实不俗,配当帝婿。就是不知道学识品性如何。”

    “现在可不是挑挑拣拣的时候。”张贵妃听出了她的挑剔,“夏鹤的容貌在美男子中已经极为出众,比之晏青也是只赢不输。”

    知女莫若母,张贵妃如何不知祁无忧心有所属,特意点她。

    祁无忧听见晏青的名字,心里狠狠别扭了一下,忍着没有张口反驳。

    张贵妃又道:“我与你父皇都召见过他了,他的谈吐也十分得体,不是徒有其表的男人。夏鹤这么多年没进过京,的确让咱们有些顾虑。不过夏家还没有那个熊心豹子胆在驸马身上耍花招,夏鹤若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我和你父皇的密探必能查个水落石出。现在什么消息也没有,可见品性不差。你便安心待嫁吧。”

    祁无忧应了声是。

    她没有新娘子羞怯雀跃的样子,张贵妃便娓娓多说了几句:“派出去的密探说夏鹤是个洁身自好的,玉娥回来也说他欠缺房中经验。但不论怎么说,他是在军营那种腌臜地方长大的,即使有过什么也不稀奇,说不定在玉娥面前也是装的——夏家恨不得送出个十全十美的女婿,让你父皇满意。总之夏鹤是个男人,对男女之事只会比你熟悉。”

    听到这里,祁无忧才发恼。

    怎么他们连这些都管都问,仿佛她很在意似的。

    张贵妃平缓地说:“无忧,你莫要不在意。你还没经过情事,我怕你在这事上吃亏。你不是决意要驯制驸马吗?对怎么跟男人相处一无所知,将来又谈何收服他呢?”

    祁无忧一语不发。

    她面上不显,问:“母亲还是想让我接受英朗?”

    “你马上就大婚了,总要有人教你夫妻之道。”

    张贵妃口中的“教”,就是让祁无忧和自己的侍卫发生夫妻之实。她让祁无忧习惯无时不刻不与男人对抗的生活,将来才不会被他们伤害。

    只是为了胜过一个男人,就要委身更多的男人。这就是她母妃的论调,乍一听颇有道理,但仔细想想便觉得荒谬。

    英朗是张贵妃为祁无忧选择的第一个对象,一个年轻的近身侍卫。

    知母莫若女,祁无忧知道,英朗今晚又要奉命侍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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