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九原还觉得成亲前的十日会很长,哪知每日里往那什么宋玄仁屋里来来去去跑上两趟,四处转一转,再随便聊一聊,日子便这么过了。

    去时自然是带着些目的而去。

    自那日被叫了“小白”以后,她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边觉着本是借着名字叫他认清自己的地位,哪知这人不显山不露水倒会用花言巧语唬弄自己;一边又感叹二十年人生中除了印象中已然淡去的娘亲,还有老爹几十年如一日在“乖女儿”与“白凤九”之间无缝切换,从未有人用这般似远弗近的称呼唤她,端严中带着点俏皮,亲和中又有些怜惜,叫她好似啃了口酸酸甜甜的李子,浑身猛一激灵,可那入口的回甘却勾得人忍不住尝一口再尝一口。

    凤九这打小就粗得可通骡马的心眼,一向遭嫌弃惯了,陡然听了亲人以外的温言软语,好似秋日里逢上第一口甜梨汤,嘴上虽不说,心内受用得很,言行举止不自觉便柔了两分。忽而觉得女孩子家扭捏也非全无道理,其实有时细致秀气点没什么不好。

    她还记得那人目色幽深地盯着她的发,指尖微动似是要拂上来,终究是忍住了。以往若有陌生人这么瞧她,定是要被她揍服的,这回不知怎么倒心慈得紧。她只能将之归结为他也不算是全然的陌生人,且这谋过一面的陌生人长得实在是好。

    抛绣球那日她本是存着应付了事、速战速决的心思,可当她拨开人群见到他,再扯下那灰扑扑的面巾,便清晰地听到了咔嚓嚓冰封瓦解之声,不知哪里裂了条缝,凉凉的风灌进来,最后却成了咕嘟嘟的泉。这对一有主意便八匹马拉不回的白凤九来说,属实是件稀奇的事。

    诚然,她是个颜控。从小到大,院中的丫鬟小厮都是精挑细选的人儿,便是随手捡来的柴狗阿黄,虽闹闹腾腾的不大聪明,却因长得周正才入得她的眼,得以养在近旁。可要说此人,初见时既不干净齐整,亦不温文尔雅,更不是她一向敬慕的江湖好男儿,仿佛还格外的娇嫩脆弱,明明便是一副最不讨她喜欢的模样,这特别究竟是特别在何处?

    她看了他几日,也琢磨了几日,想要弄清楚这人到底做了什么手脚,竟叫她甫一见面便不似自己,可惜皆未果。倒是这称呼磨得愈加顺耳顺口,每每她打定主意欲端一端招赘家女儿应有的气势,偏叫他一声“小白”便戳破了虚张声势的外表,嘴上不自觉地应了,脚步不自觉地挪去,心底油然而生的仿佛还有怀恋。

    对于不大争气的自己,凤九亦不很明白,也因此,今日坐在他面前时脸上便带了点恼恨。

    只她不知,这副皱眉板脸的小模样嵌在鼓鼓的脸颊上,红润的唇还不满地微微嘟起,非但没有半点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在对面人眼中反更显娇憨明澈,像耍小性子的爱宠,叫人忍不住想去逗弄。

    东华抿抿唇,倒了杯茶水递上,问道:“小白,谁惹你生气了?”

    是你是你就是你。凤九很想如是回答,但他把“小白”叫在前头,犹如拿她最爱吃的猪肘棒堵了嘴,发起脾气来就打了折扣,便是过招交手,剑尖也要知礼地偏过一分。

    凤九挠挠头,捧着茶杯没话找话:“没……就是有些无聊。”

    “这几日委屈小白了,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同去。”东华慢条斯理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凤九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在茶具间移动,指甲整齐而约略发白,指腹圆润,指节修长,若非几处薄茧和零星小伤口彰显着手主人的日常,确实容易混淆为出自读书人。她挺了挺脊背,拨了拨额发道:“玄,玄仁兄,这几日休养得如何?若有不适,尽可以与我说。至于出去,倒不是那么着急。”

    东华被她这豪迈的“玄仁兄”叫得一愣,仿佛可以想见小丫头平日里与人拱手见礼的飒爽英姿,想及不久后二人还要拜堂成亲又觉好笑,莫不是在洞房都要如此“兄友弟恭”?而下一刻,他被自己的这点联想惊到:虽说并不抗拒,可几时起他竟这般顺理成章地品评起了二人的未来?

    东华掩饰地喝了口茶,一抬头视线正撞上凤九额间的鲜艳凤翎,便顺势转了个话题:“尚好……小白额间的印记十分别致,可有什么特别的涵义?”

    凤九不甚在意,摸摸自己额间坦荡荡道:“你说这个?也算不得胎记,年前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破了头,后来便多了这个。”她怕东华不信,将额上的发丝统统往上捋,朝他那里凑了凑,“你瞧,是不是像一朵花?这可不是画出来的,有什么涵义却不知……因为这个,有人还在背后说什么不祥,当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不是那种琐碎的性子,也不知怎么了,倒愿意与他说这些。

    东华原想,一个人若生了这样的胎记不会四里八乡一点传闻都无,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总会听到些什么,所以估摸着应是描画出来的,因而随口一问,想知道到底是参照了什么,哪知答案如此与众不同!

    他讶异地伸手在那鲜红的印记上抚了抚,印记边缘并非想象中的凸起,剐蹭之下毫无影响,且触手柔滑细腻,委实……

    东华倏地收回手指,此时才醒觉行动十分不妥,见凤九也有些愣愣的,遂垂眼道:“……很好看!哪有什么不祥,莫听碎嘴的人胡说!”

    他其实还想问问,让她得了这印记的事究竟是什么,但指尖残留的触感已渐渐转成蚁噬般微妙的麻,叫人心猿意马。他喉头动了动,为免说出什么有失分寸的话,索性缄默。

    徒留凤九一副呆傻模样,不止是因为额间短暂而轻柔的触碰,还有轻易难许的赞美。而当这一切都出自眼前的青年时,凤九觉得格外不可思议。以至于对方以“今日无事早些安歇”为由送她出来时,她仍未反应过来其实天色尚早,远不到安歇的时候。

    凤九站在廊下,无意识地摸了摸那惹来许多非议的凤羽印记,往日无感的地方仿佛有些发烫,想及他说的那句“很好看”,这才后知后觉地耳根发了红。

    距离婚期还有两日时,略略平复心绪的凤九想起有件事必须得做一做,一大清早便来院子里寻人。

    “玄仁兄,今日可大安了?”她一本正经地朝东华拱手,“若无碍,凤九想邀兄台外出一趟。”

    她今日着了男装,一袭月白衣袍干净利落,袖口系着护腕,腰间挂着个布囊,头发高高挽成男子发髻,简单插了支玉簪,额间除了碎发,朱红凤羽并未遮掩,想是诸城百姓早已熟悉,倒不必画蛇添足。浑身上下看不出丝毫扭捏,与前几日却是大相径庭。

    东华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凤九。算来盘桓此处也有七八日,当初病得来势汹汹,多半还是风寒发烧所致,几贴药下去,早已解了大半,后续调养本也无需一味静卧,若非人生地不熟,万不能待在屋中消磨。而使其能耐下性子的缘由之一便是白凤九。

    近日他耳中刮到只字片语,又有抛绣球招亲在前,约略也能猜到关于她的传闻。江湖儿女,抛头露面这等细枝末节自不算什么。他对她的念头起于那枚印记,但仿佛又不止。她的一切于他都很新奇,而对比前两日狡黠中带着天真的明媚女子,今日正经又疏离的凤九更让他耳目一新。

    听得她主动相邀,东华自是千好万好:“我已无碍,小白,听你的便是。”

    想来,过往确有不少女子向他递过青眼,找了各式借口邀约同行,彼时他未曾动过心思,自然心无波澜。如今却不同,对于此行目的他隐隐有了期盼。

    不多时,二人已站在了诸城的大街上。

    “玄仁兄,此处便是诸城最繁华的东市……”凤九以此为开场,指着两边的铺子与东华说,“东市跨三街五巷,有商户一百一十二家,多有规模字号,较为富庶……市中归云居的辛掌柜乃为商首,为人有些小算计但不失大错……”

    现下非节非集,街上来往之人并不多,其中十之八九都识得凤九这张脸,见其与一男子并肩同行,大约猜到身份。说话间便有人过来招呼:“见过大小姐和新姑爷!新姑爷一表人才,大小姐好福气!”

    凤九应承得甚是坦然:“过两日我们成亲,少不了大伙儿的酒,到时定要赏脸!”东华闻言亦寒暄一二,心下却也熨帖,只道小丫头面上装得正经,原来早有盘算,这便将自己过了明路。说她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颇为他这异乡人考虑。

    只是,在跟着凤九走遍诸城东西市的六街十一巷之后,他蕴起的一腔暖意渐而化成满腹疑窦。

    这么大半日,凤九事无巨细向他分说各家各铺的身家,将各人的脾性好恶一一点明,连着街市中跑来蹿去的几个娃儿都有交代,却唯独没有其他。任他将那些话语掰开揉碎再推敲,也只看到诸城风物、商铺百年之流,断没有半分旖旎。

    东华朝着那张明眸皓齿的俏脸望了又望,忍不住出言试探:“小白,你将这些告诉我做什么?一时半会我也记不住,不如以后我们多来几回,时日一久自然就熟了。”

    哪知凤九也皱起了眉:“的确有些难为你了……不过玄仁兄也知道,我俩成亲就是走个过场,成了亲我才好出去闯荡江湖,到时你虽吃穿不用愁,但一个外乡人总有不便,我将此地的情况告知,若有需要你也好有些主张。”见东华面生错愕,又善解人意地补充道,“我知男子都有自尊,要你向我爹求定是不愿的,除了这些……到时我将身边的流风、回雪留给你,他们对这些都熟,跑腿做事皆便宜,你觉如何?”

    她眸色清澈,言辞恳切,却句句砸得人生疼。

    思想起这几日来的种种,东华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原以为连日相处多少有些情愫,偶有的小小暧昧并非错觉,他将之当作不错的开始。哪知他以为的萌情不过是她眼中无关的插曲,脸红过了、便宜讨过了,该走的时候仍是要走,说来说去皆是他自作多情!

    他问得忿忿:“你竟然还是要走?”

    她略感歉意:“这是早就定了的呀!哦,是了,前几日我还应了要教你功夫……”凤九为难地咬唇,“不如这样,成亲后等你身子略好些,我教了你功夫再走,这便不算违诺了!”

    似乎是为着找到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凤九笑得很是开怀。

    东华要气笑了,该说这丫头是迟钝呢还是无情呢?好,真是太好了,未曾想他东华有一日也会这般栽在个小丫头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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