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但凭一股劲,劲头上来了,神行百里而内力不卸,可一旦自己觉着扛不住,哪怕目标近在眼前也是迈不开步的。

    东华此时便处于这种乐极而悲的急转直下中。

    大半日里兴冲冲陪着凤九跑遍东西两市,以为至少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出游,哪知被小丫头一句话撕破自欺的假象,真真一丝情面也无。

    他望着女子坦然的背影,无语之余难得生了小情绪,忽而驻足道:“我走不动了。”

    若那帮刀头舔血的兄弟们见了定是要滚落眼珠的。连他都讶异,这样捻酸任性的话竟出于自己之口。

    “是累了吗?”凤九闻言转头望他,乌溜溜的瞳仁中满是关切,“怪我没注意,要不找个茶楼歇会儿?”她不疑有他,毕竟这位未过门夫婿身子孱弱的印象已成,她只有为自己拖着大病初愈的人走了半晌却不自知而懊恼。

    小丫头仰着脑袋,鲜艳的凤翎醒目地占据了视野。对上这样一双毫无芥蒂的眸子,东华实在也说不出更多。她面上歉疚愈盛,他便愈感无力。试问,他要如何跟一个不通人事的小姑娘理论不可言说的暧昧?

    他为着自己才露尖尖角的一点旖旎心思默默哀叹,未来之路道阻且长,只得无奈应道:“……也好。”

    凤九自告奋勇地带他抄一条近路,二人遂拐进一条窄巷。

    乍然从光亮处来,东华眼前一沉,片刻才看清,左右皆是山墙,一条小路伸至巷底,背阴处布满青苔,显见得不是条常有人走的路。此处离街市不过咫尺,鼎沸人声已被隔绝在外。

    “你觉得怎样?可还能坚持?”凤九边走边回头照应这身长八尺的“娇弱”汉子,并无丝毫不耐。

    东华瞟了眼她扶在臂上的手,隔着几层衣衫也能觉出温软,总算心情略有上扬,窒郁之气去得一二,道一声“尚可”,便任她导引向前。

    行至一半,耳中隐隐听得争执。

    就在侧旁的岔路里,几个人影聚在一处,地上蜷着一人,短暂几句对答之后,就是捂住口鼻的含糊挣扎和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东华一瞥之下,便见地上蜷着的乃是个半大小孩,而聚在他周围的则是几个獐头鼠目的小混混。这等恃强凌弱之事他见过不少,想来人有善恶,一时并不能禁绝,路见不平,不过以己之力一尽绵薄,只是……

    他瞧瞧被拉扯的手臂,和衬着深色衣衫格外白皙的小手,并不想破坏此时的气氛。

    心念动处,想起临出门时从桌上随手抓的一把干果,立时摸出几枚迅速弹出,那边厢围着的几人忽觉腿上一麻,半边身子没了力道,纷纷应声倒地。

    原以为这便替人解了围,哪知几步开外又冲出个魁梧男子,见同伴无端摔倒,而方才被压制的小孩正试图爬起逃跑,立时上前一把揪住衣领,一边谩骂倒地的几人不中用,一边就要把醋钵大的拳头招呼上去:“臭小子你还敢跑!使了什么邪术害人,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来!”

    被生生提起的瘦小身躯本就虚软,见逃脱不掉只得抱头护住要害哀叫:“没有……没有了……”

    东华轻啧一声,暗道这些虫豸当真麻烦,当下指尖微扣待要故技重施。

    不想这次凤九听到了动静,本已行过巷口,又拉着他折返回来,喝道:“什么人在哪里!”

    此处僻静,几人并未遮掩,只要稍加注目便能发现角落里的欺凌之事。凤九俏脸一板,手在布囊上抚过,紧走几步,一截软鞭已然挥出:“住手!”

    一声脆响,魁梧大汉无处遮蔽,脸上赫然出现一道红痕,再是手上,再是身上。饶是汉子皮糙肉厚,也不免惨叫连连。

    “还不放手!”凤九清凌的嗓音此时尤为冷冽,手腕轻翻,软鞭便灵活地绕过大汉张牙舞爪的双手,抽打在他周身各处,留下道道鞭痕。终于,大汉手中一松,被制住的小孩重新落回地面。

    魁梧大汉被抽得火起,口中嗬嗬喘着粗气,转头眼冒凶光:“哪里来的小娘皮,坏你陈爷的好事,老子饶不了你!”他也顾不得理会还趴在地上咳嗽的小孩,疯也似的朝凤九冲过来。

    凤九软鞭一出,东华箭在弦上的动作便不得不停了下来,只是臂上的手终究还是松开了。

    小丫头一条软鞭虎虎生风挥得颇有章法,看得出来练了不少时日,也很有些禀赋。不过外行人看来许很热闹,叫他这内行一来立时便看出了门道——她约莫并未练过内力,所以下盘虚浮,这几下架子虽好,底气却不足。兼之丫头心慈,出招只为警告,并不似真正江湖人狠厉,那一道道鞭痕看着解气,实则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及根本,遇上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无法快速克敌制胜,难免留下后患。

    也因此,当那汉子不要命地冲过来时,他已当机立断将扣在手中的干果朝其膝间打去。而彼时凤九面对直扑而来的大汉亦无所畏惧,软鞭猱升弯折,直攻向对方双腿。

    不知该说二人确然默契,还是所谓无巧不成书,那一鞭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正打在飞来的干果上,却阴差阳错叫一招妙策落了空,这是东华没想到的。

    凤九只觉鞭身去势不明缘由略略偏移,一闪神间,本该被放倒的汉子已面目狰狞冲至面前,而二人间过近的距离再容不得软鞭施展,眼看那熊瞎子似的巴掌就要拍到她身上。

    东华未及多想,点足上前,揽着凤九朝旁一扯,又状似收足不稳地向那汉子一撞,借着身形遮掩,迅速朝其胸前几处穴位拂去。这人也是空有其表,门洞大开不说,一招过去毫无阻障,不知哪里来的底气作威作福,想来一时半刻是动弹不得了。

    为了看去更逼真,封其穴位之后他便撤去内力,仅凭着巧劲卸去大半力道,任由那人出于惯性一头压过来。

    变化只在瞬息间,旁人不知其中关窍,见此难免脑补出另一段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秀青年为着遭遇危机的心爱女子不惜以身相替的故事。

    凤九踉跄两步,回头便见到被那一身横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的魁梧汉子压倒在地的东华,不由惊呼:“玄仁,宋玄仁,你怎么样?”

    东华既不想让宵小得逞,又不愿过早暴露身份,电光石火间才有了这般应变。

    不过事有巧与不巧。魁梧大汉功夫不怎么样,一身肥膘却是实打实,即便早有准备,一压之下仍令他气息一滞,偏巧这几日心脉还不大妥当,便略缓了缓。哪知这下倒与别人眼中仅凭孤勇挺身而上的形象不谋而合,实属无心插柳。

    “我无事……”他的本意确不是要博什么同情,只是因着胸口隐隐的抽痛放低了声线,搭配依旧不大康健的面色,俨然一副死鸭子嘴硬的逞强模样。

    话音未落,适才还很是冷静的女子忽而暴起,手中软鞭如套索绕上大汉脖颈,另一手揪住他的后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向外就是一扯,偌大一座肉山便被腾挪到墙边。凤九犹自不解气,蹬着靴履朝他后心猛踹几脚,口中道:“让你欺软怕硬!长得这么难看还要出来现眼,本姑娘这就让你瞧瞧到底是谁饶不了谁!”

    魁梧大汉本就没了知觉,自是任她摆布。一时间巷中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捶打之声,加上先后倒地人等的□□,更显氛围森然。

    东华除了从别人口中听闻,实则并未亲见这位未来妻子的“英勇”事迹。但今日所见与他所想无一处不合,小丫头非是娇纵跋扈、一时兴起,虽则天真,却很有江湖人的胆识义气,他觉得这样的她分外鲜活。

    “小白!”看着已然肿成猪头样的大汉,东华轻咳两声提醒道,“再揍下去要出人命了!”这才算让怒火中烧的女子停了手脚。

    凤九收了鞭子揉揉手腕,长长吐了口气,嫌弃地撇嘴:“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这么不经打!倒有脸出来作恶!”又转头忧心忡忡问东华:“你还好吧?”两幅面孔泾渭分明。

    纯澈的眸子如冰轮出海、秋波澹澹,煞是好看,尤其当她专注望向一人时,冷硬如他亦不免软了心肠。

    在东华近三十载的人生里,不是没有被人关心过,譬如老门主,譬如后来出生入死的兄弟,但与那些寄托着期望与倚赖的沉重相比,凤九又不同。

    这么多年总是以强者之姿出现,周围的人早已习惯为他庇佑。他虽不惧这份担子与责任,也不能说有多欢喜。唯有眼前的白凤九,对他一无所求,却真心实意地操心着他的安危,还要替他出头。

    这单纯迟钝的小丫头,口口声声说要放下他闯荡江湖,偏又做出惹人遐想的事来,叫人怎么放手?

    某一刻,东华觉得早先退隐江湖的念头委实很有道理,以往他想要多些时光找寻梦中的凤羽花,现下他却想做个不问世事的普通人,陪着他的小丫头试试平淡的日子。

    似乎从接了绣球的那一刻起,他就变得不大像自己了。

    但是谁知道呢?

    “不是说要叫白玄仁?”他就着她伸来的手起身。

    “啊?一时情急……望玄仁兄不要介意!”凤九挠了挠头,被理得平伏齐整的呆毛隐隐又有挺立之势。

    “玄仁兄,显得生分了。”他的声音不知怎么柔了几分,“叫玄仁更好些!”

    “玄,玄仁?”凤九有点呆愣,方才冲口而出尚不觉得,此时再直呼其名倒有些叫不出口,越是简短越蕴着格外的缱绻。

    东华替她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面不改色道:“不习惯?不要紧,过两日换个称呼也是一样。”

    “过两日是……”凤九又疑惑地瞪圆了眼睛。

    他微微挑眉,她灵光乍现,讶异与震惊漫过眸子,红晕一点点爬上脸颊。她忽而抽出尚被他握着的手,低头摆弄起了未及收纳的软鞭,口中咕哝着:“什么呀!”

    掌间骤然失去的温度叫他怅然,东华的目光落在她垂着的发顶,以他的身高还能瞧见一点小巧的耳廓,白皙秀气的边缘在注视中正有越来越红的趋势。他喉间一滚,果断转身去看扑倒的大汉。

    “哎,那个……玄仁,你小心些!”身后传来凤九犹犹豫豫的提醒。

    “嗯。”东华唇角上扬,心情渐而转晴,连那大汉毫无美感的肿脸都觉顺眼许多。

    这般时时被人关照的滋味的确不错,不过片刻他忍不住想要更多。

    几步开外突然有人轻声唤他:“大个子……你是大个子吗?”

    东华闻言手下一顿,定睛一瞧,倒是个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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