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喜幔喜联，喜床喜被，大红喜字与喜果，珠玉满堂尽琳琅。
东华撑着脑袋左右打量，房中细节可见用心，不少器皿不似本地风俗，怕是他那老丈人经年走南闯北积攒的好东西，怨不得所有人都说是他占了大便宜。
暮色已沉，屋中宁谧，除开一对龙凤红烛偶尔爆出哔啵声响，连周遭的风吹草动都听得分明。
前院的喧闹隐约传过来，一干起哄架秧子的人声里夹杂着熟悉的清悦嗓音，那是凤九的声音，看来喝得不少。
东华瞧瞧身上的喜服，犹觉好笑，未想这一遭入赘入得名副其实，小丫头很是自然就担当了女主外的角色，如今倒与人拼起酒来。不过，无人前来打扰却是深得他意，说不得其中就有凤九的功劳。
正想着是否要唤人备些醒酒汤与馔食，耳中忽然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声响，院中传来几声短促的夜枭叫声，东华眉头一皱：竟有不速之客。
白家庄是一式的黛瓦灰墙，前些日子为着白大小姐的婚事略略修整过，照理断不会有年久失修的状况，且今夜屋外虽有寒意，却无大风，这一声瓦片轻击便显得犹为可疑。
夜枭惯为常见，但因着叫声在民间“风评”不佳，被称作“报丧鸟”。日前管家为着东家的好彩头，十分周到地命人将各院树木梳了一遍，一旦发现一律请走，绝不会连这办喜事的正院仍有“漏网之鱼”。倘若平常百姓也不过啐一口“晦气”，可江湖人怎能不晓得其中关窍？
东华不动声色踱到窗边，听得屋顶掠过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三两下便移去跨院方向。他推开窗格旋身出去，悄无声息翻上屋顶，伏低身子探查动静。
五六丈开外有一道人影，面上蒙着黑布，正盯着下方不知看什么，忽而抬手扔出一枚石子，接着身形一闪，再出现时手中已然提了一人。
那人影身形约莫七尺，不过中等个头，可见手中所提之人要么是个孩子，要么格外瘦小。这位猝不及防被带上屋顶的“受害者”正扭动着身子挣扎，口中却未发出任何声响，看来是被点了哑穴。
蒙面人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捏住两颊威胁：“问你句话，老实回答便放了你，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见对方并未反对，蒙面人一字一顿问道：“你从云来客栈捡来的宝贝到底藏去了哪里？”
手中提着的人似乎很激动，手脚一阵乱动。
蒙面人冷笑两声，手指微动：“我这就解开你的哑穴，你可想好了再说！”
一阵急促的喘息之后，东华听到了颇为熟悉的声音：“你谁啊！怎么一个两个都诬赖我拿人宝贝！我没有，老子说没有就没有！”
林小六犹带着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在黑夜中格外明显，唬得蒙面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语声狠厉道：“臭小子，你是不想活了！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你把……藏到了哪里？”
那人凑到林小六耳边，很有些咬牙切齿，却把关键的几字压得极低，东华只依稀分辨出其中有个“鹿”字。
鹿？露？炉？还是箓？
那人既说是藏，多半是件东西。若发音未听错，陆、路应该不大可能，到底是什么呢？东华觉得有个念头呼之欲出。
那边厢，林小六并不买账，即便被堵了嘴仍旧骂骂咧咧，两手扭住蒙面人的臂膀，双腿使劲蹬踢，却奈何不得那人半分。
小孩的反抗惹恼了蒙面人，他猛地掐住林小六的脖颈用力：“不说，就永远闭嘴！”
“唔，唔唔……”
眼见得挣扎微弱下去，蒙面人忽觉双臂一麻，手中失了力道，提着的瘦小身躯滑落到屋顶的瓦片上，发出不小声响，所幸前院正起了一阵喧哗，恰好将之掩盖了过去。
“什么人！”蒙面人警觉转身，戒备地向身后张望。
无人应答，却有两道劲气十分刁钻地向他膻中、章门两处穴位激射而来。
前方、侧方有袭，蒙面人本能地朝旁闪避，未料眼前一花，胸前天池穴忽遭一击，陡然一阵胸闷气短，再回神时已然四肢无力被人制住了手脚。
手脚不能动，嘴却还能说，蒙面人口气放软试探：“这位英雄想是有什么误会，在下清理门下不肖弟子，无意叨扰英雄……”
来人自是东华，他并未立时接话，倒是一把扯下蒙面人脸上覆着的黑布，绕过颈项卡在喉头，对着露出的狰狞面具嗤笑道：“如此良辰美景，不知鬼面使者所来何事？”
江湖传闻，南蛮国有一边荒之地名唤十恶城，城主自称玄魔，令下有十二鬼面使者，人如其名，行事邪佞，向来做些谋财害命、争利夺权的阴私勾当，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一贯没有好名声。此人应是其中之一。
被鬼面覆着的脸看不清表情，一双眼珠却是骨碌碌乱转，竭力想要看清身后之人：“你，你是何人！”
“无名小辈，不足挂齿。倒是使者，究竟在寻何物？”
东华轻描淡写的话语并未使其放心，鬼面使者立时警觉起来：“哪有寻什么东西，不过是惩戒门下……”
“一个才当了两天家丁的小乞丐如何成了十恶城的门徒？莫不是使者弃暗投明随了丐帮？”
“你，你是这庄中人？白家庄竟还与江湖有牵扯！”鬼面使者语含惊异，可惜身不能动莫之奈何。
“无需多言，你只需告诉我，在找什么？”东华手上力道收紧，布巾立时勒进皮肉。
鬼面使者顿感呼吸困难，喉间嗬嗬不止，加之穴道受制，哪有余力分辨许多，只觉耳畔徐徐皆是恶魔低语：“英雄，英雄……手下留情……是，是缥缈录……”
东华面色微震：“缥缈录！传说中十年未现江湖的梵谷老妖的缥缈录？”
布巾微松，鬼面使者急喘几下，恐他不信补充道：“咳咳，千真万确啊英雄，半月前城主得到消息，亲自交代我等务必寻到，否则必有大惩。我也是无意中得知别人在找小乞丐，这才来碰碰运气……”
“你家城主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在下不知，这些事城主一向不与我们多言。”
“你还知道什么？”
“在下孤陋寡闻，只知这是件决断生死的宝贝，据说当年梵谷老妖名震江湖全靠它，但见过其真面目的却少之又少。”
“哼，都是装神弄鬼。”
这抢白多少有点指桑骂槐，鬼面使者乖觉地闭上了嘴。他从略微的停顿中发现了东华分神的可能，心下盘算正欲伺机逃脱，脖颈猛遭一击，眼前一沉便失去了意识。
东华再回到屋中时，大红喜烛又矮了两寸。
大好日子，他委实做不出平白送人性命的事，没的触自己霉头不成？只得受累把未醒的林小六搬到仆役所住的厢房，塞入被窝装作睡觉模样，再把劈晕的人扔到城外，却也没解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恶人总要磨一磨。
只是可惜良辰美景全用来做了苦力，东华坐定倒了盏茶，想想也是好笑。
当日救林小六时丝毫没在意他的“胡言乱语”，哪知一个小乞丐竟惹来了江湖人，更没想到连十恶城的鬼面使者都引了来，还误打误撞寻到了白家庄。若说其中巧合，确实也巧了些，但若事关梵谷老妖和缥缈录，这一时之间还真难决断。
说起梵谷老妖，东华确未亲眼见过，他做武林盟主将将跨入第七个年头，不过听闻当年上一任盟主——崆峒派的清虚道长与之有段过节，耗费人力物力遍寻而不得，卸任盟主之位后不久便杳无影踪，据传就是了却恩怨去了。
关于缥缈录，清虚留下的讯息也不多。东华只记得难得说起时，这位向以沉稳持重闻名的道长少有地失态了，怒目贲张、两颊簌簌，几可谓面目狰狞，齿缝中挤出咬牙切齿的两个字：“妖孽！”
而玄天门的老门主则告诉过他另一个秘闻，说缥缈录并非世人以为的绝世武功秘籍，乃是一本名册，据说出现在名册上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死于非命，这才是所谓“决断生死”的真相。看似耸人听闻，可有时越不似真的越可能为真。
东华平素虽一心想当个甩手掌柜，并不妨碍他在大事面前保持警觉。今晚皎月伴佳人，浮生胜无数，江湖却是要山雨欲来、再起风云，他不得不思量。
前院喧闹之声渐歇，有人声往这边来。东华方理了理衣衫，门便吱呀一声推开了。
喜娘半搀着凤九进来，口中道：“小姐您可算来了，方才的合卺酒还未饮，姑爷等到现在。”
凤九人看着倒还齐整，只是目光已略略发定，闻听此言跟着念念有词：“喝，快喝！”手直向桌上酒壶伸去。
东华暗笑小丫头到底还是醉了，一边伸手扶住，一边取了桌上的一半瓠瓜塞进她手里，见她茫茫地就要低头喝，笑着阻止道：“不是这样。”这才自取了另一半瓠瓜站定。
眼前的红衣女子两颊飞红，步履不稳，与日常爽利的白家大小姐比，眸色迷蒙中含着难得的婉约朦胧，倒叫他生出不少情愫：“娘子……”
成了亲便是一辈子的事，纵使小丫头另有所图，他也未想过反悔。不过今夜在屋顶被江湖事一搅，他忽而意识到还有一种可能——自己会将凤九和白家庄卷进麻烦里，如此决定智或不智？
不大清醒的凤九见他的手压了半日都不让自己饮，疑心这人是要来抢酒喝，自作聪明地虚晃一枪，趁机把酒一口气灌进嘴里，饮罢还将空了的半个瓠瓜得意地朝东华晃晃，口齿不清道：“我喝完了！该你了！”
她大概永远不会猜到，东华此刻的犹豫是为了什么。但这娇憨中带着两分狡猾的笑容，犹如羁旅偶遇的乡音，轻轻叩碎了瞬间凝起的屏障。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人生莫测，哪有每每顺遂的道理？如果是与她，他应会使出全力。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东华端起自己那一半缓缓饮尽。
喜娘们见此忙不迭送上祝词：“小姐姑爷月圆花好，永结同心！花开并蒂，早生贵子！”祝福伴着灯花将屋内映得亮堂。
时辰不早，待仆役匆匆收拾停当神色暧昧地退下时，凤九早已困顿得东倒西歪。
东华眼看她眯着眼睛从桌边游荡到床榻，呆呆坐了一会儿，倒在锦被上旁若无人地滚了滚，再一点点挪进被窝。被窝里迅速鼓起一团，像一只饱满的蚕蛹。
他正想着要不要过去惊扰，“蚕蛹”突然坐起，嘟嘟囔囔从身下掏出几颗花生红枣扔到床脚：“什么暗器！”
东华险些笑出声来。
又见她浑身上下摸了摸，对着大红的锦被疑惑道：“也没受伤啊，哪里来的血？莫不是婉玉打翻了胭脂。”约莫实在困得厉害，稍顷她仍旧拱进被子里去。
婉玉是凤九身边的丫鬟，确实是个爱打扮的，不过这眼花得有些离谱。这丫头准是酒意上头，全然忘了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烛光映在墙上，是柔和的暖黄色。
东华坐到床榻边，盯着那个被团从一阵蠕动到渐渐静止再到规律地起伏，心中竟觉十分平和宁静。
他还在回味方才饮合卺酒时凤九的那个表情。
好似在许久之前，也有这么一张娇憨而明丽的脸迷迷瞪瞪对着他问：“你是不是要去和人打架？”还有双黑幽幽的眼睛委屈地嗔怪，“东华，你真的特别坏！”
“坏”字的尾音像春风里打着卷的蓬松尾巴，慵懒而依恋，不轻不重地撩拨起心弦。
他喉头发干，想那瓠瓜中不过两口淡酒，不知怎的竟也生了醉意。
然而，这一夜注定是要忙碌的。
比如，某人坐了半宿后终于想通：既已是别人眼中的夫妻，于同室桌边枯坐和借半边床榻躺一躺并无分别。奈何这躺一躺的诉求未得到霸占了所有被子且睡意正浓的小娘子认可，于是只得以衣作被，聊度长夜。若非身负内力，倒也不那么好受。
又比如，醉酒的小娘子除了酣睡，难免会口渴。寻常自有婉玉这等贴身丫鬟伺候，至于今日么，作为唯一的身边人，东华只得在一声声“我渴”“要喝水”的呼唤中被使唤了彻底。
再比如，有件事某人发现自己居然从未考虑过实在失策，以致今夜吃了无数哑巴亏，应是单身的锅——不知是否梦中还在用功，娘子的睡姿委实豪迈了点，竟要与自己不相上下。幸而还有被子缠裹，杀伤力才不致过大。
凡此种种，叫这条江湖有名的老光棍不由暗自庆幸，还好跳坑不算早，吃苦仍算少。
如此一来，鸡叫三遍时东华才将将合眼，心力交瘁之下他忽略了身边的动静，于是乎，未来很长一段时日都因此留下了悲催的底色。
当丫鬟小厮预备伺候夫妇二人梳洗时，进门便见到了新姑爷被小姐大叫着踹下地的一幕。尤为震撼的是，白大小姐卷着被子盯着新姑爷眼下浮起的乌青毫不留情地说了句：“玄仁，你不行啊！”
东华撑着脑袋左右打量，房中细节可见用心，不少器皿不似本地风俗，怕是他那老丈人经年走南闯北积攒的好东西，怨不得所有人都说是他占了大便宜。
暮色已沉，屋中宁谧，除开一对龙凤红烛偶尔爆出哔啵声响，连周遭的风吹草动都听得分明。
前院的喧闹隐约传过来，一干起哄架秧子的人声里夹杂着熟悉的清悦嗓音，那是凤九的声音，看来喝得不少。
东华瞧瞧身上的喜服，犹觉好笑，未想这一遭入赘入得名副其实，小丫头很是自然就担当了女主外的角色，如今倒与人拼起酒来。不过，无人前来打扰却是深得他意，说不得其中就有凤九的功劳。
正想着是否要唤人备些醒酒汤与馔食，耳中忽然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声响，院中传来几声短促的夜枭叫声，东华眉头一皱：竟有不速之客。
白家庄是一式的黛瓦灰墙，前些日子为着白大小姐的婚事略略修整过，照理断不会有年久失修的状况，且今夜屋外虽有寒意，却无大风，这一声瓦片轻击便显得犹为可疑。
夜枭惯为常见，但因着叫声在民间“风评”不佳，被称作“报丧鸟”。日前管家为着东家的好彩头，十分周到地命人将各院树木梳了一遍，一旦发现一律请走，绝不会连这办喜事的正院仍有“漏网之鱼”。倘若平常百姓也不过啐一口“晦气”，可江湖人怎能不晓得其中关窍？
东华不动声色踱到窗边，听得屋顶掠过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三两下便移去跨院方向。他推开窗格旋身出去，悄无声息翻上屋顶，伏低身子探查动静。
五六丈开外有一道人影，面上蒙着黑布，正盯着下方不知看什么，忽而抬手扔出一枚石子，接着身形一闪，再出现时手中已然提了一人。
那人影身形约莫七尺，不过中等个头，可见手中所提之人要么是个孩子，要么格外瘦小。这位猝不及防被带上屋顶的“受害者”正扭动着身子挣扎，口中却未发出任何声响，看来是被点了哑穴。
蒙面人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捏住两颊威胁：“问你句话，老实回答便放了你，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见对方并未反对，蒙面人一字一顿问道：“你从云来客栈捡来的宝贝到底藏去了哪里？”
手中提着的人似乎很激动，手脚一阵乱动。
蒙面人冷笑两声，手指微动：“我这就解开你的哑穴，你可想好了再说！”
一阵急促的喘息之后，东华听到了颇为熟悉的声音：“你谁啊！怎么一个两个都诬赖我拿人宝贝！我没有，老子说没有就没有！”
林小六犹带着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在黑夜中格外明显，唬得蒙面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语声狠厉道：“臭小子，你是不想活了！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你把……藏到了哪里？”
那人凑到林小六耳边，很有些咬牙切齿，却把关键的几字压得极低，东华只依稀分辨出其中有个“鹿”字。
鹿？露？炉？还是箓？
那人既说是藏，多半是件东西。若发音未听错，陆、路应该不大可能，到底是什么呢？东华觉得有个念头呼之欲出。
那边厢，林小六并不买账，即便被堵了嘴仍旧骂骂咧咧，两手扭住蒙面人的臂膀，双腿使劲蹬踢，却奈何不得那人半分。
小孩的反抗惹恼了蒙面人，他猛地掐住林小六的脖颈用力：“不说，就永远闭嘴！”
“唔，唔唔……”
眼见得挣扎微弱下去，蒙面人忽觉双臂一麻，手中失了力道，提着的瘦小身躯滑落到屋顶的瓦片上，发出不小声响，所幸前院正起了一阵喧哗，恰好将之掩盖了过去。
“什么人！”蒙面人警觉转身，戒备地向身后张望。
无人应答，却有两道劲气十分刁钻地向他膻中、章门两处穴位激射而来。
前方、侧方有袭，蒙面人本能地朝旁闪避，未料眼前一花，胸前天池穴忽遭一击，陡然一阵胸闷气短，再回神时已然四肢无力被人制住了手脚。
手脚不能动，嘴却还能说，蒙面人口气放软试探：“这位英雄想是有什么误会，在下清理门下不肖弟子，无意叨扰英雄……”
来人自是东华，他并未立时接话，倒是一把扯下蒙面人脸上覆着的黑布，绕过颈项卡在喉头，对着露出的狰狞面具嗤笑道：“如此良辰美景，不知鬼面使者所来何事？”
江湖传闻，南蛮国有一边荒之地名唤十恶城，城主自称玄魔，令下有十二鬼面使者，人如其名，行事邪佞，向来做些谋财害命、争利夺权的阴私勾当，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一贯没有好名声。此人应是其中之一。
被鬼面覆着的脸看不清表情，一双眼珠却是骨碌碌乱转，竭力想要看清身后之人：“你，你是何人！”
“无名小辈，不足挂齿。倒是使者，究竟在寻何物？”
东华轻描淡写的话语并未使其放心，鬼面使者立时警觉起来：“哪有寻什么东西，不过是惩戒门下……”
“一个才当了两天家丁的小乞丐如何成了十恶城的门徒？莫不是使者弃暗投明随了丐帮？”
“你，你是这庄中人？白家庄竟还与江湖有牵扯！”鬼面使者语含惊异，可惜身不能动莫之奈何。
“无需多言，你只需告诉我，在找什么？”东华手上力道收紧，布巾立时勒进皮肉。
鬼面使者顿感呼吸困难，喉间嗬嗬不止，加之穴道受制，哪有余力分辨许多，只觉耳畔徐徐皆是恶魔低语：“英雄，英雄……手下留情……是，是缥缈录……”
东华面色微震：“缥缈录！传说中十年未现江湖的梵谷老妖的缥缈录？”
布巾微松，鬼面使者急喘几下，恐他不信补充道：“咳咳，千真万确啊英雄，半月前城主得到消息，亲自交代我等务必寻到，否则必有大惩。我也是无意中得知别人在找小乞丐，这才来碰碰运气……”
“你家城主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在下不知，这些事城主一向不与我们多言。”
“你还知道什么？”
“在下孤陋寡闻，只知这是件决断生死的宝贝，据说当年梵谷老妖名震江湖全靠它，但见过其真面目的却少之又少。”
“哼，都是装神弄鬼。”
这抢白多少有点指桑骂槐，鬼面使者乖觉地闭上了嘴。他从略微的停顿中发现了东华分神的可能，心下盘算正欲伺机逃脱，脖颈猛遭一击，眼前一沉便失去了意识。
东华再回到屋中时，大红喜烛又矮了两寸。
大好日子，他委实做不出平白送人性命的事，没的触自己霉头不成？只得受累把未醒的林小六搬到仆役所住的厢房，塞入被窝装作睡觉模样，再把劈晕的人扔到城外，却也没解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恶人总要磨一磨。
只是可惜良辰美景全用来做了苦力，东华坐定倒了盏茶，想想也是好笑。
当日救林小六时丝毫没在意他的“胡言乱语”，哪知一个小乞丐竟惹来了江湖人，更没想到连十恶城的鬼面使者都引了来，还误打误撞寻到了白家庄。若说其中巧合，确实也巧了些，但若事关梵谷老妖和缥缈录，这一时之间还真难决断。
说起梵谷老妖，东华确未亲眼见过，他做武林盟主将将跨入第七个年头，不过听闻当年上一任盟主——崆峒派的清虚道长与之有段过节，耗费人力物力遍寻而不得，卸任盟主之位后不久便杳无影踪，据传就是了却恩怨去了。
关于缥缈录，清虚留下的讯息也不多。东华只记得难得说起时，这位向以沉稳持重闻名的道长少有地失态了，怒目贲张、两颊簌簌，几可谓面目狰狞，齿缝中挤出咬牙切齿的两个字：“妖孽！”
而玄天门的老门主则告诉过他另一个秘闻，说缥缈录并非世人以为的绝世武功秘籍，乃是一本名册，据说出现在名册上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死于非命，这才是所谓“决断生死”的真相。看似耸人听闻，可有时越不似真的越可能为真。
东华平素虽一心想当个甩手掌柜，并不妨碍他在大事面前保持警觉。今晚皎月伴佳人，浮生胜无数，江湖却是要山雨欲来、再起风云，他不得不思量。
前院喧闹之声渐歇，有人声往这边来。东华方理了理衣衫，门便吱呀一声推开了。
喜娘半搀着凤九进来，口中道：“小姐您可算来了，方才的合卺酒还未饮，姑爷等到现在。”
凤九人看着倒还齐整，只是目光已略略发定，闻听此言跟着念念有词：“喝，快喝！”手直向桌上酒壶伸去。
东华暗笑小丫头到底还是醉了，一边伸手扶住，一边取了桌上的一半瓠瓜塞进她手里，见她茫茫地就要低头喝，笑着阻止道：“不是这样。”这才自取了另一半瓠瓜站定。
眼前的红衣女子两颊飞红，步履不稳，与日常爽利的白家大小姐比，眸色迷蒙中含着难得的婉约朦胧，倒叫他生出不少情愫：“娘子……”
成了亲便是一辈子的事，纵使小丫头另有所图，他也未想过反悔。不过今夜在屋顶被江湖事一搅，他忽而意识到还有一种可能——自己会将凤九和白家庄卷进麻烦里，如此决定智或不智？
不大清醒的凤九见他的手压了半日都不让自己饮，疑心这人是要来抢酒喝，自作聪明地虚晃一枪，趁机把酒一口气灌进嘴里，饮罢还将空了的半个瓠瓜得意地朝东华晃晃，口齿不清道：“我喝完了！该你了！”
她大概永远不会猜到，东华此刻的犹豫是为了什么。但这娇憨中带着两分狡猾的笑容，犹如羁旅偶遇的乡音，轻轻叩碎了瞬间凝起的屏障。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人生莫测，哪有每每顺遂的道理？如果是与她，他应会使出全力。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东华端起自己那一半缓缓饮尽。
喜娘们见此忙不迭送上祝词：“小姐姑爷月圆花好，永结同心！花开并蒂，早生贵子！”祝福伴着灯花将屋内映得亮堂。
时辰不早，待仆役匆匆收拾停当神色暧昧地退下时，凤九早已困顿得东倒西歪。
东华眼看她眯着眼睛从桌边游荡到床榻，呆呆坐了一会儿，倒在锦被上旁若无人地滚了滚，再一点点挪进被窝。被窝里迅速鼓起一团，像一只饱满的蚕蛹。
他正想着要不要过去惊扰，“蚕蛹”突然坐起，嘟嘟囔囔从身下掏出几颗花生红枣扔到床脚：“什么暗器！”
东华险些笑出声来。
又见她浑身上下摸了摸，对着大红的锦被疑惑道：“也没受伤啊，哪里来的血？莫不是婉玉打翻了胭脂。”约莫实在困得厉害，稍顷她仍旧拱进被子里去。
婉玉是凤九身边的丫鬟，确实是个爱打扮的，不过这眼花得有些离谱。这丫头准是酒意上头，全然忘了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烛光映在墙上，是柔和的暖黄色。
东华坐到床榻边，盯着那个被团从一阵蠕动到渐渐静止再到规律地起伏，心中竟觉十分平和宁静。
他还在回味方才饮合卺酒时凤九的那个表情。
好似在许久之前，也有这么一张娇憨而明丽的脸迷迷瞪瞪对着他问：“你是不是要去和人打架？”还有双黑幽幽的眼睛委屈地嗔怪，“东华，你真的特别坏！”
“坏”字的尾音像春风里打着卷的蓬松尾巴，慵懒而依恋，不轻不重地撩拨起心弦。
他喉头发干，想那瓠瓜中不过两口淡酒，不知怎的竟也生了醉意。
然而，这一夜注定是要忙碌的。
比如，某人坐了半宿后终于想通：既已是别人眼中的夫妻，于同室桌边枯坐和借半边床榻躺一躺并无分别。奈何这躺一躺的诉求未得到霸占了所有被子且睡意正浓的小娘子认可，于是只得以衣作被，聊度长夜。若非身负内力，倒也不那么好受。
又比如，醉酒的小娘子除了酣睡，难免会口渴。寻常自有婉玉这等贴身丫鬟伺候，至于今日么，作为唯一的身边人，东华只得在一声声“我渴”“要喝水”的呼唤中被使唤了彻底。
再比如，有件事某人发现自己居然从未考虑过实在失策，以致今夜吃了无数哑巴亏，应是单身的锅——不知是否梦中还在用功，娘子的睡姿委实豪迈了点，竟要与自己不相上下。幸而还有被子缠裹，杀伤力才不致过大。
凡此种种，叫这条江湖有名的老光棍不由暗自庆幸，还好跳坑不算早，吃苦仍算少。
如此一来，鸡叫三遍时东华才将将合眼，心力交瘁之下他忽略了身边的动静，于是乎，未来很长一段时日都因此留下了悲催的底色。
当丫鬟小厮预备伺候夫妇二人梳洗时，进门便见到了新姑爷被小姐大叫着踹下地的一幕。尤为震撼的是，白大小姐卷着被子盯着新姑爷眼下浮起的乌青毫不留情地说了句：“玄仁，你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