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

    作为有操守的仆从,一干丫鬟小厮虽有八卦的心思,也晓得来的不是时候,趁着低头的功夫都向婉玉看来。

    婉玉身为凤九的大丫头最是了解她的脾性,昨晚好不容易将小姐送至洞房,一心向外的小姐既未大闹洞房也未夤夜脱逃,不得不说是个奇迹。她一面欣慰总算不负老爷百般嘱托,一面又对新姑爷的本事佩服不已。

    本想今日早早来讨个好彩头,哪知迎头就撞上这等尴尬事,心中不由哀叹:小姐啊小姐,纵你再不如意,这种事怎好如此口无遮拦!

    承着众人目光,婉玉倍感压力,倒是怎么让姑爷下这台阶,她暗自转了几个念头都觉不妥当,很是发愁。

    还不待她开口,东华已起身不紧不慢拍拍衣衫上的尘土,坐回榻边一脸无奈道:“娘子自幼习武,若论这卷被子的本事,的确胜我不少。”

    婉玉虽被解了围,却对这答案颇为意外,一时口快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是这个不行?”从众人的表情来看应是颇有同感。

    东华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悠悠兜了一转,反问道:“你以为呢?”

    白家上下一向以为新姑爷身子弱、脾气好,此时婉玉等人却从他云淡风轻的语气中听出了威势,不由自主纷纷摇头:“呃,没以为没以为,小人不敢……”

    东华又回头看看同样张大了嘴的凤九:“不知娘子觉得如何?”

    凤九从话一出口便知不好,她哪晓得婉玉他们不早不晚正好这时候进来?可这事虽说有误会,终归是自己口快,也不大好解释,听得东华问她,只得打着哈哈回道:“啊对,玄仁说的是……”见他目光中别有意味,略有些心虚地朝领头的婉玉挥挥手,“你们放下东西就出去吧,我们自己来。”

    待到屋中只余二人,见东华仍旧不说话,凤九尴尬地团了团身上被子试图解释:“对不住啊,我不是那个意思,谁晓得他们早不来晚不来的……”

    东华不退反进,又朝里坐了坐:“那敢问娘子是哪个意思?”

    “就是,就是睡糊涂了,一时忘了成亲这件事,以为你要做什么……再说,你也有不对!说好的成亲只是走个形式,你怎么真躺到床榻上来了?”凤九缩手缩脚,在他注视下说得磕磕绊绊,总算还记得找回场子。

    “娘子说哪里话来,成亲乃人生大事,万不敢轻忽,玄仁虽身无长物,但一向重诺,绝不会薄情寡性、背信弃义!”他目光灼灼,正气中又带着两分委屈,“而况,你我既是新婚,若平白分开岂不落人口舌?昨夜良辰,娘子醉了,一时难受一时又要讨水喝,玄仁随侍左右不敢疏忽,天明时方才稍事休整,却不知娘子要让我歇到何处?”

    凤九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想是昨夜醉酒把他折腾得狠了,自己那么说确有些不识好歹,再说要新婚的郎君半夜三更抛下妻子去往别屋有悖常理,装也要装得像回事,于是干笑着试图扯开话题:“……你,你别一口一个娘子的,听着好不别扭!”

    东华皱起眉追问:“若不然要叫什么?夫人?夫人!”仿佛叫得不大习惯,他还转换着声调重复了一遍。

    简简单单两个字,以他低沉舒朗的嗓音说出来便格外不对劲,凤九觉着自己要是只猫定然已经炸毛,不自在地搓搓后脖颈,紧紧小被子压下心中躁动:“什么呀,还不如原来呢!”想起初衷她咬唇道,“瞧你扯哪里去了!我是说,分房固然不好,但同房不同榻这点规矩总要有。我早晚要走,到时便随你。”

    这话叫东华气结,他以为自己说得透彻,并不想在亲事上作伪,这丫头不知是故作不知还是冥顽不灵,什么同房不同榻,还放不下她的出走梦,新婚第二日就拿出来煞风景。

    但黑白分明的瞳仁坦荡地望过来,莹润的眸色衬着未经修饰的面容另有几分娇憨率真,东华才勾起的怨怼似春雪消融。他无奈地发现自己好像还真拿她无法,逗人的是他,被气的也是他,这小丫头真真是他的克星。

    可是气又有什么用?她一心向外,硬要阻拦是拦不住的。譬如武人过招,以蛮力对蛮力只有两败俱伤,唯有用巧劲因势利导、借力打力才能请君入瓮、扭转乾坤。

    好在他们至少走出了第一步,余下只需徐徐图之,要想抛下他去闯荡江湖倒也没这么容易!论耐心他是不缺的。

    想着想着忽而失笑:东华啊东华,你真是出息了,出息到要将计谋用到个小丫头身上!

    目光划过她闪着疑惑的剪水双瞳,还有那朵不加掩饰的娇艳凤羽花,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否愈加说明,自己对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一息很短,有时又被拉得很长。

    凤九敏感地觉察气氛的变化,有些不安地试探:“怎么了?”

    他掩饰地垂下眼帘,作势四下打量一番,又望向凤九:“无事,只是这同房不同榻的……”

    这回她倒领悟得快:“……呃,这屋中确实也无其他可歇息之所……”除了一张只适合美人的美人榻,他这般高个子约莫腿脚都放不下,有些勉强了,“要不让人再置一张……”话未出口便知不大明智,不劳对方多言,自己先偃旗息鼓。

    凤九苦恼地揪揪散乱的头发,委实不愿在这些细节上耗费心神:“那就这样吧,这床榻够大,且将就几日也不是大事。赶紧起身梳洗,我都有些饿了!”昨夜只顾着拼酒,并未吃多少果腹之物,又灌了一肚子茶水,如今着实饿了。

    瞧瞧,这就是白大小姐非此即彼的处事法则。

    虽说确实如了意,东华却觉得不是滋味,他这个新郎官在她那里并无多少特别,若换作旁的阿猫阿狗好似也能得到同样的待遇。

    于是,一整个早上,刚从自己心情中咂摸出点滋味的东华便这般憋屈又怅然若失地看着她没心没肺地洗漱梳妆、描眉画鬓、接受道贺、请安问礼,待坐定用膳更是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全无所谓新人的甜蜜与娇羞。

    同样被忽视的还有上首那个操心的老父亲。

    昨夜白老员外有一肚子的话要交代,又怕刺激了倔强的女儿适得其反。今早见女儿女婿一切如常前来问安,暗中求告神佛保佑、祖宗有灵的同时,不免将咀嚼了一夜的那套人丁兴旺、子孙是福的期许拿出来循循善诱。

    凤九早已练就左耳入右耳出的本事,依旧吃得行云流水、毫无压力。东华却做不出视若无睹,听得甚是恭谨。

    倒是白老员外来来回回絮叨了三趟,终于对着他那愈加深重的黑眼圈捋了捋胡须,犹犹豫豫补了一句:“……呃,自然,虽是好事也当节制……”

    呵,这饭是吃不下去了。

    一向沉稳大气的武林盟主大人差点绷不住表情破了功。

    可想而知,不出半日,经过父女俩亲口认可的这句关于入赘姑爷的判词立时传遍了白家庄,并在七大姑八大姨的一力加持下越过白墙飞入了诸城的寻常百姓家。

    这日东华总觉耳根发烧,走到哪儿都有目光偷摸瞄过来,再看时又已闪避开去,叫人好不烦躁。

    连林小六来诉说不记得自己昨夜怎么入睡时,都忍不住纠结地安慰他:“大个子,我还叫你一声大个子……我听梨香院的妈妈说这事儿有法子的,你别急……再说,就算你是银样那什么,我也认你这大个子!”

    气得东华一脚踹他屁股蛋上,略失风度地叱道:“滚!”

    至于后来在三餐的汤汤水水中捞出鹿茸、狗肾、菟丝子就显得十分顺理成章了。

    东华感到自己的火气也随着额头的青筋日渐增长,恍觉终有一日要憋出一口老血来。他颇为怨念地将碗盏端给凤九看。

    凤九则自以为领会地朝着老父亲埋怨:“爹,这回您可是乱来,补药不是这么喝的,不是还有种说法叫‘虚不受补’么?”

    白老员外与周围一干下人的表情十分一致:“虚?”

    “噗——”东华成功把自己呛住了,“小白!”

    前头二十来年让他气急败坏的时刻不多,现下绝对算一个。

    “啊?”凤九觉得他表情略有些扭曲。

    后知后觉的白大小姐用了很久才向老父亲解释清楚其实成亲当晚并未发生他所期望的事,自此白老员外一腔憧憬落空,满怀失意地回归旧年。

    不过现如今他还有根稻草可以抓。

    “玄仁,你与丫头虽暂未成夫妻之实,但我瞧着丫头对你不一样,你要勉力抓紧呐!”白老员外前嫌尽弃,说得十分语重心长,“这孩子一心外向,若再不将她……可怎么好!”

    老父亲一时口快,忽觉此话似有把入赘的便宜姑爷当枪使的嫌疑,立时把“绊住”二字吞进肚子里,苦恼地摇摇头。

    哪知近日备受打击的某人焦点已然跑偏:“您说,小白她对我不一样?”

    “可不?旁人她可从来不假颜色。”白老员外为了拉个同盟煞费苦心。

    是么?我可没看出来!

    一想到每日同榻而眠只他在旁煎熬,她都卷着被子睡得香甜,东华便要忍不住感慨:同床异梦不可怕,可怕的是同床无梦。

    他又觉别人所谓有一得便有一失的说法还是有道理的,譬如他年少成名,事业这头约莫过于顺遂,情路便要坎坷些,横空跳出个白凤九来折磨他。

    他在岳父泰山“年轻人勇敢闯”的激励声中悠悠出了房门,对着院中身姿矫健舞动软鞭的倩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另有一事叫东华懊恼。

    新婚夜,他放了鬼面使者一马,将之封了穴道扔到城外以示小惩,心中已做好了迎接后一波不速之客的准备,未想这两日风平浪静。

    林小六依旧每日与他分享得来的信息。

    这天说到城外五里坡发现一具无名尸首,仵作从那人衣着打扮与肢体特征判断应是名武林人士,许是江湖恩怨,胸口要害被刺数刀而毙命。前一阵城中多了不少来往的江湖人士,有此一事倒也不算意料之外,只是百姓恐惹是非愈加早关门户,一到夜间街巷便格外凄清。

    东华一听地点心下微动,追问尸首衣着,林小六将所知相告,果不其然,与那鬼面使者十分吻合。

    遇害了?为什么?

    东华倒不是同情或歉疚,而是事有蹊跷:这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鬼面使者的鬼面去了哪里?与那人口中所说的缥缈录又有何干系?

    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闭目默想那夜发生的事。

    ……夜枭,叫声?……不对!

    他猛地睁眼,暗责自己真是过于忘形大意了:彼时若来的是一人,默不作声行动便是,何须假作夜枭勾连?可见来客不止一人!而隐在暗处的人,怕是将他的行踪看得分明,究竟出于何种谋划蛰伏不出?

    此事不简单。

章节目录

枕上书之听我娘子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弗届Frosia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弗届Frosia并收藏枕上书之听我娘子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