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在唉声叹气。

    第一日授课便不欢而散,她也是没想到。

    东华并未多说什么,但她就是觉得他不痛快。

    她也不痛快,尤其是目送他谦恭有礼地告退离去后,她更觉胸口堵了一口气,还有些莫名的委屈。

    明明,明明前两日他们还那样亲密过。

    婉玉探头探脑地进了院子,见只她一人站着,本还朝自家小姐挤眉弄眼,似乎笃定小夫妻间发生过什么,笑得颇有内涵。

    后来见她并非预想中的甜蜜娇羞,询问之下才知是遇了姑爷的冷脸,顿时立场坚定地站到凤九这边,骂起姑爷的不识好歹、恩将仇报来。

    凤九没精打采地分辩:“倒也不能怪他。”

    婉玉气不过:“怎么不怪他,这才成亲几天呐姑爷就这样?小姐还替他说话!不行,我得告诉老爷去!”

    “哎哎,你这丫头!”凤九拉住她,皱眉想了会儿,苦恼地抓抓脑袋:“你不懂,我总觉得我好像会错了意。”

    东华这头,也有一人正在他身边绕来绕去。

    跟凤九与婉玉不同,他这个入赘的女婿举目无亲,原是没有贴身小厮的,他也不需要。

    把林小六带来白家庄以后,因别人都不熟,小子便偏爱往东华这里跑。他为人机灵,嘴巴又甜,将婉玉他们哄得开心,还爱给东华传个信,无形中倒有了几分近身小厮的意思。

    东华在长椅上闭目养神,林小六却是上蹿下跳地絮絮叨叨。

    “我说姑爷啊,这么大好的机会,你怎么还跟小姐闹上别扭了呢?枉费我与婉玉姐姐一大早起来给你们布置的院子!”

    林小六行走江湖多年,虽说年纪不大,男女那档子事却是听了不少。他倒是真心替东华谋划,原觉得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么习武不习武不就是个借口?怎么这大个子就恁是不开窍呢!

    见东华无动于衷地翻了个身,他宛如遇到不听劝的顽童,不厌其烦绕到另一边继续:“大个子啊,你听我句劝,咱就是一入赘的姑爷,怎么着也要哄好小姐不是?不然你们还怎么来日方长、白头偕老啊?”

    东华心口一堵,不由脱口而出:“人家都要出去闯荡江湖了,还什么白头偕老!”

    林小六一拍大腿,一脸恨铁不成钢:“哎哟我的姑爷哎!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小姐要去闯荡江湖,您也跟着去不就行了?”

    “她可没想着带我。”话说到这份上,东华倒也没再藏着掖着,“人家小姐早就计划好了,最多三个月就要走!”

    林小六一拍额头,蹲下来恨铁不成钢:“大个子啊大个子,叫我怎么说你呢,死要面子活受罪哦!不是有句话叫‘烈女怕缠郎’,小姐说不带你就不能跟着?脸皮这种东西不能太在乎,否则连饭都要不到!呃,你可别瞪我,话糙理不糙嘛。”

    东华白他一眼:“你才多大年纪,说得什么都知道似的。”

    林小六咕哝:“你倒是年纪大,也没见你懂多少。”见东华目光不善,摸摸鼻子换了种说法,“你别看我年纪小,听得可不少。我说大……姑爷,小姐瞧着也挺在意你的,就是吧,你得哄哄她。姑娘家总要心软些,你迁就迁就她,说不定到时小姐就改主意了呢?”

    东华心道,这可难讲,小姑娘虽也动情,说起闯荡江湖却是坚决得很,他可是已经被毫不留情踹下床来两回了。话又说回来,小六讲的并非没有道理,她若一意要去,他还能拦着不成?不过就是哄着一同前往便是。若她连一同前往都不愿……那他只有厚着脸皮偷偷跟着了,总不能叫到手的夫人飞了。

    比起几日前尚能悠然与之讨价还价的自己,此时的东华对于未来仿佛并不那么自信了。他反省了下今日的急躁,大约就起于被凤九误会因名声受累时。她怎就不明白呢?自己生气的从来不是无谓的声名啊!

    这边厢生着闷气,回想起方才离去时小姑娘面露惆怅的样子,她那两句夸赞倒像在刻意奉承讨人欢心,一时又有些心软,不知自己勾动心火下的冷硬会否过于扎人。

    一向快意恩仇的武林盟主大人,此时纠结得似个优柔寡断的落拓书生,醒悟过来时不由暗自嫌弃:咳,浑是不成样子。

    正躺着烦躁,林小六又鬼头鬼脑挨上来:“嘿嘿,那个,我有个主意,你要是不爱听可别打我!”

    东华瞥他一眼:“又有什么馊主意?”

    “这些日子我跟婉玉姐姐接触不少,从她那里听说,其实小姐吧,还是挺满意姑爷你的,说你长得好脾气也好,前阵子你在庄上养病小姐不是日日来关心来着?所以……”

    “所以什么?”

    林小六东张西望一阵后吞吞吐吐道:“所以,你大可以用用美男计和苦肉计。”

    东华剑眉一竖,作势就要敲打:“你小子说的什么话!”

    林小六捂着脑袋向后退:“你是大个子我才说的!对小姐这样喜欢舞枪弄棒的女子,你虽然长得不错,但打又打不过、压又压不住,不如撒娇示弱说不定还有用些。再说你们是夫妻怕什么的,小姐既然喜欢,你就照她喜欢的来呗。嗯,梨香院的姑娘们说这叫什么什么,投其所好!”

    东华听到此忍无可忍,一脚踹上他的屁股:“你这狗嘴吐不出象牙,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六子猴精,知他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嘴上哎哟哎哟叫唤,人已经蹿出老远,隔着墙上的花窗还朝东华嘚瑟:“姑爷,您再想想,小的一片忠心啊!”

    “滚!”要不是还顾着点形象,东华非给他来一顿笋烤肉不可。

    这林小六,在气人的本事上头,跟司命倒是有一拼。

    第二天,凤九和东华依旧如约而至,见到对方身影的一刻,各自都心头一松。

    只是婉玉和林小六不知在搞什么名堂,拖拖拉拉不肯走,一个占着东头对着凤九握拳头鼓劲,一个占着西头对着东华猛使眼色,直到两位正主不约而同发了话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待到院中重回安静,二人均有些尴尬。

    东华自觉作为男子应当多些风度,便先出声:“昨日是我冲撞了小姐……”

    未知凤九也正开口:“那个,昨天我是不是哪里……”

    二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顿住说了句:“你说。”到此俱是一愣。

    凤九扑哧一笑:“这莫非就叫‘相敬如宾’?”见东华抬眼瞧她,觉得脸上有些热,咕哝了句,“叫什么‘小姐’,跟话本子似的。”

    东华微微勾唇:“那要叫什么?”

    凤九略带扭捏地摸摸腮边:“不是叫‘小白’的么?我也叫你‘玄仁’,难不成要叫‘公子’?”

    东华莞尔:“原来你喜欢叫这个。”

    凤九辩解:“什么喜欢……不过是,听得顺耳罢了。”

    他看向她发间露出的粉色耳尖,心中不由一软:“既如此,我们便开始吧,小白。”

    一声轻唤,凤九似觉被羽毛拂过,心间一荡,她飞快地瞟了一眼,遇上东华投来的目光,又急急转了方向,勉强收拾心神回到正事上。

    “今日咱们还是蹲马步,多练习没有坏处。玄仁你既有基础,今日便不限一炷香了,看你能坚持多久可好?我也看看之后的习武是否要调整。”

    凤九一板一眼努力拿出师父的做派,语气却是和善的。见东华点头应许,神色中并无异常,这才暗松一口气。她可不想再重蹈昨日的覆辙。

    东华自然看到了小姑娘纠结的表情。

    昨日那点怨气经小六子一搅合早已散得差不多,夜间辗转倒有点懊恼自己的冲动,不知会否将她推至更远。

    虽是父母不详的孤儿,从小到大,他一直有份自傲在,无论读书习武、闯荡江湖,哪怕是争武林盟主,好似也非难事。唯独这男女之事,叫他摸不透。

    一路走来,他明里暗里不知听过多少有关自己的痴怨之辞,大多一笑置之。老门主从十年前就开始念叨成家立业,他也不过面上虚应,转头就抛诸脑后。

    曾经的东华,对这世界的牵挂唯有那朵凤羽花。他以为,若哪天找到了那朵梦中之花,他便会如来时一般,孑然一身而去,如此又何必招惹其他。

    直到遇见了凤九。

    直到遇见了她,他才晓得有意无意是真会不一样的;才晓得老天确然给自己关上了一扇窗——于男女之事上头他好似并没有天分,以为能将人哄得妥帖,谁知小姑娘脸红归脸红,一说到未来打算的正事向来坚定,竟是全不受影响。

    挫败之余,东华自然要放下架子来虚心受教。林小六的一番说辞不好判断真伪,却不妨碍他拿来一试。

    因而,凤九说起今日的任务,他并无他想。蹲个马步而已,一炷香两炷香不在话下,倒是分寸不好拿捏,停在何时算是恰当?

    他试图从她的神色中找出“信号”。

    凤九作势指点动作,实则亦在察言观色。

    她虽说了不拘多少时间,却知男子大抵都抹不开颜面服软,瞧她这夫君总不肯承认身子娇弱的逞强模样约莫也不能免俗。

    昨日婉玉忿忿说了许多姑爷的不是,她并未往心中去。他孤身一人入赘白家,举目无亲心中必定不安,要他骤然改了性子曲意逢迎确实强人所难,偶尔发发脾气也属正常。

    想当初本是为了应付老爹的权益之计,却在见到他后将即时动身的计划一延再延,凤九觉得问题出在自己,犹犹豫豫、磨磨唧唧,仿佛受了什么蛊惑。

    她忍不住偷眼打量。

    初见时他一身落拓唯有一双眸子深若幽潭,明明是极冷的,有时又似映着春光漾出暖意来。

    早知他有一副好皮囊,婚后庄上置办的衣衫大多偏浅,更将他周身气质衬得温文。她不止一次听得院中的小丫头窃窃私语,说姑爷不像个做小买卖的,倒像是话本子里得了富家小姐青眼的俊俏穷书生。

    凤九原还觉得她们说得不错,不过经了这两日嘛,自是不敢苟同。她撇撇嘴:他可比穷书生胆大多了,到底是走南闯北过来的,见过“世面”呢!

    眼前的男子身姿板正、气定神闲,难得将一身月白穿得皎洁明净。因着习武时方便,衣衫都以利落为主,稍稍动作便显露肢体线条,与往日里比又多了不一样的新鲜感。

    凤九觉着掌中似仍留有昨日抚过臂膀时的触感,视线不知怎么落到他脖颈处,清隽素冷的突起半隐于交领之上,偶尔微微滚过,叫她看得眼热。无端忆起那晚他凝望过来的琥珀色瞳仁,以及缓缓靠近的胸膛。她蓦地一阵燥热,忍不住伸手去够案上放着的茶水。

    刚端起茶盏,便对上东华无波无澜的眼神,凤九一僵,急中生智,背对着他猛吹了两口气,又指着将将燃尽的香干笑道:“贪多嚼不烂,一炷香已过,咱们喝口茶休息一会儿。”

    倒好的茶盏顺势递了过去,不小心触到东华的手掌,她只觉指尖一麻,立时抽开,退后一步欲盖弥彰地给自己重新倒上一盏,喝了两口,眼睛却又不老实地偷瞄过来。

    这小动作哪里瞒得了人。东华顺着她的视线落到自己领口,有些微妙地挑了挑眉。他假作不知地抿了口茶,总觉得那片地方被灼烤得发烫发痒,但心情很是明朗了不少。

    而对面的人似乎在下一个莫大的决心,口中念念有词:江湖还是要去的,江湖是必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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