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凤九可耻地逃了。
不仅逃出了新婚燕尔的小院，还逃出了自家的白家庄，早出晚归日日游荡于街市。
她承认，她有点怂。
这几□□夕相处，确实感觉不错，这人身体是差了点，来历也有些神秘，但看得出没什么坏心思，甚至还很热心肠，倒有几分江湖豪气。可她与宋玄仁早就说得明明白白，招赘结亲只是应付老父亲的把戏，婚后她就要奔向自由的江湖。
那日清晨意乱情迷，他要做什么并不难猜，她想不通的是自己竟也乐见其成，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这样挺好，这属实有违多年来的执著。她白大小姐何时对心怀不轨的人这么好说话了？
白凤九虽家中富贵，奈何这世道并不以商为贵，她从小做不来温良恭俭的闺阁女子，便也从未有与“手帕交”交换闺中密事的经历，不过是身边丫头闲聊说起才子佳人时，耳中拐到几句：举凡女子若对男子的唐突忍让，要么出于畏惧无奈，要么实在乐见其成。宋玄仁显然不属于前者，那么答案便也显而易见。
这想法让她一惊：乐见其成？不能不能！顶多是被他那张脸迷了心窍，这一出纯粹应付老爷子的婚事，成什么成？她可是还有大事要干的！白凤九摸着脸颊安抚自己，浑不知掩耳盗铃为何物。
她还沉浸在自责与尴尬里。连着两次将他踹下床，有关白家上门女婿可能不大行的流言一时甚嚣尘上，老父亲的脸黑如锅底，便宜夫君的幽怨简直能从眼眶里漫出来，就连婉玉也满心同情地安慰于她，倒叫她百口莫辩。
前一次她尚懵懂着“助纣为虐”了一把，这次却是实实在在愧疚了，做戏归做戏，名声还是要顾的，男人都在乎得很，这般“抹黑”他，可不是惹人怨恨？
但要她回去对着宋玄仁说抱歉……属实是为难她。想起他幽深的瞳仁，凤九莫名有些畏缩。
这么一拖就拖了三五日。
这日，她依旧在外漫无目的地闲逛——与平常的闺阁小姐不同，唯有街市上纷杂的喧嚣能叫她觉着自己的鲜活，成日对着一方天井伤怀悲秋又有什么意思？
街市上的店家见了她亦十分熟稔，一路行来招呼寒暄声不断：“大小姐好，有新货到了，您可要进来瞧瞧？”其中十之五六免不了朝她身后瞄一瞄而后关切道，“……怎么没见新姑爷一起来？”
凤九哼哼哈哈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啊，他有点事……”“最近不大方便……”“下次一定……”不过才从街头走到街尾，她便觉面部僵硬、口干舌燥。
一个两个说倒也罢了，怎的这么多人都惦记他？她揉揉快要抽搐的面皮，心中油然而生一点异样。
哼，人缘倒是好，瞧瞧这一街的人都被勾去了心思，定是那张脸！抱怨中有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
凤九眼前又浮现那日的一幕：他猝不及防被踹下地，坐在那里抬眼望她，波光流转隐幽怨，眼尾微挑自风流。那一刻她握掌成拳、心如擂鼓，无端觉得热。
有些念头好似雨后春笋，再不甘埋于土里。若非后来婉玉进来，她一惊之下顺势躲进了被子里，实不知要发生什么。
“大小姐，大小姐？”
听得身后的家丁唤她，凤九这才发现自己停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发呆，委实有些傻。
咳咳，不行不行，怎能让一个小小的宋玄仁影响了人生大计？
她拍拍自己的脸鼓劲：“白凤九，你清醒点啊！”
来往的行人与身后的家丁俱是一脸莫名。
白大小姐清醒的结果就是，当天午后她就出现在了自家小院里。
她气势汹汹地抓住路过的小厮问：“姑爷呢？”在得到回答后又气势汹汹地冲进屋里，唬得一干仆从心惊肉跳，暗忖小夫妻怎就生了矛盾，顿时有了随时去老爷那里搬救兵的觉悟。
不知是天雷地火的时刻掐得不准，还是五行八卦的走位未算妥当，她刻意的张牙舞爪，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陡然没了气焰，最后几步走得小心翼翼，委实像虚张声势的炸毛狸奴。
凤九掩饰地挠挠额头，提高声线道：“宋玄仁，明日起我来教你习武吧！”
东华时隔几日再见她，原还有些欣喜，可听她指名道姓兜头就提这事，心中全无快意。
习武，凤九确然是说过的，谁让他甫一出场便闹了个“身娇体弱”的误会呢？后来为了挽留还与她讨价还价，最终将分离的时限定在了三个月。
东华略带自嘲地想，她只愿为他将“追寻人生目标”的计划延后三个月。他以为的心动或者有，但远未到让她为之改变的程度，也或者只是她一时心慈，无关风月。
有人生目标固然没错，但若你的人生目标并未将你亦当做她的人生目标，便大抵只有悲催了。
她俏生生站在那里，依旧明艳澄澈，并不见半分困扰，只有他在可笑地纠结。
他忽而有刹那意冷，神色变幻间只垂眸应了声“好”。
凤九却是一愣。
她本已预备又要像上回那般被坐地起价，心下打定主意，便是他恼极了想要“不自量力”冒犯上来她也忍得，谁知他波澜不惊反常得紧，却叫她心生不安。
凤九迟疑着上前两步，见他只顾摆弄手中茶具，眉眼淡淡似浑然不觉，摸摸鼻子凑过去道：“还在生气啊？那个，我不是有意的，就是一时，一时……”
她吞吞吐吐不知怎么解释彼时自己心慌意乱脚下没了分寸，委实并非是不待见他。老父亲的语重心长言犹在耳：“女儿啊，你哪怕有两分女儿家的温柔呢，就你这般没个轻重，姑爷没病也要被你整出病来。”
愧疚在前，凤九颇为虚心有礼，拿出多年未用的本领，拉拉他的衣袖：“宋……玄仁，我真不是故意坏你名声，要不你也打我几下、踢我几脚，这样就扯平了。”
听听这荒唐的建议，莫不是让他在“不行”的污名之上还要加个“虐妻”的骂名！东华瞥她一眼，扯回略皱的衣袖站起身来。
她亦是个倔脾气，越是不理，她越要纠缠，这招多年来在白老爹那里所向披靡。他不是不说话么，那她也不说，就这般扯着他的衣衫跟着，衣袖不行便衣襟，衣襟不行便衣角，一副赖上你不偿命的模样。
他侧头看她，眼中有莫名的情绪，忽而将手抬了起来。
凤九说归说，见他动作，以为真要打过来，身子本能地朝后缩了缩。
那只手落到头顶，捻下一片不知何时蹭到的叶片。
东华莫可奈何叹了口气：“小白，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一口恶气叫她磨得没了影，到头来仍是他作了让步。
凤九隐隐愧疚不安，他怕不是真的伤心了？若不然怎的背影如此落寞。
淡淡的疏离维持了一夜。
信守约定同处一室，凤九望着他的背纠结良久，终于不敌睡意。只梦中总觉有道视线追随，恨不能要在脸上灼出洞来。
转天到了约定的时间，她还有些忐忑，不意东华如约出现，看去并无异样，这才心下稍定。
既是教人习武，总要有个为人师表的样子。凤九从不觉得自己武艺好到可以收徒，不过相较身娇体弱的夫君么，总还拿得出手。
她回想起昔日白老爹请来的女教习不苟言笑的模样，挺起胸脯，清清嗓子道：“世人习武多贪图刚猛勇武，然习武一道修心在先，切忌过于操切，且各人体质有异，所走之路也因人而异，不要贪图花里胡哨的空架子。”
有样学样地顺手捏捏他的臂膀，试图照搬当日女教习的一番言语——你这身子骨不算强健，便走轻巧一路吧——哪知一捏之下，衣衫下薄肌撑出的弧线紧实有力，虽谈不上勇猛壮硕，却也与瘦弱绵软无关。
她疑惑地多捏了两把，心道：果然男子与女子还是不同，没想到宋玄仁这样的“病弱美人”也有些“家底”。
眼神不由自主瞟向别处，却觉上方两道视线幽幽落下，她心头一虚，倏地抽回手来，木着脸转开话题：“……难的我教不了，好在玄仁你并不是要做争锋武林的大侠，本为强身健体，便从基础的扎马步做起吧。”
转身的功夫，凤九面露尴尬，暗叹连连：他怕不是误会了吧！天地良心，她可不是为着占人便宜才教他习武，这不是冤死人么！
她只顾着自己抓耳挠腮，自然也未曾注意到，东华面上虽没什么表情，琥珀色的瞳仁中却掠过一丝笑意。
扎马步这件事，说难不难，说容易倒也不大容易。
初学者最易犯“看人挑担不吃力”的毛病，大抵都存着些出门捡金子、天上掉馅饼的念想，总觉得这么简单的动作只要稍稍上手便能游刃有余，说不得假以时日自己也能成为话本子里那些横空出世的天纵奇才。
然梦想破灭只在须臾，用不上一炷香，大多数人便会在腰酸腿软、两股战战中败下阵来，至此对于“一炷香工夫”有了新的认知。
凤九对此很清楚，她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虽则在一众柔弱女子中，她已算得十分有活力，但习未习过武在内行人看来泾渭分明，下盘不稳、耐力不足便是最大区别。
女教习手下留情，手中轻戳、脚下微勾，便能叫她强撑起的花架子轰然倒塌，是到月余之后才慢慢找到感觉。
因此，对于东华这初学者能坚持多久，她并不抱希望。反倒怕他记挂着面子而逞强。
此时，凤九与东华面前就燃着一炷香。
今日为着他二人的“亲传亲授”，婉玉早早带了小厮将院中的花花草草搬至一边，遵照吩咐置了香案不说，还颇为贴心地备了茶点。
凤九估摸着作为初学者，东华能坚持到三分之一炷香就算不错，便特意没说练多久，气定神闲站立一旁，盘算着只要他气力不支便停下歇息。
哪知这人也不知怎的忒要面子，香燃去一半他一声不吭，香燃去三分之二他仍旧面色不变，瞧那架势是想坚持到一炷香燃尽。
凤九看看日头，入秋之后倒也不算厉害。只是这人脸上少有血色，唇……手上也似比常人凉些，一副身子不大康健的模样，总让人疑心随时要倒下。她难得当回师父，也不好“辣手摧花”不是，还是循序渐进的好。
“咳，玄仁呐，是不是感觉腿酸了？不要硬撑，可以休息会儿。”
凤九满以为他会借着自己这话顺水推舟，谁知碰了壁。
“不用。”回答得特别冷硬。
凤九不由一噎。觑他面色也一般冷硬，今日竟连一分眼神也不予她，属实反常。莫非真是恼了？一时有些冷场，她只得静待那香燃尽。
说也奇怪，明明要操练的人是东华，备受煎熬的人也应是东华，最后焦灼不安的人却是凤九。
那余下的三分之一炷香不知怎的燃得那般慢，凤九几番经过指望带出点风助香一程，仿佛并无效果。她一边埋怨婉玉竟然找来这么根经久顽强的香来，一边又后悔事先未及思虑周全将那香撅了一半去，倒叫自己这会儿愁得似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等到香头熄灭在残灰里，东华这才收势。
凤九立时上前，刚要关心两句，又恐对方不领情，忽而灵光一现，觉得应拿出“为师”的态度来。
“看不出来，玄仁很是厉害啊！很少有人第一次扎马步就能坚持一炷香的，没想到你做到了，潜力很大哦！”
“为师”的态度当然是要把徒儿大大夸奖一番，凤九堆出最诚挚的笑容，不吝连连伸出大拇指。夸舒服了才好指点嘛，这套路她懂。
东华理理方才收起的衣摆，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早说过，我也练武，只是练得不好罢了，这基本的扎马步还是会的。”
一句话又将凤九的下文堵了个正着，她觉得十分别扭。
许是这些日子走得近了，她已经习惯了彼此的距离，习惯了有个人时不时地关注自己，也晓得他会偷偷看自己，默默在屋中等她。必须承认，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有同样的感受。还有他们做过的那些略微越界的举动……
现下面对他的冷脸，凤九心中很不痛快，她还是更喜欢看他眉眼温柔的样子。
不仅逃出了新婚燕尔的小院，还逃出了自家的白家庄，早出晚归日日游荡于街市。
她承认，她有点怂。
这几□□夕相处，确实感觉不错，这人身体是差了点，来历也有些神秘，但看得出没什么坏心思，甚至还很热心肠，倒有几分江湖豪气。可她与宋玄仁早就说得明明白白，招赘结亲只是应付老父亲的把戏，婚后她就要奔向自由的江湖。
那日清晨意乱情迷，他要做什么并不难猜，她想不通的是自己竟也乐见其成，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这样挺好，这属实有违多年来的执著。她白大小姐何时对心怀不轨的人这么好说话了？
白凤九虽家中富贵，奈何这世道并不以商为贵，她从小做不来温良恭俭的闺阁女子，便也从未有与“手帕交”交换闺中密事的经历，不过是身边丫头闲聊说起才子佳人时，耳中拐到几句：举凡女子若对男子的唐突忍让，要么出于畏惧无奈，要么实在乐见其成。宋玄仁显然不属于前者，那么答案便也显而易见。
这想法让她一惊：乐见其成？不能不能！顶多是被他那张脸迷了心窍，这一出纯粹应付老爷子的婚事，成什么成？她可是还有大事要干的！白凤九摸着脸颊安抚自己，浑不知掩耳盗铃为何物。
她还沉浸在自责与尴尬里。连着两次将他踹下床，有关白家上门女婿可能不大行的流言一时甚嚣尘上，老父亲的脸黑如锅底，便宜夫君的幽怨简直能从眼眶里漫出来，就连婉玉也满心同情地安慰于她，倒叫她百口莫辩。
前一次她尚懵懂着“助纣为虐”了一把，这次却是实实在在愧疚了，做戏归做戏，名声还是要顾的，男人都在乎得很，这般“抹黑”他，可不是惹人怨恨？
但要她回去对着宋玄仁说抱歉……属实是为难她。想起他幽深的瞳仁，凤九莫名有些畏缩。
这么一拖就拖了三五日。
这日，她依旧在外漫无目的地闲逛——与平常的闺阁小姐不同，唯有街市上纷杂的喧嚣能叫她觉着自己的鲜活，成日对着一方天井伤怀悲秋又有什么意思？
街市上的店家见了她亦十分熟稔，一路行来招呼寒暄声不断：“大小姐好，有新货到了，您可要进来瞧瞧？”其中十之五六免不了朝她身后瞄一瞄而后关切道，“……怎么没见新姑爷一起来？”
凤九哼哼哈哈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啊，他有点事……”“最近不大方便……”“下次一定……”不过才从街头走到街尾，她便觉面部僵硬、口干舌燥。
一个两个说倒也罢了，怎的这么多人都惦记他？她揉揉快要抽搐的面皮，心中油然而生一点异样。
哼，人缘倒是好，瞧瞧这一街的人都被勾去了心思，定是那张脸！抱怨中有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
凤九眼前又浮现那日的一幕：他猝不及防被踹下地，坐在那里抬眼望她，波光流转隐幽怨，眼尾微挑自风流。那一刻她握掌成拳、心如擂鼓，无端觉得热。
有些念头好似雨后春笋，再不甘埋于土里。若非后来婉玉进来，她一惊之下顺势躲进了被子里，实不知要发生什么。
“大小姐，大小姐？”
听得身后的家丁唤她，凤九这才发现自己停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发呆，委实有些傻。
咳咳，不行不行，怎能让一个小小的宋玄仁影响了人生大计？
她拍拍自己的脸鼓劲：“白凤九，你清醒点啊！”
来往的行人与身后的家丁俱是一脸莫名。
白大小姐清醒的结果就是，当天午后她就出现在了自家小院里。
她气势汹汹地抓住路过的小厮问：“姑爷呢？”在得到回答后又气势汹汹地冲进屋里，唬得一干仆从心惊肉跳，暗忖小夫妻怎就生了矛盾，顿时有了随时去老爷那里搬救兵的觉悟。
不知是天雷地火的时刻掐得不准，还是五行八卦的走位未算妥当，她刻意的张牙舞爪，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陡然没了气焰，最后几步走得小心翼翼，委实像虚张声势的炸毛狸奴。
凤九掩饰地挠挠额头，提高声线道：“宋玄仁，明日起我来教你习武吧！”
东华时隔几日再见她，原还有些欣喜，可听她指名道姓兜头就提这事，心中全无快意。
习武，凤九确然是说过的，谁让他甫一出场便闹了个“身娇体弱”的误会呢？后来为了挽留还与她讨价还价，最终将分离的时限定在了三个月。
东华略带自嘲地想，她只愿为他将“追寻人生目标”的计划延后三个月。他以为的心动或者有，但远未到让她为之改变的程度，也或者只是她一时心慈，无关风月。
有人生目标固然没错，但若你的人生目标并未将你亦当做她的人生目标，便大抵只有悲催了。
她俏生生站在那里，依旧明艳澄澈，并不见半分困扰，只有他在可笑地纠结。
他忽而有刹那意冷，神色变幻间只垂眸应了声“好”。
凤九却是一愣。
她本已预备又要像上回那般被坐地起价，心下打定主意，便是他恼极了想要“不自量力”冒犯上来她也忍得，谁知他波澜不惊反常得紧，却叫她心生不安。
凤九迟疑着上前两步，见他只顾摆弄手中茶具，眉眼淡淡似浑然不觉，摸摸鼻子凑过去道：“还在生气啊？那个，我不是有意的，就是一时，一时……”
她吞吞吐吐不知怎么解释彼时自己心慌意乱脚下没了分寸，委实并非是不待见他。老父亲的语重心长言犹在耳：“女儿啊，你哪怕有两分女儿家的温柔呢，就你这般没个轻重，姑爷没病也要被你整出病来。”
愧疚在前，凤九颇为虚心有礼，拿出多年未用的本领，拉拉他的衣袖：“宋……玄仁，我真不是故意坏你名声，要不你也打我几下、踢我几脚，这样就扯平了。”
听听这荒唐的建议，莫不是让他在“不行”的污名之上还要加个“虐妻”的骂名！东华瞥她一眼，扯回略皱的衣袖站起身来。
她亦是个倔脾气，越是不理，她越要纠缠，这招多年来在白老爹那里所向披靡。他不是不说话么，那她也不说，就这般扯着他的衣衫跟着，衣袖不行便衣襟，衣襟不行便衣角，一副赖上你不偿命的模样。
他侧头看她，眼中有莫名的情绪，忽而将手抬了起来。
凤九说归说，见他动作，以为真要打过来，身子本能地朝后缩了缩。
那只手落到头顶，捻下一片不知何时蹭到的叶片。
东华莫可奈何叹了口气：“小白，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一口恶气叫她磨得没了影，到头来仍是他作了让步。
凤九隐隐愧疚不安，他怕不是真的伤心了？若不然怎的背影如此落寞。
淡淡的疏离维持了一夜。
信守约定同处一室，凤九望着他的背纠结良久，终于不敌睡意。只梦中总觉有道视线追随，恨不能要在脸上灼出洞来。
转天到了约定的时间，她还有些忐忑，不意东华如约出现，看去并无异样，这才心下稍定。
既是教人习武，总要有个为人师表的样子。凤九从不觉得自己武艺好到可以收徒，不过相较身娇体弱的夫君么，总还拿得出手。
她回想起昔日白老爹请来的女教习不苟言笑的模样，挺起胸脯，清清嗓子道：“世人习武多贪图刚猛勇武，然习武一道修心在先，切忌过于操切，且各人体质有异，所走之路也因人而异，不要贪图花里胡哨的空架子。”
有样学样地顺手捏捏他的臂膀，试图照搬当日女教习的一番言语——你这身子骨不算强健，便走轻巧一路吧——哪知一捏之下，衣衫下薄肌撑出的弧线紧实有力，虽谈不上勇猛壮硕，却也与瘦弱绵软无关。
她疑惑地多捏了两把，心道：果然男子与女子还是不同，没想到宋玄仁这样的“病弱美人”也有些“家底”。
眼神不由自主瞟向别处，却觉上方两道视线幽幽落下，她心头一虚，倏地抽回手来，木着脸转开话题：“……难的我教不了，好在玄仁你并不是要做争锋武林的大侠，本为强身健体，便从基础的扎马步做起吧。”
转身的功夫，凤九面露尴尬，暗叹连连：他怕不是误会了吧！天地良心，她可不是为着占人便宜才教他习武，这不是冤死人么！
她只顾着自己抓耳挠腮，自然也未曾注意到，东华面上虽没什么表情，琥珀色的瞳仁中却掠过一丝笑意。
扎马步这件事，说难不难，说容易倒也不大容易。
初学者最易犯“看人挑担不吃力”的毛病，大抵都存着些出门捡金子、天上掉馅饼的念想，总觉得这么简单的动作只要稍稍上手便能游刃有余，说不得假以时日自己也能成为话本子里那些横空出世的天纵奇才。
然梦想破灭只在须臾，用不上一炷香，大多数人便会在腰酸腿软、两股战战中败下阵来，至此对于“一炷香工夫”有了新的认知。
凤九对此很清楚，她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虽则在一众柔弱女子中，她已算得十分有活力，但习未习过武在内行人看来泾渭分明，下盘不稳、耐力不足便是最大区别。
女教习手下留情，手中轻戳、脚下微勾，便能叫她强撑起的花架子轰然倒塌，是到月余之后才慢慢找到感觉。
因此，对于东华这初学者能坚持多久，她并不抱希望。反倒怕他记挂着面子而逞强。
此时，凤九与东华面前就燃着一炷香。
今日为着他二人的“亲传亲授”，婉玉早早带了小厮将院中的花花草草搬至一边，遵照吩咐置了香案不说，还颇为贴心地备了茶点。
凤九估摸着作为初学者，东华能坚持到三分之一炷香就算不错，便特意没说练多久，气定神闲站立一旁，盘算着只要他气力不支便停下歇息。
哪知这人也不知怎的忒要面子，香燃去一半他一声不吭，香燃去三分之二他仍旧面色不变，瞧那架势是想坚持到一炷香燃尽。
凤九看看日头，入秋之后倒也不算厉害。只是这人脸上少有血色，唇……手上也似比常人凉些，一副身子不大康健的模样，总让人疑心随时要倒下。她难得当回师父，也不好“辣手摧花”不是，还是循序渐进的好。
“咳，玄仁呐，是不是感觉腿酸了？不要硬撑，可以休息会儿。”
凤九满以为他会借着自己这话顺水推舟，谁知碰了壁。
“不用。”回答得特别冷硬。
凤九不由一噎。觑他面色也一般冷硬，今日竟连一分眼神也不予她，属实反常。莫非真是恼了？一时有些冷场，她只得静待那香燃尽。
说也奇怪，明明要操练的人是东华，备受煎熬的人也应是东华，最后焦灼不安的人却是凤九。
那余下的三分之一炷香不知怎的燃得那般慢，凤九几番经过指望带出点风助香一程，仿佛并无效果。她一边埋怨婉玉竟然找来这么根经久顽强的香来，一边又后悔事先未及思虑周全将那香撅了一半去，倒叫自己这会儿愁得似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等到香头熄灭在残灰里，东华这才收势。
凤九立时上前，刚要关心两句，又恐对方不领情，忽而灵光一现，觉得应拿出“为师”的态度来。
“看不出来，玄仁很是厉害啊！很少有人第一次扎马步就能坚持一炷香的，没想到你做到了，潜力很大哦！”
“为师”的态度当然是要把徒儿大大夸奖一番，凤九堆出最诚挚的笑容，不吝连连伸出大拇指。夸舒服了才好指点嘛，这套路她懂。
东华理理方才收起的衣摆，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早说过，我也练武，只是练得不好罢了，这基本的扎马步还是会的。”
一句话又将凤九的下文堵了个正着，她觉得十分别扭。
许是这些日子走得近了，她已经习惯了彼此的距离，习惯了有个人时不时地关注自己，也晓得他会偷偷看自己，默默在屋中等她。必须承认，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有同样的感受。还有他们做过的那些略微越界的举动……
现下面对他的冷脸，凤九心中很不痛快，她还是更喜欢看他眉眼温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