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中阮筝看到了楼阁上的戏台子，昏黑的云滚上山坡舔舐去天边霁色，那人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阮筝慢慢向他走去，想再近些、看得再真切些，还未迈开几步，那人却回望阮筝，水剪的双眸，遽然淌下一滴泪来，阮筝刚要开口向前却一脚踏空，那人便连同周遭之景褪成无影无踪，蓦地一睁眼，醒来已是泪流满面。
她只觉那乌沉沉的梦境压得她心里的天也跟着黯了下来，便拂去纱帐子，趿着鞋走到红木画案前，草纸上的戏服图样还停留在基本轮廓和线条，梦中那位伶人身上的锦绣华裳与其身姿宛若天成，可每每绘图之际却屡试屡错，笔下始终难觅其神韵，即便已梦见多次，那张脸却始终模糊不清，她怎么也记不清他的容貌和身段，记不清那行头样式。
阮筝心里喃喃道：“原本想借这次的图样竞逐国剧社戏装师的资格，却一直在此处踟蹰不前……”
直到被楼下堂屋的丫鬟蜜儿叫嚷得回过神来。
蜜儿喊着说是林公馆林太太来的电话，本来定好请少奶奶明日过去喝茶品画的，但南京荣老板突然来函，下周要在大戏院开专场，邀林太太一家过去捧个场，择日再聚。
阮筝梳洗过正要往老爷太太那请安，推开门就见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嘀咕着， “一个戏子，什么老板不老板的，也值得大老远跑去送钱去！”
二少奶奶没搭腔，只鼻子里哼了一声，另起个头低喃道：“ 我听那三丫头昨儿和妈说卒业后要进国剧社呢，虽说咱们家现下日落西山，可公公怎么说也做过几天官办商人，那三丫头却要与那些下九流的货色为伍，和林太太一个德行！”
大少奶奶掸了掸身上的瓜子皮，刚要努着嘴搭话，阮筝先板着脸下了楼梯一面说道：“我只当是大早上的什么雀儿啊鸟儿啊叫呢，原来是大嫂嫂二嫂嫂在聊我的事，看来戏子也不一定在台子上，台下更是精彩呢！”
阮筝一边说着一边在厅堂的角落里捣着杵臼，背对着两个少奶奶，她们脸上的狰狞，自是与她无关，释手将磨好的咖啡豆晾在一旁，搓了搓胸前的绿珠纽扣，挪着步子穿过黑压压的穿堂，走去了主屋。
阮老爷坐在官帽椅上打量了眼阮筝讪讪的样子，便越发觉得碍眼，没好气地道：“倒也不必假模假样地每天来请安，在学校认得了几个字，言语上的功夫全用在自家人身上了，你要真有本事，也不必非要进那个什么国剧社！给戏子做了几身衣服还真以为自己是有头有脸的师傅了！”
阮筝看向太太，那期望快把眼眶填满溢出泪来，太太满脸堆着笑也不作声，阮筝轻叹口气沉下了头，少时方低声开了口道：“我是没头没脸，那几身衣服不过是让我缴得上学校学费的营生罢了，哪里有资格靠祖上的基业在家混吃等死，也不配和您一样每天侍花弄草。”
阮老爷放下报纸厉声道：“ 你以为你在和谁讲话？！”
阮太太瞧这势头正想劝缓，屋外的蜜儿敲门道：“ 老爷太太，王家小姐在外面等着，说是约了三小姐去广南楼听戏。”
阮太太摆摆手道：“ 快去吧！”
阮筝低着头走了，头快沉到衣领子里去。
阮老爷不依不饶地对着阮筝的背身嘟囔着：“ 成天里和王家小姐鬼混，那王家是什么人家！做几天大户人家的跟班，回家就把自己当尊佛了，越性这阮家给她管罢了！”
出了屋，蜜儿给阮筝披上了磁青色毛领斗篷，下颌一圈的棱角埋在了厚实的狐狸毛领里，衬的惨白的脸小小圆圆的，点上朱口黛眉，在雪地上一站便透着股遗世独立的劲儿来，活像枝傲慢的山栀花。
王家小姐的车就停在院门口，阮筝上了车，一抬眼便看见王愫琼对她笑道：“你这新斗篷我第一次瞧见，你总是爱穿这样暗淡的颜色，明明才十五六岁的年纪！”
她笑得越明媚，越叫阮筝心里生出一股恶心，“ 明亮的颜色还是更适合你，你配得上。”
王愫琼对阮筝的情绪猜出了个大概，想着准是又被她父亲排揎了几句，便识趣地扭过了头。
二人进了广南楼，在外柜的招呼下直往二楼看台包桌走，堂头正和柜先儿对着账，一抬头见是王小姐与阮小姐来了，喜滋滋地跑来亲自接过大衣帽子挂在衣架上，让座、递上点心，二人还是老样子，点了两杯天堂红梅。
王愫琼看了眼戏台子，向堂头道：“ 今天不是说有《红鬃烈马》吗，台上这是哪一出啊，怎么从来没听过？”
堂头道：“ 这是许砚平许老先生新写的剧，专门为荣老板量身打造的！”
“哪位荣老板？”王愫琼皱着眉问道。
“南京的名角儿荣代柛啊！剧名还没起好呢，说是先给咱们这的角儿走走台。许老先生不知道从哪听说个故事，当时就拍了桌子说一定要为荣老板写成这出戏！”堂头笑得鼻子和眼睛都挤到了一起，像是当时就在许老先生身边似的，滑稽的样子让阮筝差点笑出声来。
这位荣老板想必就是林太太说的那位了，阮筝心里想着。
“那这故事到底讲的什么呀？”王愫琼道。
阮筝仔细听这念白道：“像是说的皇宫王爷投身梨园的故事。”
堂头瞪大了眼睛：“ 阮三小姐果然是行家！怪道您之前做的几件戏服北平那几位角儿都抢着要呢！这戏文讲的是位熟通乐律的太子，被诬陷祸乱苍生，废了储位后变了神仙飞走了。听说这故事可不是空穴来风，那许老先生还得了一幅流传千百年的画，已经送给了荣老板让他镇园，说画的就是那位太子，那身上的行头据说是太子身边的女使所做，坊间传闻这女使是个妖怪…”
王愫琼翻了个白眼道：“什么牛鬼蛇神之说…”
阮筝道：“ 既不是空穴来风，难不成是那位宣氏太子的原型？我在学校的图书馆看到过史料记载，可只有只言片语、一笔带过，连朝代和当朝皇帝都被抹去了痕迹。”
堂头道：“ 阮三小姐这就难为我了不是，我哪里懂这些！”
王愫琼自语道：“太子唱戏还怎么当太子，得了天下也是昏君。”
二人在广南楼坐了一下午，便各自回了家。
阮筝心里还惦念着那位戏文里的太子，总能联想到自己梦中的伶人，若是能多了解他的故事，若是能去南京见到那幅画，说不定这件戏服就成了，去国剧社也有望了。正想着，一进院子却注意到了搁置在一旁的老榉木八角桌，阮筝走过去把手搭在桌上，桌面被雪铺得冰凉，倏地把她拽回了六七岁的年纪，她就伏在那桌子上，摊开本《世说》，没等看上一页，老爷把她拉到一边让她回楼上去，说是给大少爷请了先生，她只得悻悻的用袖子卷起书走开了，思绪刚飘到这，桌面上的雪凉的她抽搐了一下，方才收了手进了屋。
她揣度着自己什么时候也像这个八角桌一样，从这个大宅子里给扔出来，从那拖垮人的悒郁的黑暗里给扔出来。
阮筝扑在楼梯上，脚上像沾了泥，沉沉地挪上了楼。
刚准备关了房间门，却听见林太太来了。
她松了手，那门颤颤巍巍的，剩了个缝。
林太太和阮太太商量着，要带上阮筝一同去南京，说是打小就喜欢阮筝，知道阮筝爱听戏，想带她去见见世面。
楼下唧唧呱呱说个不停，阮筝第一次觉得这聒噪竟有点新鲜可爱。
阮筝倚在窗边，满院子的荒凉，枯木杂草植了二尺高，可今天一看，院外的梅树生的那样高大，一蓬蓬的红梅熏着砖墙，焰焰地直烧进了院子里，红成一片。
把她的窗子，也烫红了。
隔天阮筝便随林太太一家乘火车南下，林先生在南京的宅子比北平的林公馆还要漂亮，舟车劳顿后，林太太已是疲惫不堪，拨给阮筝一个使唤丫头便回房休息了。
她只觉那乌沉沉的梦境压得她心里的天也跟着黯了下来，便拂去纱帐子，趿着鞋走到红木画案前，草纸上的戏服图样还停留在基本轮廓和线条，梦中那位伶人身上的锦绣华裳与其身姿宛若天成，可每每绘图之际却屡试屡错，笔下始终难觅其神韵，即便已梦见多次，那张脸却始终模糊不清，她怎么也记不清他的容貌和身段，记不清那行头样式。
阮筝心里喃喃道：“原本想借这次的图样竞逐国剧社戏装师的资格，却一直在此处踟蹰不前……”
直到被楼下堂屋的丫鬟蜜儿叫嚷得回过神来。
蜜儿喊着说是林公馆林太太来的电话，本来定好请少奶奶明日过去喝茶品画的，但南京荣老板突然来函，下周要在大戏院开专场，邀林太太一家过去捧个场，择日再聚。
阮筝梳洗过正要往老爷太太那请安，推开门就见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嘀咕着， “一个戏子，什么老板不老板的，也值得大老远跑去送钱去！”
二少奶奶没搭腔，只鼻子里哼了一声，另起个头低喃道：“ 我听那三丫头昨儿和妈说卒业后要进国剧社呢，虽说咱们家现下日落西山，可公公怎么说也做过几天官办商人，那三丫头却要与那些下九流的货色为伍，和林太太一个德行！”
大少奶奶掸了掸身上的瓜子皮，刚要努着嘴搭话，阮筝先板着脸下了楼梯一面说道：“我只当是大早上的什么雀儿啊鸟儿啊叫呢，原来是大嫂嫂二嫂嫂在聊我的事，看来戏子也不一定在台子上，台下更是精彩呢！”
阮筝一边说着一边在厅堂的角落里捣着杵臼，背对着两个少奶奶，她们脸上的狰狞，自是与她无关，释手将磨好的咖啡豆晾在一旁，搓了搓胸前的绿珠纽扣，挪着步子穿过黑压压的穿堂，走去了主屋。
阮老爷坐在官帽椅上打量了眼阮筝讪讪的样子，便越发觉得碍眼，没好气地道：“倒也不必假模假样地每天来请安，在学校认得了几个字，言语上的功夫全用在自家人身上了，你要真有本事，也不必非要进那个什么国剧社！给戏子做了几身衣服还真以为自己是有头有脸的师傅了！”
阮筝看向太太，那期望快把眼眶填满溢出泪来，太太满脸堆着笑也不作声，阮筝轻叹口气沉下了头，少时方低声开了口道：“我是没头没脸，那几身衣服不过是让我缴得上学校学费的营生罢了，哪里有资格靠祖上的基业在家混吃等死，也不配和您一样每天侍花弄草。”
阮老爷放下报纸厉声道：“ 你以为你在和谁讲话？！”
阮太太瞧这势头正想劝缓，屋外的蜜儿敲门道：“ 老爷太太，王家小姐在外面等着，说是约了三小姐去广南楼听戏。”
阮太太摆摆手道：“ 快去吧！”
阮筝低着头走了，头快沉到衣领子里去。
阮老爷不依不饶地对着阮筝的背身嘟囔着：“ 成天里和王家小姐鬼混，那王家是什么人家！做几天大户人家的跟班，回家就把自己当尊佛了，越性这阮家给她管罢了！”
出了屋，蜜儿给阮筝披上了磁青色毛领斗篷，下颌一圈的棱角埋在了厚实的狐狸毛领里，衬的惨白的脸小小圆圆的，点上朱口黛眉，在雪地上一站便透着股遗世独立的劲儿来，活像枝傲慢的山栀花。
王家小姐的车就停在院门口，阮筝上了车，一抬眼便看见王愫琼对她笑道：“你这新斗篷我第一次瞧见，你总是爱穿这样暗淡的颜色，明明才十五六岁的年纪！”
她笑得越明媚，越叫阮筝心里生出一股恶心，“ 明亮的颜色还是更适合你，你配得上。”
王愫琼对阮筝的情绪猜出了个大概，想着准是又被她父亲排揎了几句，便识趣地扭过了头。
二人进了广南楼，在外柜的招呼下直往二楼看台包桌走，堂头正和柜先儿对着账，一抬头见是王小姐与阮小姐来了，喜滋滋地跑来亲自接过大衣帽子挂在衣架上，让座、递上点心，二人还是老样子，点了两杯天堂红梅。
王愫琼看了眼戏台子，向堂头道：“ 今天不是说有《红鬃烈马》吗，台上这是哪一出啊，怎么从来没听过？”
堂头道：“ 这是许砚平许老先生新写的剧，专门为荣老板量身打造的！”
“哪位荣老板？”王愫琼皱着眉问道。
“南京的名角儿荣代柛啊！剧名还没起好呢，说是先给咱们这的角儿走走台。许老先生不知道从哪听说个故事，当时就拍了桌子说一定要为荣老板写成这出戏！”堂头笑得鼻子和眼睛都挤到了一起，像是当时就在许老先生身边似的，滑稽的样子让阮筝差点笑出声来。
这位荣老板想必就是林太太说的那位了，阮筝心里想着。
“那这故事到底讲的什么呀？”王愫琼道。
阮筝仔细听这念白道：“像是说的皇宫王爷投身梨园的故事。”
堂头瞪大了眼睛：“ 阮三小姐果然是行家！怪道您之前做的几件戏服北平那几位角儿都抢着要呢！这戏文讲的是位熟通乐律的太子，被诬陷祸乱苍生，废了储位后变了神仙飞走了。听说这故事可不是空穴来风，那许老先生还得了一幅流传千百年的画，已经送给了荣老板让他镇园，说画的就是那位太子，那身上的行头据说是太子身边的女使所做，坊间传闻这女使是个妖怪…”
王愫琼翻了个白眼道：“什么牛鬼蛇神之说…”
阮筝道：“ 既不是空穴来风，难不成是那位宣氏太子的原型？我在学校的图书馆看到过史料记载，可只有只言片语、一笔带过，连朝代和当朝皇帝都被抹去了痕迹。”
堂头道：“ 阮三小姐这就难为我了不是，我哪里懂这些！”
王愫琼自语道：“太子唱戏还怎么当太子，得了天下也是昏君。”
二人在广南楼坐了一下午，便各自回了家。
阮筝心里还惦念着那位戏文里的太子，总能联想到自己梦中的伶人，若是能多了解他的故事，若是能去南京见到那幅画，说不定这件戏服就成了，去国剧社也有望了。正想着，一进院子却注意到了搁置在一旁的老榉木八角桌，阮筝走过去把手搭在桌上，桌面被雪铺得冰凉，倏地把她拽回了六七岁的年纪，她就伏在那桌子上，摊开本《世说》，没等看上一页，老爷把她拉到一边让她回楼上去，说是给大少爷请了先生，她只得悻悻的用袖子卷起书走开了，思绪刚飘到这，桌面上的雪凉的她抽搐了一下，方才收了手进了屋。
她揣度着自己什么时候也像这个八角桌一样，从这个大宅子里给扔出来，从那拖垮人的悒郁的黑暗里给扔出来。
阮筝扑在楼梯上，脚上像沾了泥，沉沉地挪上了楼。
刚准备关了房间门，却听见林太太来了。
她松了手，那门颤颤巍巍的，剩了个缝。
林太太和阮太太商量着，要带上阮筝一同去南京，说是打小就喜欢阮筝，知道阮筝爱听戏，想带她去见见世面。
楼下唧唧呱呱说个不停，阮筝第一次觉得这聒噪竟有点新鲜可爱。
阮筝倚在窗边，满院子的荒凉，枯木杂草植了二尺高，可今天一看，院外的梅树生的那样高大，一蓬蓬的红梅熏着砖墙，焰焰地直烧进了院子里，红成一片。
把她的窗子，也烫红了。
隔天阮筝便随林太太一家乘火车南下，林先生在南京的宅子比北平的林公馆还要漂亮，舟车劳顿后，林太太已是疲惫不堪，拨给阮筝一个使唤丫头便回房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