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打在朱门深墙,屋瓴的影子排在墙面上,暗与亮间错有致,藏在影子里的一只楼燕挪到亮处,又飞到东宫墙沿上,于白日下晒得一如黑瓷。

    宫人穗慈盯着那只楼燕出神,忽听见内侍高品孙钰吵吵嚷嚷的声音,知是太子回宫了,忙整理衣衫,眼角也生出灿烂来,出了正殿见石阶上的蝴蝶兰摆得不正,赶忙挪了挪,又唤洒扫的小黄门停下手里的活,便前去迎太子。

    “殿下回来了!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嘴都合不拢了!”穗慈一边服侍宣琮峯褪下氅衫,一边看向孙内侍。

    孙钰道:“钟内人也不是第一天在东宫了,这殿下一出宫就像个小孩子,哪回不是开开心心回来的?”

    穗慈笑道:“等哪天殿下有了太子妃,我们怕是见不到这小孩子样儿了!”

    宣琮峯听了这话,一折扇子敲在了穗慈手上,假装厉色道:“穗慈姐姐,你在东宫服侍也有八年由余,这是待在本宫身边腻烦了,想换个人伺候了。”

    穗慈笑着撇了撇嘴,满是纵容。

    宣琮峯来到书案前,取来张谢公笺,挥毫“一川风月”四字落于纸上,一勾一挑如飞舞之鹤遨游于天际又绝尘而去。宣琮峯举纸观之,又觉不好,让穗慈拿去烧了,正欲蘸墨重新书写,宫人绿竹端来一碗樱桃红茶酥酪跪在殿前,说是东膳监送来的。

    宣琮峯听闻一怔,手中的紫毫悬在半空,又缓缓放下。

    穗慈瞧见宣琮峯脸色大变,忙拽着绿竹拖到了殿外,低声喝道:“你是新来的不成?!宫里上上下下都知晓太子殿下不食樱桃,东膳监今天是怎么回事?你又犯了什么毛病?”

    绿竹吓得哭成了个泪人,眼泪一簇簇地全掉进了玉碗里,怯怯地答道:“穗慈姐姐,膳局来了个新厨子,说是做这酥酪最是拿手,我一时觉得新鲜,忘了樱桃一事,求穗慈姐姐饶我这次吧!”

    说着人已跪下,口中道:“我,我这就再送还给东膳监!”

    穗慈喝道:“越说越混了!送回去等着落人口舌吗?没脑子的东西,罚你去浣衣局洗一个月的衣裳!”说罢拉了绿竹起来,见四下无人,从腰间扯出条帕子挡住了碗口,又道:“ 快找个没人的地方吃了去吧,别叫人看见。你们这群涎脸的就仗着殿下菩萨心肠,换成北边那位的脾性,早把你们下了油锅!”

    穗慈扬了扬手赶走了绿竹,重新堆起了笑容走进殿里,为宣琮峯收好了紫毫,见宣琮峯执着茶壶往茶盏里点水,落水早已破坏了茶面,仍自顾自地打着茶汤。

    穗慈走上前去,心疼地瞧着宣琮峯呆滞的眼神,遂把茶匙接了过来,轻声开口道:“ 妾前几日去画院为殿下取画,和画学生学了碗莲图,殿下可想看看吗?”

    穗慈一双月牙眼盈盈地望着宣琮峯,等着他肯定的回答。

    宣琮峯托起穗慈的脸,薄薄的胭脂似的粉红色从面颊连到鬓角,像她耳上别的花瓣,宣琮峯手指触了触,莞尔一笑:“你画来吧,我瞧瞧。”

    穗慈刚欲取来纸墨,内臣进来通禀说是吏部尚书袁大人在偏殿候着,请太子殿下补上今日讲读。

    穗慈听了忙寻来红袍玉带为宣琮峯更衣,穿戴毕便随着往偏殿去了。

    袁仕淮见太子来了,把手里的书简放至案几,起身弓腰揖礼,直起腰身却又别过头去,面露怒色。

    宣琮峯见这光景纳闷道:“老师这是为何事恼了?”

    “我不是你的老师,那个戏子才是你的老师!”

    “奥,袁先生。”

    袁仕淮听了这话背着手回头注视太子,横了一眼。

    宣琮峯猜到袁仕淮应是撞见了绿竹端错酥酪之事,无奈笑笑,岔开话道:“日中我去了成国公府赴宴,回来的晚了些,我们开始上课吧老师。”

    “先陪老夫对弈一局吧!”

    宣琮峯笑着摇了摇头,早就注意到了那棋桌上已布好阵。侍茶内人端上两盏枫露茶,两人遂上了榻。

    “翰林院的制词下来了,江渊实升至户部尚书。太子殿下也过了绮纨之岁,学有所成,是以握瑜怀玉之士,又与江尚书算是表亲,从此殿下多了户部这一臂膀,老夫也可安心一些。”

    “江尚书不是战队之人,也请老师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宣琮峯执着白子落定不决。

    袁仕淮并不理会太子所言,只自顾道:“如今秦王、齐王、梁王均已之藩,只剩周王还在京,也并未分封地。原本周王最不得圣爱,自元服后,竟日显才学辩博、达于政要,圣上封其金宁尹,虽无固定职事只为散官,可摆明了是要让周王安心在京,牵制储副。听说靖阳侯之女孟荞也,正是摽梅之年,靖阳侯有意周王,他手里的兵权可是连圣上都忌惮三分。周王在朝中的势力本就盘根错节,若不日他们两家结为连理,我们不得不早做些打算才是!”

    “老师,你知道我不愿看到兄弟阋墙,周王想怎么折腾,便叫他折腾去,老师今日来若只为求一个‘打算’,那便回去吧。”

    “可你是储君!”袁仕淮狠狠落下黑子,堵住了白子最后一口气。

    棋局已定,宣琮峯不言,端起桌上的枫露茶,呷了一口。

    袁仕淮紧逼道:“ 储君者,国之根本。储君安,国祚方熙。殿下五岁时就被立为储君,圣上亲自把你交与老夫,对殿下寄予厚望,虽中间有两年……殿下休要忘了自己的使命!”

    宣琮峯下了榻,背对袁仕淮道:“做君如何,做臣又当如何?顽皮贼骨之行,本宫学不来,这江山,也不该握在顽皮贼骨之手。”

    “生在帝王家,渊清玉絜有何用?做储君,做对得起天下的储君,必定是术大于道。你想要兄友弟恭、一尘不染,怕是先被夺了卿卿性命去!”

    宣琮峯冷笑道:“老师在我少时教我修德,如今却教我术大于道。术在底线之下,无德无道,君同小人。若染了一身垢尘,又何来脸面对得起天下子民?又要性命何用?储君之冠,我的哥哥们倒是为之寤寐思服,可我却巴不得早日摘了它,老师懂术,这位子你去坐了便是!学生倒宁可做个闲散宗室。”

    “只有弱者才会拿仁义道德当珍宝!”袁仕淮垂着头,色若死灰,愤然甩袖离去。

    宣琮峯又坐回了罗汉榻上,取出腰间烫花折扇,捏着扇骨上的如意云朵纹路把玩,只觉扇面上的金屑如光斑,灼灼地刺着眼睛,像钻进去了蛇,便一把夺起还未喝尽的枫露茶泼在折扇上,扔在棋子里,广袖一扫,满盘皆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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