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百年前,南京一位太监曾襄助永乐大帝靖国难,后永乐迁都顺天府,特地为他开设东厂,以制衡锦衣卫。

    此人虽无子孙缘,却好风流事。秦淮河畔旖旎半生,能叫出名儿来的姑娘娈童足有上百人。为此他散尽家财,在京城广纳能工巧匠,特地修建了一座藏娇的金屋,名曰快哉楼。

    好景不长,他触怒龙颜,被永乐处以极刑,连史书也有意剔除其功绩与姓名。

    唯有这座快哉楼,因扬州瘦马之风而名声大噪,时至成化年间,已然享誉“京城第一楼”。

    青楼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向来是厂卫必争之地,而快哉楼本就源起于东厂祖师爷,百年间与朝廷剪不断理还乱。

    比如现在的二当家柳扶舟,就是前东厂提督黄高的对食娘子。

    三天前,朱徽不幸魂穿成了她的洒扫丫鬟。

    在黯然神伤了半个时辰之后,她自暴自弃地投入到了漫长而琐碎的日常劳动中去。

    她也曾动过在封建时代大展身手的念头,奈何身为还未选科的准高中生,对肥皂、牛痘、青霉素的合成一无所知,系统或空间更是从未出现。

    穿越不都是王侯将相的游戏么?为何她俯身满地苟且,抬头不见天光?

    唯一撑下去的念想,便是破解魂穿的秘密,找到回家的方向。

    “王妈妈,夫人的醪糟蛋做好了吗?”

    “喏,在那儿,姑娘快送过去吧。”

    朱徽提起食盒往回走,步子快得要擦出火星来。

    柳扶舟平素锦衣玉食,却单单对醪糟蛋情有独钟,且需得三分流心七分滚烫,稍稍凝了凉了便会大发雷霆,是个极难伺候的主儿。

    可听旁人说,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

    *

    柳扶舟出身教坊司,多年前被大当家云晦山接来了快哉楼。

    她以力压国手的琴技名动京城,很快被太监黄高花重金赎了身。

    黄高在快哉楼内另辟了一处别院,亲题“临江仙”,赠与柳扶舟独住。

    临江仙众人,便学着官宦人家,有模有样地唤他二人“老爷”、“夫人”。

    可这位黄老爷,自去年八月后,便再也没有来过了。

    只因宫里发生了一起秘案。

    用《明史》上的话来讲,便是妖道李子龙联络了数十名外官内臣,登上万岁山,观望羽林卫。

    万岁山乃大内禁地,羽林卫乃天子近卫。

    此人此举意欲何为,朝野皆心照不宣。

    李子龙被擒后,成化帝大怒,命黄高严查此案,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可黄高毅然逆圣意而行,将此案定性为宫禁不严,而非谋逆弑君。

    年底草草结案,诸事太平。

    他自己,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腊八,成化帝于午门赐宴百官,席间被黄高端上来的一杯热茶烫了手。

    黄高当场被撤了东厂提督,从司礼监秉笔太监降为少监,外加廷杖三十。

    刑杖重重地砸在他身上,惨叫凄厉,血肉模糊。

    满座衣冠济济的朝臣皆心惊胆战。

    刑罢的黄高一路鲜血淋漓地被拖回司礼监,至今生死未卜。

    柳扶舟自此深居简出,郁郁寡欢。

    *

    朱徽穿过回廊,见柳扶舟房门虚掩着,外头还留了个人看守。

    这人她认得,是云晦山的心腹,名叫林逾静。

    林逾静伸手拦住她:“云老板正与柳夫人商议要事,请姑娘稍候片刻。”

    *

    黄高被废后,成化帝依制该从司礼监另选一名秉笔太监提督东厂。

    可直到开年正月初五,众臣也没等到新任东厂提督的消息。

    反而等来了一封增设西厂的圣旨。

    万众瞩目的西厂提督,竟是万贵妃从小养在身边的宠宦、年仅十六的御马监掌印太监,汪直。

    东厂式微,西厂突起。

    朝野风声鹤唳,大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就在昨儿上午,汪直的侍从韦瑛亲赴临江仙,道快哉楼为东厂效力多年,必然对京城诸事了如指掌。

    如今京城里正窝藏着一位名叫杨晔的朝廷重犯,劳烦云老板和柳夫人襄助西厂,尽快查明此人下落。

    *

    屋内沉香袅袅,云柳二人手执棋子,慢慢破着桌上残局。

    柳扶舟不疾不徐道:“杨晔身上到底背着什么案子,你可查清楚了?”

    云晦山回道:

    “去年正月,数百名苦主一路从福建告御状,告的就是从三品建宁卫指挥使杨晔借军屯侵吞民田、暴横乡里、草菅人命。

    顺天府尹立刻上报了朝廷。

    刑部举荐了主事杨应奎、锦衣卫派出了百户高崇,两位钦差随即前往福建查察此案。

    两位钦差年底方归,却皆声称刁民欺天、杨晔无罪。

    官民各执一词,再加上李子龙案分去了朝廷大部分的人力和精力,案件便胶着至今。”

    柳扶舟拨弄着褪了色的指甲,恹恹道:

    “看来是西厂要接手这个案子了。杨晔不在福建赶紧销毁证据,竟还大摇大摆来了京城?”

    云晦山颔首:“据东厂的番子回报,杨晔去年年底尾随两位钦差进了京,现下正暂住在吏部考功司郎中董玙的府邸,意欲收买京城各方故交,尽早平息这场人命官司。”

    柳扶舟寻来纸墨,提笔一挥而就。

    云晦山本以为她会写下“董玙”或“董府”,却见那粉色的薛涛笺上,赫然六个大字:

    晔在闽,不在京

    云晦山错愕不已:“你疯了?”

    柳扶舟道:“这案子连刑部和锦衣卫都不敢掺和,必定牵连甚广,我岂能让西厂如愿以偿。

    劳烦云老板再给董玙带句话,让他尽快将府上那位客人遣送回闽。”

    未等云晦山开口,柳扶舟抬眸冷淡道:

    “怎么,黄高一倒台,云老板便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云晦山话到唇边,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默然接过纸条,信手折成了一枚纸船。

    听到屋外似有谈话声,扬高了声调道:

    “林儿,谁在外头?”

    *

    朱徽与林逾静磨了半晌,终于被传唤了进来。

    她将琉璃碗盛的醪糟蛋小心翼翼地捧到柳扶舟面前:“夫人请。”

    柳扶舟只略碰了碰碗壁,便将整个碗勺打翻在地,汤汁溅了她半身。

    “已经凉透了!把地上收拾干净,出去跪半个时辰!”

    云晦山无声地叹了口气,将纸船递给朱徽:

    “把这个送去西厂吧。”

    西厂?!

    见朱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云晦山催促道:“还不快去,是想留在这儿罚跪么?”

    朱徽忙接过纸船,转头就走。

    *

    成化朝中期,京城早已从土木之变的阴影中缓和过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坊间颇有几分盛世之景。

    路边酒楼茶肆鳞次栉比,个个匾额前都挂着大灯笼。万物诸景映在柔和的夕阳中,如海市蜃楼一般。

    朱徽孤零零地走在街头,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穿越前的情景却历历在目。

    *

    父母都是名牌大学的历史老师,每到暑假便会带着她四处游历,顺便搜寻论文灵感。

    路过一座古庙时,母亲将房车停了过去,三人拎着纸钱和檀香踏进了庙宇。

    庙中青铜像擦拭得一尘不染,少年将军单枪匹马、袍襟翻飞,隐隐颇觉亲切。

    朱徽问道:“老奶奶,这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仙?”

    旁边鬓发斑白的婆婆往灶台里扔着碎柴火:“不是神仙,是个太监。”

    “给太监立庙,真是稀奇。”

    朱徽撕开檀香的塑封,靠借灶火点了一炷香,拜了两拜。

    婆婆接过她手里的香,颤颤巍巍地插到香炉里去:

    “明朝的时候啊,这个地方叫威宁海子,时有鞑靼来犯。是一位将军和一位太监联手打了几场胜仗,才打来了老百姓近五十年的太平啊。”

    母亲正忙着拍照记录学术资料,闻声对朱徽道:“这段历史你读过,猜猜他是谁?”

    “威宁海……”朱徽想了想:“《明史》上载,成化十六年,明军于风雪晦明之中直捣蒙古王庭,史称威宁海大捷。那这太监,便是当时的监军太监汪直?”

    话音刚落,一截猩红的檀香灰坠进了香炉。

    她只觉瞬间天旋地转,登时倒在了铜像边。

    *

    朱徽心道,穿越这件破事儿,说不定和汪直有关。

    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衣裳上的醪糟汁已经干涸,她舔了舔,是甜的。

    包子铺蒸笼的水汽扑到她脸上,白面香味儿恍如隔世,她摸了摸周身,一个铜板也没有。

    麻布勾住了指甲边的倒刺,她连皮带肉一长条啃了下来。

    忽觉身后一阵风起,转头就看见不远处一男子正手执长鞭胯骑骢马,风驰电掣如过无人之境,惹得众路人纷纷侧目。

    她着急躲闪,不料袖子里的纸船随风而动,轻飘飘地落在了路中央。

    待马蹄扬尘而去,她忙小跑前去捡起,未发觉后头还紧跟着一辆不慢的马车。

    那车夫就着男子开的道一路畅行,略走了走神,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个横穿马路的小姑娘。

    他奋力拽紧缰绳,所幸马车终是停在了小姑娘身前几寸。

    他惊魂未定,瞟到她衣着简朴,想必不是官家小姐,抬手就往她背上狠狠挥下一记鞭子,破口大骂道:

    “冲撞了贵人的车驾!你有几个脑袋担待得起!”

    朱徽正低头检查纸船有无破损,后背突然痛如炮烙,这是她有生之年从未体验过的剧烈痛楚,眼泪顿时倾泻不止。

    她捂着伤,摇摇晃晃站起来,听那车夫依旧不依不饶:

    “即使没伤了公子,弄坏了商府的马车,你也赔不起!”

    莫名其妙被打的愤怒盖过了所有委屈和恐惧,甚至让她暂时忘记了疼痛。

    她抢过车夫手上的鞭子,反手落鞭如雨:

    “冲撞?!这里是闹市!你们!还有刚刚那个男的!本来就不该开得这么快!

    商府?哼!就算里面坐的是商辂又怎么样!凭什么当街欺压百姓!”

    车夫被打得嗷嗷叫唤,只顾一味地往车后躲。

    鞭尾突然被攥紧。

    朱徽回身望去,见马车车门大开,一身着藏蓝道袍、头戴青色儒冠,约莫二三十岁的男子漠然立于旁侧。

    他手上轻轻一拉,将鞭子收了回去。

    朱徽早已精疲力尽,虚脱地靠着车轮滑坐到地上,蜷缩着脊背,鞭伤疼得钻心。

    男子将马鞭还给车夫,拱手疏散了围观的百姓,继而缓步走到朱徽面前,从容道:

    “姑娘说的不错,这的确不该是商府的门风。齐三,回去领二十板子。”

    接着从香囊里摸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银鱼,躬身递给她道:

    “姑娘拿去买瓶药膏,就当化干戈为玉帛了。”

    朱徽怔怔地看着他上了马车,在那袭衣冠即将隐去之时脱口而出:

    “你是?”

    半晌沉默后,男子掀开车帘,垂眸与颓坐在地上的她四目相对:

    “不才姓商。姑娘口中的商辂,正是家父名讳。”

    这话宛如一盆凉水将朱徽从头浇到尾:

    完蛋!她和当朝内阁首辅家结了梁子!

    更可恶的是,齐三早看出了她护着那枚纸船,临行前趁她不备猛地夺去,一把撕成碎片往天上一扔,留下几声洋洋得意的讽笑一同在空中回荡。

    看着碎纸片如桃花雨一般簌簌落地,朱徽仿佛听见自己的心也被撕成了碎片,回去就会被云晦山和柳扶舟拿来涮黄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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