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徽趴跪在地上,将碎纸片一张张捡起来。

    好在那上头写了字,能依照字迹拼凑出原本的字条。

    可随着那六个字完完整整摆在她面前,不安感在她心里达到了顶峰。

    晔在闽,不在京

    晔,是指杨晔吗?

    她默读了数遍,似乎明白了快哉楼在做什么。

    因为家学渊源,她虽然不喜欢历史,但从小被迫看了不少史书。

    尤其是父母研究的明史。

    《明史》上记载得清清楚楚,杨晔在福建作恶多端,不仅不认罪伏法,反而堂而皇之地来京城多方贿赂。

    汪直得知后立即将人缉拿入狱,重刑之下,杨晔很快死在了西厂。

    杨氏一族四百余人全部被诛杀,凡与其沾亲带故的尽数被株连,几乎殃及了半个朝堂。

    杀的杀,贬的贬,空出来的官位又成了权力厮杀的主战场,闹得朝野上下鸡犬不宁。

    这便是千夫所指的西厂第一案,成化十三年正月的杨晔案。

    当时间、地点、人物皆吻合,朱徽几乎可以确定,快哉楼传的是假消息。

    敢糊弄新官上任的汪督公,云晦山,柳扶舟,你们这是在玩火。

    玩火就玩火吧,不烧到她头上就成。

    *

    西厂设于灵济宫旧址,较前辈东厂扩建一倍有余,得成化帝亲赐“西缉事厂”牌匾。

    朱徽向门前侍卫秉明了来意,侍卫通传后,便依令带她前去汪直的内院。

    抬眼望去,天边绮霞四落,白墙红栏黛瓦。

    小院中央一株合抱粗的垂丝海棠迎风而立,满树酡颜的花骨朵儿如星河舞转,枝叶间跳脱着明媚而蓬勃的潋滟春光。

    可这满目的鲜活,在他出现的刹那皆黯然失色。

    少年一袭坐蟒补子的竹青云纹织锦长袍,内使冠上的碧玺铎针流光溢彩,乌木牌缀于腰间玉带之上,身段详雅,步态风流。

    他停留在海棠树下,一抹胭色勾勒出眼尾婉约的弧线,明澈至极的眸子美得不可方物,脸颊与脖颈细腻如缎,就连在她眼前挥动的手指,也是骨肉匀称白璧无瑕。

    朱徽回过神来:“你就是汪直?”

    “是。”

    朱徽仔细端详着他:

    没想到史书上臭名昭著的奸宦,竟生得这样一副漂亮的皮囊。

    汪直瞳孔骤缩:

    她分明双唇未动,那这道与她声线一模一样的声音从何而来?

    难不成是她心中所想?

    史书?什么史书?

    奸宦?骂谁奸宦?

    他打量了一圈,并无第三人在场。

    她是在骂我?

    朱徽将那叠碎纸片铺在石桌上:“对不起,路上遇到了点意外,纸船被人给撕碎了。”

    她歉意中带着些许忐忑:

    倘若被汪直发现这是假消息,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

    汪直瞟了一眼碎纸片,继而紧盯着她:

    她知道这是假消息?

    半晌,没听见下文,他头也不抬地唤道:

    “韦瑛——”

    一锦衣卫打扮的侍从应声而出。

    汪直与她保持着一个既不亲昵又不疏远的距离,微微倾身,似笑非笑道:

    “把这位姑娘的手脚砍了,连带着这些碎纸片,一同送还给柳扶舟。”

    朱徽闻言大惊:这火还真烧到自己头上了?

    心里活泼乱撞的小鹿瞬间猝死,她慌忙止住韦瑛:

    “且慢!你也知道这是假消息?”

    汪直道:“杨晔的贿金都送到我案头来了,柳扶舟还打算替他瞒着呢。”

    朱徽忙撇清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是柳扶舟骗的你,我就是个送信的,与我无关。”

    汪直道:“蓄意欺瞒是罪,包庇纵容就不是了么?韦瑛——”

    “别!”朱徽踉跄着后退几步,死死地抱住海棠树,亮出了穿越者的底牌:

    “我告诉你杨晔真正的下落,你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汪直眼睛一眯:“你说。”

    朱徽斟酌道:“杨晔有个姐夫叫董玙,好像是吏部的一个郎中,收留小舅子几天,没什么问题。”

    史书上好像是这么写的,再多的我也记不清了。

    汪直心中五味杂陈:

    两次提到“史书”,她似乎不是本朝的人。

    可她对本朝之事了如指掌,当作妖孽杀了实在可惜。

    况且,比起她的胡言乱语,还是自己能听见她的心声这件事,更像妖术。

    他不禁试探道:“你是如何知情的?”

    朱徽只当他不信,循循善诱道:

    “我既然能被派来送这么重要的东西,肯定是柳扶舟的心腹对不对;既然是心腹,她又怎么会瞒着我呢。”

    多么自然的逻辑闭环,我可真是太聪明了。

    汪直噗嗤一笑:“确实。只是柳扶舟身边之人皆唤她夫人,无人敢直呼其名,遑论心腹;再者,既为心腹,缘何叛主?”

    朱徽愕然。

    “待我从董府捉回杨晔,希望姑娘能给我个更合理的解释。”

    说罢拂袖而去。

    朱徽目送着他衣袂飘扬的背影,心叹竟有人能将宦官的蟒袍穿出锦衣卫的气质。

    *

    是夜,西厂与御马监几乎倾巢而出。

    最后一名禁军在董府大门上贴好西厂封条,宣告着不过两个时辰,兴旺了近百年的世家府邸便正式成为一座空宅。

    门闩狰狞的断口上木屑粘着碎肉,黑锡的铺首染了血,与地上喷洒的血迹交相辉映。

    两片枯叶飘出墙外,寂静地落在凌乱的车辙印和马蹄痕中。

    汪直策马在前,乌泱泱的箱笼和数百名被绑成大闸蟹的人犯是今晚丰厚的战利品。

    他听了一路的咒骂和哭嚎,原以为能听之任之置若罔闻,但长久地淹没其中,还是觉得头昏脑涨,心口如塞了一团吃饱了水的棉花,堵得厉害: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当朝之人恨我入骨,史书可会手下留情?

    刚迈进西厂的门槛,就被小老头荀仲鹤拿一碗汤药拦了下来。

    汪直接过一饮而尽,荀仲鹤却扒着门框,迟迟不肯离开。

    汪直会意,遣散了一众侍从,将药碗还给他:

    “荀大夫,有话快说。”

    荀仲鹤朝四周瞧了瞧,确认无人后,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

    “西厂来了个漂亮姑娘。”

    汪直还以为有什么大事:“你见着她了?”

    荀仲鹤点点头:“督主,你知道她是谁么?”

    汪直道:“快哉楼的姑娘,谎称是柳扶舟的心腹。”

    荀仲鹤沉默了一会儿,汪直快没了耐心:“怎么了?”

    “没……没什么……”荀仲鹤挠着不多的头发:“督主,要是这姑娘无处可去,便叫她跟了我吧。”

    汪直奇怪道:“柳扶舟的人你也敢要?”

    荀仲鹤打着哈哈:“柳扶舟对她也不怎么好。我看她背上老长一道鞭伤,就自作主张替她掐了脉,好家伙,新伤连着旧伤,至少被虐待了五六年吧……”

    汪直微微皱眉:“以我的身份,不适合找快哉楼要人,以后再说。”

    荀仲鹤俯身拱手:“还望督主放在心上。”

    *

    汪直回了小院,满目的惬意和闲情令他郁结顿解。

    月色琳琅,少女叉腿坐在院中石凳上,如瀑青丝与万千海棠随风蹁跹。

    桌面烛台笔墨俱全,她抱着一只埙,吹一段旋律便停下,在纸上勾画涂抹,像是在谱曲。

    如此往复,直到看见了他。

    汪直走上前:“怎么不去厢房歇息?”

    朱徽笑道:“头发还没干呢。外面宵禁开了,我今晚走不掉,便借你西厂的热水洗了头发洗了澡。还想去找点吃的,可惜你的小厨房没有开火——”

    她猛地吸了两口气:

    “什么东西这么香?!”

    原来汪直玄色披风底下还藏了个锦盒。

    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糯小汤圆。

    “今天是上元节啊”,朱徽略感伤地笑了笑,勉强打趣道:“是带给我的么?”

    人间久别不成悲,两处沉吟各自知。

    故乡今日,不是上元。

    今晚抓了杨晔和董玙,免不得要连夜审问,汪直便顺路打包了一份汤圆当宵夜,不是带给她的。

    可听到她念及故乡,他犹豫了一瞬,将汤圆往她面前推了推:

    “嗯。”

    朱徽饿了一天,狼吞虎咽之时,突然想起他临走前还留了口头作业:

    “你问我为何对柳扶舟不敬、为何叛主,我可以回答你。”

    “说。”

    朱徽道:“柳扶舟并非良善之辈,我自然不会真心待她。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汪直莞尔道:“我与陛下是主仆而非君臣,但你编的这个理由,我接受了。”

    朱徽尴尬一笑,埋头咽了两口,忽听汪直道:“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杨晔人命缠身,董玙窝藏罪犯,西厂将董府查抄,缉拿杨晔及董府众人,你怎么看?”

    朱徽愣了愣:关我什么事……

    莫说抄了董府,你杀了皇帝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汪直瞪大了眼:杀皇帝?诛九族?

    他问我这个问题,是想听到什么回答呢……

    汪直忍不住道:“遵从本心,直说就好。”

    我怎么敢直说啊……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正酝酿着打算开口,汪直却止住了她:“没关系,我知道了。吃完早点休息。”

    他走了几步又回来,从袖子里摸出了个拳头大小的狸奴花灯。借桌上的烛台点燃灯芯,火光扑腾,衬得小狸奴灵气四溢。

    私自窥探心意虽非他主动,但终归是冒犯之举。

    今日上元,她身在西厂,看不到京城的灯市如昼,他便随手在路边买了这个狸奴花灯,聊以慰藉。

    朱徽拿指尖点着猫尾巴:好可爱的猫咪呀,他人还怪好的嘞……

    汪直抿唇一笑,转身离开。

    诶,他长得也挺像一只猫咪的……

    汪直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

    当晚,朱徽睡了穿越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床头狸奴花灯烛火阑珊,她梦到了跟着一家三口房车旅行的咩咩。

    咩咩是她花了三年压岁钱买回来的英长蓝金,快赶上那辆房车一半的身价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

    天亮了,她将厢房收拾齐整,把银鱼和昨晚写的那首曲谱放在桌上,备注道:

    银鱼:医药费和借宿费;曲谱:还礼。

    这是现代著名埙曲《千年风雅》,汪直肯定没听过。

    她揣好花灯,刚出门,就看见韦瑛揉着眼睛赶了过来:

    “督主特意交代,命我将实情告诉姑娘。”

    朱徽摸不着头脑:“什么实情?”

    韦瑛道:“杨晔案千丝万缕,有一条丝缕缠到了黄少监身上,柳夫人是不愿有司重翻此案的。

    所以当她知道西厂要接手杨晔案后,一定会派人通知杨晔火速离京。

    西厂只需跟着那人,就一定能找到杨晔。”

    朱徽了然一笑:原来汪直早就知道了杨晔藏在董府。

    也是,堂堂西厂提督,又怎么会将希望寄托在一枚纸船上呢。

    “汪直告诉我这个干嘛?”

    韦瑛打了个哈欠:“我也不清楚。哦还有,督主说姑娘身上檀香的味道很重——”

    “嗯?”朱徽不解:“我身上有檀香味?”

    韦瑛摇摇头:“没有。”

    *

    重走来时路,朱徽在临江仙找了一圈,没见到柳扶舟。

    一转头,不远处林逾静正面色阴沉地俯视着她:

    “奉云老板之命,请姑娘去一趟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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