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洪武皇帝大权独揽事必躬亲,被后世冠以劳模之名。

    奈何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实在事务繁杂,永乐继位后即设内阁,作为皇帝秘书处而存在,暂无实权。

    而历经洪熙、宣德、正统三朝后,内阁逐渐膨胀,权力直逼宰相。

    依祖制,各方奏疏传至内阁,内阁代皇帝拟票后传至司礼监,司礼监批红盖印则下发执行,否则打回重新拟票。

    内阁无决定权,司礼监无草拟权,两者互相制衡又彼此依赖,故而内阁首辅与司礼监掌印太监分别有“外相”、“内相”的美称。

    在这样一套运转机制下,皇帝似乎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尤其是当内阁与司礼监皆对权力虎视眈眈的时候。

    西厂查抄董府的当晚,原先隶属于东厂的线人第一时间便将消息传到了司礼监。

    司礼监秉笔太监黄赐收到后,抱着一大摞奏疏去了内阁值房。

    此时内阁值房内亮如白昼。

    万安于一刻钟前回了府,另外三位阁臣:商辂、刘珝、刘吉皆埋头草拟奏疏。

    “今儿该批的红都批了,独一项礼部添置灯油的票拟陛下没允,说开销太大,命内阁再议。”

    刘吉悻悻道:“庙里灯油才几个钱,不比前些时日工部修西厂的少。”

    黄赐比了个“嘘”的手势:

    “阁老可知,西厂刚刚抓了个大人物。”

    “谁?”

    “从三品福建建宁卫指挥使,杨晔。”

    刘吉讶异道:“杨晔什么时候来了京城?”

    这话一出,商辂和刘珝皆抬头看了他一眼,复而对视低下头去。

    刘吉拉着黄赐道:“莫不是为了平他那人命官司……汪直在哪儿抓的杨晔?”

    “董府”,黄赐绘声绘色道:“诸位有所不知,董府整个宅子被抄得干干净净,杨晔董玙连带着老幼妇孺一个也没放过,全被抓到西厂去了,甚至那“鉴悬日月”牌匾上的鎏金,都被刮饬得一点不剩。”

    刘吉脸色铁青:“抄家?”

    黄赐颔首。

    商辂问道:“汪直何时请的旨?”

    黄赐道:“无旨查抄。”

    商辂质疑道:“董玙是朝廷命官,锦衣卫与东厂无旨不可擅闯府宅,西厂岂会破例?”

    黄赐道:“御马监下辖腾骧四卫,汪直有兵权在手,什么做不得。”

    “他动了兵?”

    “是。”

    刘吉道:“西厂想要接手杨晔案也罢,直接找董玙要人不就是了,何必抄家闹得沸沸扬扬,万一——”

    黄赐接话道:“万一抄出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刘吉扶着桌子,两眼一黑差点倒下。

    值房寂静半晌。

    董玙管着吏部考功司的差事,负责校核大明上上下下数万名官员的优劣,依照功过拟定升迁或贬谪。

    故而汪直得知杨晔藏匿于董府后,当机立断下了抄家的命令。

    破门而入,他命韦瑛拿人,自己则直奔书房,亲自整理了董玙与朝臣私下往来的信件。

    信上雅正端方的字迹如同成千上万的虫蚁,在大明朝这件不堪重负的华服上啃噬出密密麻麻的疮疤。

    原来平日里看似刚正不阿直言犯上的诤臣,贿赂董玙时竟是这样一副谄媚势利的嘴脸;

    原来那些朝堂之上与董玙毫无关联甚至意见相左的官员,书信上竟是称兄道弟狼狈为奸。

    这才是肃清党羽的铁证。

    刘吉道:“西厂办案不传唤嫌犯、不设主陪审,是于律法不合;汪直无诏私动皇家禁军、无旨查抄命官府邸,是于规制不利,我要上疏弹劾他。”

    商辂闻言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祐之开始操心刑部的事儿了。”

    黄赐顺着刘吉道:“光写奏疏哪够啊。这案子本就记在刑部,西厂怎能横刀夺去,那刑部是不是该——”

    商辂毫不客气地回绝:“依我看,西厂接手杨晔案也不算坏事,且让汪直查着吧。黄公公放心,杨晔、董玙及涉案官员,三司一定会复审;西厂结案的卷宗,内阁一定会过问。叔温,你觉得呢?”

    因刑部主事杨应奎办案不利,掌管刑部的刘珝自知理亏,始终一言不发。现下被商辂单独拎出来,只得笑道:

    “弘载兄说的是。只要西厂秉公办案,刑部愿拱手相让,绝不置喙。”

    黄赐神态一丝未改,眼底笑意尽失:

    “诸位阁老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待他离去,刘吉将大门一关,神色不佳:

    “今晚司礼监不是怀恩公公当值么,黄赐怎么抢了他义父的活儿,特地跑了趟内阁?”

    商辂讽刺道:“那就得问问,黄赐到底收了杨晔多少银子。汪直会告诉你的。”

    *

    “咱家就知道,阁老一定会来。”

    厂卫制度绵延百年,官员自家府宅早已四面楚歌,平素不太正经的地儿反倒成了谈事的好去处。

    次日,快哉楼控鹤府的小阁楼里茶雾缭绕,黄赐一身便服躺在藤椅上,两个十来岁的小娈童正跪着替他揉腿。

    见刘吉推门而入,小娈童懂事地抽身退去。

    黄赐支起上半身倒了杯茶:“四川来的蒙山黄芽,阁老尝尝。”

    刘吉抿了一口:“灯油票拟司礼监还未批红,我自然要来见公公。”

    黄赐皮笑肉不笑道:“咱家只能将奏疏呈给陛下,至于能不能批红,咱家说了不算。”

    刘吉听出了他意有所指:

    “黄公公连夜将我的奏疏呈给陛下,我实在感激不尽。”

    黄赐慢悠悠道:

    “原以为阁老文不加点、咱家迅速上报已经够快了,谁知西厂连夜审案,后半夜就将杨晔的口供送进了昭德宫。

    咱家也不知道阁老的奏疏上写了什么,只知道陛下看了不过一眼,便毫不留情地扔在了地上,说杨晔罪有应得,汪直事急从权,调兵、抄家,都没错。

    当然了,皇贵妃娘娘也帮忙说了几句好话。”

    刘吉冷哼一声:“西厂当真雷霆办案,想必洪武朝的锦衣卫也不过如是。”

    黄赐伸腿将火炉拨近了些:“只怕不出两天,杨晔案就能被汪直翻个底朝天了。”

    “公公不着急?”

    黄赐道:“案子嘛,得一点一点地审、得由远到近地来。先审福建那边的事儿,后面才轮得到京城。”

    “公公的时间不多了。”

    黄赐笑道:“阁老的时间也不多了。”

    刘吉嗤笑道:“我可没收过杨晔半分银子。”

    “咱家知道”,黄赐点点头:“杨晔压根没看上阁老嘛。看昨晚那样子,他一定找过了商阁老和东刘先生。阁老之所以担惊受怕,无非是有脏东西留在了董府——”

    他勾唇一笑:“董玙去年校核礼部卷宗的时候,可没少对阁老网开一面。司礼监心知肚明,只是不愿阁老难堪罢了。”

    刘吉冷冷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听公公聊这个。”

    “当然,当然”,黄赐指着脑子道:

    “这儿有个好法子,能即刻解了阁老和咱家的困境,阁老可愿意出一份力?”

    “什么法子?”

    黄赐缓缓地躺回去:“不可说,不可说,但绝对是漂漂亮亮的好法子。阁老放心,咱家和阁老这么多年的交情,不会在这种大事上打马虎眼。”

    “我要怎么出力?”

    黄赐搓了搓指尖,笑嘻嘻道:“一点银子。”

    “呵,公公还缺钱?”

    “噫,咱家这次要麻烦的人哪,可是个见惯了一掷千金的主儿,把咱家全部家当掏空了也见不上她一面,还望阁老帮衬帮衬。”

    “要多少?”

    黄赐伸出五个指头。

    刘吉道:“五百两?”

    “五千两——”

    “好。”

    “黄金。”

    刘吉险些将茶杯打翻。这个连根儿都没有的阉人,攒那成堆的金银死不带去又有何用?

    黄赐叹了口气:“阁老不愿意就算了……反正咱家也无子孙妻妾,一条贱命系在裤腰带上,陛下想拿去便拿去吧……”

    “成交。”

    黄赐立刻满面堆笑:“阁老爽快!早这样多好,还费心吧啦写什么弹劾的奏疏,净耽误时辰。”

    刘吉不满道:“文死谏武死战,这才是正途,你那些都是下作手段。”

    黄赐整衣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阁老消消气,是咱家失言了,合该赔罪。

    外头沈腰、潘鬓两个小孩儿是控鹤府的头牌,初夜都还在呢,就留给阁老享用吧。

    咱家该去为阁老奔走喽……”

    *

    北苑是比临江仙还要偏僻的院落,朱徽不知道快哉楼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推开门,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熏得她晕头转向。

    屋内光线昏暗,云晦山、柳扶舟坐于上座,前方立着一根锁链悬荡的玄木刑架。

    林逾静将她膝弯一踢,她吃痛跪倒在地。

    他走到泡着数根藤条的水桶边,只待云晦山一声令下,便要将她绑到刑架上去。

    云晦山沉声道:“昨日你到底听见了什么?”

    一听这话,朱徽恍然大悟:

    云柳二人传的是假消息,汪直却真实地找到了杨晔。

    她们只能怀疑,作为信使的她中间出了问题。

    她们没想到,汪直玩了一招投石问路。

    她们更没想到,汪直预知了她的际遇,特意命韦瑛告诉了她实情。

    朱徽将韦瑛的话复述了一遍。

    无论云晦山如何盘问,她都拿汪直挡刀,嘴里只喊冤枉。

    云柳二人还是信的,让林逾静先将她带去暗室关起来。

    她瞟向骇人的刑架和藤条,深知汪直的一时善意于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

    “汪直知道我们传了假消息,定然会找上快哉楼的麻烦。”

    云晦山自嘲一笑:“现在知道害怕了?”

    见柳扶舟久久不语,云晦山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快哉楼与原东厂走得近,本就免不了一场风波。”

    回来复命的林逾静听见了,疾步走进来道:“倒也未必。”

    云晦山道:“你有何妙计?”

    林逾静一字一顿道:

    “美,人,计。”

    柳扶舟笑了:“你的意思是,将朱徽送给汪直?”

    林逾静拱手道:“夫人英明。

    昨晚朱徽姑娘在西厂待了一夜,今日回来身上干干净净,面色红润,精神极佳;

    方才属下瞧见,她手腕上的伤痕被抹了极贵重的药膏;

    杨晔案是朝廷重案,汪直竟对她毫无隐瞒。

    咱们都是风月场上的人,汪直对朱徽姑娘动了什么心思,属下就不必多言了吧。”

    柳扶舟笑着点了点头,对云晦山道:

    “我早就看出来了,才一直阻止你对她动刑。”

    云晦山却黑了脸:“不可。此事不必再议。”

    林逾静不甘道:“一个姑娘便能解快哉楼当下之危,有何不可?”

    三人相峙无言。

    半柱香后,柳扶舟咬着指甲,盯着云晦山,意味深长道:

    “一个姑娘便能解快哉楼当下之危,有何不可?”

    “柳儿……”

    柳扶舟朝林逾静道:

    “既是我的丫鬟,我便做了这个主,将她送给汪直,生死不论。”

    云晦山闻言一声不吭,摔门而去。

    林逾静跟了她五六年了,从未见过她怒气外露的时候,一时左右为难:

    “夫人,这……”

    柳扶舟宽慰道:“她不是生你的气。办你的事儿去吧,我来哄她就是。”

    刚出了北苑的门,贴身伺候的逐月便匆匆来报:

    “夫人,有个人想见您,自称是老爷在司礼监的多年故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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